● 張宗子
人在年輕的時候,看到的是自己的才氣;人不再年輕的時候,看到的是自己的局限。以為才氣可恃,自然一路勇猛向前;明白了局限,便有選擇,有節(jié)制,求精純。前者可謂有始,后者可謂有終。
與人說起大提琴作品,很自然地想起貝多芬。我喜歡他的《第一鋼琴奏鳴曲》的第一樂章,那是青春的華麗鋪墊出來的,然而經(jīng)得起反復(fù)傾聽。因此想到,很少人能夠在年輕時的華麗、夸張甚至膚淺的作品中預(yù)示一個深刻偉大的未來。
前幾天下班路上讀汪曾祺小說,等車時讀了一篇,車上讀了四篇,到家意猶未盡,再讀一篇。汪公的小說隨時可讀,可以讀很多遍。如今的短篇不那么容易讀,不迷人,技巧把人擋住了。技巧之外,東西不多。汪曾祺則相反。
蘇東坡,還有張居正,都說過,絢麗之后的平淡,才是了不起的。對于技巧,也當(dāng)這么看。宋人說用典,須如鹽在水,味道在,沒有痕跡。汪公早年,也在技巧上刻意,晚年得自在,回歸傳統(tǒng),心中無藩籬,放手寫來,最能得筆記文的神韻。
汪曾祺寫獸醫(yī)姚有多“生活很簡樸”,早上一壺茶,三個肉包子,中午一碗面,兩個插酥燒餅,晚飯喝粥??吹萌撕檬娣纳w慕。晩飯只喝粥,當(dāng)然是早睡早起。起來了,繞城墻走一圈,練兩套拳。小城的日子,也不是一無是處的。福莫大于無憂。
如果此刻有一點疑惑的話,不是精力的衰退,也不是思考的遲鈍,而是思考的深度不在期望的層次上。愈希望擺脫,愈被迅速拉回到現(xiàn)實?,F(xiàn)實是一鍋醬湯,自以為跳出了,身上殘留的還是它的氣味。
值得安慰的地方在于,由于距離太近,我們看不清自己。實際上,我們可能比自己以為的更好,因為在陌生感上才能建立起一個形象。
藏起一部分,以便更好地被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