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瑪
一
事情處理完,又過了一段時間,她的生活終于安靜下來。自打福利工廠的一位工會干部登門過后——他替她申領(lǐng)了她丈夫的喪葬費和撫恤金,并送上門來,真是仁至義盡——再沒什么人來過她家。剛剛過去的一周,一家戶外商店的老板打來電話,囁嚅著說她丈夫從他店里拿過一雙價格昂貴的防滑手套,還沒有付錢。她什么也沒說,加了那人的微信,付了錢后迅速將他刪除了。
在她丈夫留給她的一套不足四十平米的舊公寓里,她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一個人過日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很快就體會到了這一點。時間變得異常緩慢,屋子里總是靜得出奇,半夜聽到海上傳來的輪船汽笛聲,都比以往大了好些。她躺著,或是起來在屋子里走動,周圍是無邊無際的空,那種感覺,絕非簡單的難受二字可以形容——其實先前也不能說是難受,她只是奇怪地沒有饑餓感,可以好幾天不吃一點東西——也曾有不少人安慰她,說什么“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之類的話,都說老經(jīng)不容易念錯,可她心里清楚,這哪里就如斯了呢?二人對弈,一人中途起身離去,剩下的那一個,面前只有一盤無法繼續(xù)的殘局。
她是在地鐵上得到的消息,最后一班地鐵。在商場的化妝品柜臺站了一天后,她累極了,很想睡覺,但車廂里的燈光亮得刺眼。她丈夫的朋友拐子打來電話,說她丈夫從鰲山灣的一棟高樓上摔了下來。
“警察和120剛剛都來過了……”拐子說。
她竟然沒有哭,也許是怕弄花了臉。她在百貨商場推銷一種韓國產(chǎn)的彩妝,每天都帶妝上班。掛了電話,她把頭后仰,將后腦勺抵在車廂上,涂著藍色眼影和厚厚睫毛膏的眼睛木然地瞪著前方。臨近午夜,車廂里沒什么人,到處都是活靈活現(xiàn)的海洋生物——這是一條以海洋為主題的地鐵線,滿眼的海藍色,車廂四壁繪著各種各樣的魚,還有漂亮的海藻,偶爾一束光掃過車廂,模擬出波浪,一切都在努力使人生出置身海底世界的感覺??伤龔奈从羞^那種感覺。也許是生活使她失去了想象力,她很清楚自己只是在最后一班地鐵上,海藻啊,魚啊,只鱗片爪的真實,呈現(xiàn)的不過是一個虛假的海洋。她對面的車廂上就有一條呲著尖牙利齒的鯊魚,看上去像是在微笑?!磅忯~從不睡覺?!彼煞蚴莻€啞巴,他曾揮著雙手告訴她。她想起來這個,就一直盯著那條鯊魚看,地鐵到站后,車門打開,鯊魚的腦袋就不見了,車門關(guān)上,鯊魚的腦袋又露了出來,如此反反復(fù)復(fù)——這是她后來能想起來的關(guān)于那個夜晚的記憶。
她花許多時間整理丈夫的遺物,一把已經(jīng)不太好使的電動剃須刀和一些洗漱用品,她清走了。一套非常不錯的電工工具,卷在專用腰包里,塞在門口鞋柜邊的一只小桶里,和兩把雨傘待在一起。她打算過段時間打個電話問問拐子,如果他想要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不多的四季衣服,她一件件從衣架上取下來,疊好,她暫且收到了抽屜里。有一本薄薄的家庭相冊,記錄了她丈夫一生中的許多重要時刻,百日留影、周歲生日照之類。有一張全家福,他坐在他母親的膝頭,大約三周歲的樣子,那時他應(yīng)該還沒有啞,滿臉童稚的笑,露著圓滾滾的胳膊和腿,看上去機靈可愛。他那做海員的父親兩手撐在膝蓋上,愣愣地看著前方,拘謹?shù)孟駛€外人。相冊里大部分是他和他母親的合影,他日漸長大,戴著紅領(lǐng)巾,被他那在市國賓館做服務(wù)員的母親攬在臂彎里,神情嚴肅,看上去有些難為情。后來,他抽條了,他母親總是坐著,他站在她身邊,下巴微微上揚,有些冷峻地看向鏡頭,眉宇間竟?jié)u漸有了他父親的木然味道。她看著照片時,著實有些擔(dān)心這個神情倨傲的少年最終會長成他父親的樣子,當(dāng)然,她清楚他最終只是成為了他自己,可看照片時她還是忍不住要擔(dān)心。把相冊裝進一個密封的塑料袋之前,她加了幾張照片進去,她和他的,他們的婚紗照,海邊拍的,以及他們爬泰山時的合影——他們站在一塊叫“風(fēng)月無邊”的石頭邊,兩人都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看上去都傻傻的。有一張照片,海上日出,是很久以前他通過微信發(fā)給她的,她拿去照相館洗印了出來。拍這張照片時他應(yīng)該是在海邊某棟高樓樓頂,她被那壯麗的景象震驚,但當(dāng)時她卻沒做任何回應(yīng)。有些東西,比如一臺一體式電腦,他偶爾會用它來玩玩電游,她實在不知該怎么處理才好,后來她拔下電源線,用一塊舊毛巾將它蓋上了……做著這些事情時,她忍不住會想一想,當(dāng)她離開這世界的時候,誰來為她善后呢?在這世界上她沒什么親人了。丈夫的去世讓她成為了一個孤兒,意識到這一點,她才感到了,一種類似茫然的悲傷。
二
她瘦了好些。
先前她也不胖,嚴格說來,她一直就是個瘦子,像她父親。父親直到去世都是個精瘦的人,怎么也吃不胖?!拔共环实陌壮抢详窆?!”母親曾背地里這樣戲謔地稱呼她父親。很小的時候,她就從母親那知道,爺爺是吉林白城人,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年高,行動不便,但很不好伺候,脾氣很大,尖鼻深目,面色陰沉,看上去如一只老鷹,母親很怕他。父親人到中年后,比先前更瘦,嘴角八字紋深陷,看上去越發(fā)像爺爺,母親于是花樣翻新地琢磨飲食,只想把父親喂胖,可直到父親去世,母親都未能如愿。
她給拐子打電話,問他是否需要那套電工工具的那天,她去衛(wèi)生間洗漱,在洗漱臺上方的鏡子里,她驚訝地看到自己的眼睛凹陷得像兩口深井了,嘴角八字紋初現(xiàn)。她心驚肉跳地端詳了自己一陣后,決定去買點菜,好好給自己做一頓飯。
“一個人,飯還是要吃的?!惫兆釉陔娫捓飳λf。
她丈夫的朋友,她認識的也就是拐子了,她一共見過拐子兩三面,她家對面那棟樓里的一個老太太去世后,拐子過來幫忙料理后事,披麻戴孝,像個兒子一樣。 老太太有個寫詩的兒子,是拐子的朋友,人在國外,一時回不來,拐子就替詩人盡了孝。她丈夫的后事,也是拐子幫著料理的。最后也是他幫她把她丈夫的骨灰撒到了海里。島城海葬都在八大峽那邊舉行,而她只想把丈夫葬在家門口的這片海里。雖然在海邊長大,但她卻不會游泳,她甚至還有點怕水,多虧了拐子。她選了個有月亮的晚上,夜深無人時,海浪“嘩嘩”地向岸邊涌來,前赴后繼地撞碎在礁石上。拐子在岸邊的松樹林里脫掉衣服,只穿了條內(nèi)褲下海,他一手劃水,一手托著那罐骨灰,游出老遠,遠得她看不到他,開始擔(dān)心起來。
“這陣子咋樣?”拐子在電話里問她。
她說,還好。
拐子沉默了一會后,又說,“你好好吃飯,以前他老擔(dān)心你一個人時不好好吃飯?!?/p>
她默默聽著。現(xiàn)在好了,他不用擔(dān)心她了,她也不用為他擔(dān)心,她知道他去了哪,在干什么,前所未有的確定。一個人時,她確實吃得湊合,在街邊買塊油酥火燒也算一頓。仔細想來,這輩子她好像還沒專為自己做過一頓飯。她丈夫生前喜歡吃她做的菜,她自己卻談不上愛吃不愛吃,對自己的手藝,她其實沒什么把握,對吃她也沒什么研究。不過,像她那在小吃店工作了一輩子的媽媽一樣,做菜她喜歡用時令蔬菜,四月初海邊礁石上長出的紫菜最好,四月底紫菜就老了,五月山上的山菜最好,六月槐花,七月木槿,十一月底的一段時間,薺菜、苦菜會嫩過春天。冬至前她會在陽臺上曬點魚干,總是鰻魚和鲅魚,剖開后用海水洗干凈,掛在陽臺上曬至半干時取下來,或蒸,或煎,或烤。這是她知道的。去菜市場,她通常只買她認識的時令蔬菜,她認識的蔬菜不多,她的廚房里也沒什么調(diào)味料,只有油和鹽,偶爾她也會用點糖。但她丈夫常常吃著飯?zhí)ь^對她笑,每次都把菜吃得光光的。她很欣慰。她明白日常飲食對于生活的意義,是從她爸那。她爸就是饞上了她媽媽的一手好茶飯,于是懷抱一個仗劍走天涯的夢想終老在家。
“吃了還想吃,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過了下來。”她爸曾笑著對她說。
丈夫的去世不是她第一次經(jīng)歷親人的死亡。
父親離世時,她十六歲,上高中二年級。二十九歲那年,是她媽。令整個國家日漸焦慮的獨生子女政策帶來的養(yǎng)老問題,她還沒有開始想,就像一個浪頭,“嘩”一下從她頭頂拍過去了。母親去世時她已年近而立,有丈夫在側(cè),多年平常安穩(wěn)的生活讓她氣定神閑,她平靜地送走了母親。父親的離世,曾一度讓她像條慌不擇路的小狗,后來回想起來,常令她心下凄然。
她發(fā)現(xiàn)她爸吐血,是在一個早晨。從她記事時開始,她就跟著她爸去小區(qū)后面的山上晨練,她爸業(yè)余愛好螳螂拳。在她很小的時候,他就編了一套拳給她,旨在強身防身。小區(qū)后山上的樹,不是松樹,就是槐樹,所以他們戲稱這套拳為槐花十二式。很難說他到底是死于疾病,還是死于一個上門挑戰(zhàn)的拳師造成的內(nèi)傷。“食道癌細胞潰破是沒錯,但這樣嚴重的情況實在少見?!贬t(yī)生的話在她心里留下的陰影很多年后都沒有消除。來挑戰(zhàn)的年輕拳師來自陽谷縣,“ 一盞茶的工夫就撲倒了他?!蹦赣H事后說。
那天她晨練完,急著回家梳洗后去上學(xué),下山時她走得很快,把她爸遠遠拉在了后面。她從不跑步,跑步會放大她的缺陷——她的左腿要比右腿短一點兒——但她加快步伐走起路來,缺陷卻并不因此放大,所以當(dāng)她著急趕時間時,她總是快步走。她快走了一段路后,突然想起來那天她媽上的是早班,她沒有鑰匙。于是她又回過頭去找她爸拿鑰匙。她爸竟然沒有跟來,而是坐在湛山寺院墻外的一棵松樹下歇息。她拍了拍手,喊道,老爸,鑰匙!她爸四下里看看,站起來,像以往那樣掏出鑰匙往她身后的一棵松樹上扔過去,“小麗,鑰匙!”她爸喊。有那么一瞬,她覺得她爸的聲音有些發(fā)飄,不似從前。但她來不及多想就應(yīng)聲躍起,她伸手抓住一根樹枝,借力往空中一躍,樹如風(fēng)吹,整棵都搖晃起來。她躍到樹梢,抓住那把鑰匙后,雙臂抱膝,一個后翻穩(wěn)穩(wěn)地落到樹后去,完成這些動作時她的兩條腿沒有分別,雙腳同時落地,并不能看出一條腿比另一條短。她站定后,看看手中的鑰匙,再回頭看,樹已彈回去,安靜佇立。她轉(zhuǎn)過身去對她爸揮手,卻驚訝地看見她爸扶著那棵樹,正往身旁的草叢里狂嘔,毫無預(yù)兆,像有一道洪水臨時借道,從他的身體里呼嘯穿過,噴薄而出。她回過神來,疾步趕到她爸身邊,看見她爸大口大口吐出的,是暗黑色的血。
她爸臨終的那段日子,也是她在陪護,醫(yī)院病床邊的小鋼絲床對她媽來說太小了。她媽是一個體態(tài)豐滿的婦人。再說,她媽還要上班,家里一個人倒下了,另一個人的工作就顯得尤為重要。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不懂她爸和她媽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曾有過愛情。她爸不開夜車的時候,一家人坐在餐桌邊吃晚餐,從窗外飄進來湛山寺的香火味,桌上擺著她媽從餐飲店里帶回來的沒賣完的花卷、餃子,或是餛飩,偶爾還有涼拌海帶、海蜇之類的小菜,他們的話題無非也是關(guān)于這些食物的,筋道不筋道,咸了淡了,小菜每碟又漲了兩毛之類。他們倒不當(dāng)面談?wù)撍?。除此以外,他們不怎么交流,但也絕無爭吵,像兩個沉默而不乏默契的同路人,而她中途加入了他們。在他們的婚姻生活里浸淫久了,她對男女間的感情,似乎也失去了向往,沒有愛,也沒關(guān)系,也壞不到哪里去的吧?愛是一件奢侈品,簡樸的生活不需要它——如果非要說點童年陰影什么的,那么這或許是一種。她和她丈夫剛開始約會那陣,有一次,她丈夫看著她,一下一下地打著手勢,對她說,我愛你。后來想起來讓她難過的是,她竟然沒有回應(yīng)他,出于羞澀,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為情,她裝作沒有看到她丈夫的問話,把目光投向了別處……一個啞巴傾訴衷情有諸多不便,只要對方裝作沒看到,就可以成功裝作沒聽到。
她對父母婚姻生活最深刻的領(lǐng)悟,是在一個晚上。那晚,她爸開夜班車不在家,她和她媽看電視,武俠劇里的人打著打著,飛了起來。她媽織著毛衣,突然笑起來:“嗨,騙人的騙人的!功夫什么的,都是騙人的!”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妻子基于對丈夫無比私密的了解才能發(fā)出的笑,倘使問她為什么,她大約也只肯笑著答,“我就是知道?!彼运矝]有問她媽為什么。還有,她想,她媽之所以說那是騙人的,應(yīng)該是因為她爸想讓她媽相信那是騙人的,就正如她爸讓她相信那不是騙人的一樣。于是她也只是笑笑。她知道那不是騙人的,有的人就能做到,飛上屋頂,飛上樹梢,十步奪一命,颯沓如流星。她第一次躍上樹梢,就知道那樣的事情并沒有多難,那樣的事情這世上會有。
她爸臨終前的那幾天,大部分時候他都在昏睡。有一次,她小睡醒來,看見她爸正看著她,他虛弱地躺在那,眼神復(fù)雜,她看到不舍、擔(dān)憂,也許還有不甘心——那年他才五十出頭,無論是作為公交車司機還是作為拳師,閻王爺光顧得都太早了些。她走過去將病床搖起來,讓他躺得舒服些。她問他喝水不,她爸喘息了一陣后,說:“小麗,以后,好好過日子,就好?!彼浪谡f什么。她端起水杯送到她爸嘴邊,她爸搖了搖頭。她把水杯放下,擰了一個溫?zé)岬拿戆炎?,為他擦拭臉、脖子,還有手。十六歲的她,笑著問他,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教我那些呢?
“你不知道,你多有天分!”她爸的眼睛奇怪地亮起來。她爸看著她,說:“天分,是個危險的東西,假如……”
未等他說完,她就使勁點頭,表示她都明白,都懂。
三
在菜市場,她碰到了幾位老鄰居,大家對她特別和氣,目光里有憐憫。她對他們點點頭,買了菜就趕緊往回走。她生性如此,不喜跟人親昵,不愛跟人嘮嗑,現(xiàn)在這情況,就更沒什么好說的了。說起來他們都算是她丈夫的老鄰居,她也知道他們都是好人。“看著他長大的?!币酝麄冊@樣跟她說。她和她丈夫一直沒有孩子這件事,他們也曾表示過關(guān)心,她和氣地微笑,一聲不吭,不回應(yīng)他們?!皢“偷钠拮??!比绻麄冞@么想,應(yīng)該就能理解,就不會把她的沉默視作冷淡。
擺脫了那幾位老鄰居后,她拎著菜慢慢往回走。天氣晴好,有許多人在海邊喂海鷗,海鷗在空中爭搶食物,發(fā)出“嘎嘎”的歡快叫聲。街上還是車啊人啊的,有小販開了小汽車過來,掀開后備廂在路邊賣女人的襪子、內(nèi)衣。大學(xué)路的紅墻那,依然有年輕情侶倚墻拍照。陽光透過梧桐樹灑下來,在路面上留下活潑而斑駁的陰影。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有她的丈夫沒了。想到這點,她變得虛弱起來,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從她身體里抽離出去。她長長地吸氣,緩緩地吐氣,穩(wěn)住了自己。她一邊走,一邊四處瞧,在路邊一塊消防宣傳牌上,她看到一個手機號碼,十一個數(shù)字,個個寫得歪歪扭扭的,顯得幼稚可笑,像是孩子的惡作劇,孤零零地寫在廣告牌的下邊,沒有一個字來說明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電話。她心里的那陣空突然間就消失了,她立住腳,盯著這個電話號碼看。以前這路邊常能看到許多電話號碼,一般都是寫在白色膠紙上。電話號碼邊上,一般也都會留下幾個字,比如“辦證”“禮品回收”什么的。僅憑電話號碼很難找到它的主人,但如果你撥打,卻總會有人接聽。盡管這些小廣告到處都是,但平時大家匆忙來去,很少有人注意它們。遇到上級檢查,或是創(chuàng)衛(wèi)生城什么的,街道居委會就會忙不迭花錢請人清理。可風(fēng)頭一過,又到處都是了。有人說它們是城市的牛皮癬,沒錯的。她拎著菜,在那塊宣傳牌下停留了一會后,繼續(xù)往前走,她決定裝作沒看到它。她往前走了不到五十米,在另一塊環(huán)保宣傳牌上,她又看到了幾個字,“清欠 復(fù)仇”,中間沒有標點符號,一筆一畫,寫得甚是端正工整,仿佛在說,“我是認真的。”她的心按捺不住地猛跳了幾下,她猜再往前走,應(yīng)該還能看到什么。果然,在前方的另一塊宣傳牌上,她又看到了那個電話號碼,同樣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同樣孤零零寫在宣傳牌下邊。她走到她家所在的那棟樓后,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沒多久又看到了“清欠 復(fù)仇”,這回端正工整地寫在一堵石墻上……
這天,她三次看到那個電話號碼,三次看到“清欠 復(fù)仇”。
她回到家,把菜放到餐桌上后,坐到餐桌邊發(fā)起呆來。沒有風(fēng),屋子里悶悶的,有點叫人透不過氣來。她起身走到廚房外的陽臺那去抽煙。隨著她丈夫的去世,好像那些原本沉在水底的東西,掙脫束縛,又浮出了水面。
她父親曾告訴過她,人全身有兩百零四塊骨頭,但有的人會比別人多兩塊,有的人天生就與眾不同,天生就比別人多點什么,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也許自己就是那種天生比別人多點什么的人。她抽著煙,想。
目光越過幾排紅屋頂?shù)姆孔樱粭l擁擠的馬路和一片松樹林后,她看到的海,藍得像塊瓷片,漂亮的??墒牵滤?,怕這漂亮的海,怕它的深不可測和不可捉摸。與海一樣,這世界也有不為人知、令人懼怕的另一面,她很小就知道這一點。
她爸曾告訴她,他們祖籍吉林白城,本姓王,并不姓萬,她爺爺曾是白城一家當(dāng)鋪的掌柜,平日里一身長袍馬褂,深居簡出,一手祖?zhèn)黧氚菙n手從不外露。彼時時局動蕩,人人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遇到缺錢,或是別的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王掌柜就脫下長袍,換上短裝,在深夜?jié)撊ス饷鹘忠坏腊迪锢镱I(lǐng)單零活干干。一九四四年春,他從光明街領(lǐng)了三百塊大洋,去追殺一個得了贖金后撕票的綁匪。原以為在撫順就可以了事,沒承想?yún)s又從撫順追去天津,從天津追去濟南,后又從濟南一路追到青島。一九四九年春,他終于在青島仰口漁碼頭找到了那個綁匪,此時那人已成為了碼頭上勢力最大的漁霸,經(jīng)營著當(dāng)?shù)刈畲蟮囊患覞O行,出入有一眾兄弟尾隨。王掌柜經(jīng)過一番打探觀察,好不容易找準時機準備動手的時候,青島解放了,漁霸因為只認袁大頭,拒絕使用人民幣被人民政府就地鎮(zhèn)壓。此時那三百塊大洋已花得所剩無幾,回去無法交差,她爺爺就此將前半生了斷,改姓萬,在青島拉起了黃包車,娶妻生子,安定下來。她知道這件事后,再回想她母親提到的爺爺,就再不是那個不好伺候、如老鷹一樣陰沉的人,而是一個將自己半生活埋、終生郁郁的可憐老頭。
她父親則是另外一種情形。他以公交車司機示人,跑的就是門前這條沿海一線的路線,每天從城市的東邊開到西邊,從西邊開到東邊。每逢旅游大巴堵塞了道路,他也會像其他司機一樣,焦躁地按喇叭,把頭伸出駕駛室罵人,一切都是再平常不過了。小時候,周末,如果她媽媽正好也輪班,她就偽裝成乘客,跟著爸爸跑公交,她背著書包,坐在她爸身后的一個座位上看漫畫書,有時候她爸會回頭跟她說兩句玩笑話,“小同學(xué),哪站下?”她低頭看書,不理他。她七歲那年的一個傍晚,她發(fā)現(xiàn)她爸一直盯著一個剛下車的背影看,她爸發(fā)覺她在看他后,趕緊回頭看前面,過了一會后,她爸扭過頭來低聲對她說:“喂,曉得吧?那個人……”她爸沖窗外努了努嘴。她連忙扭頭去看,看到一個普通女人的背影,有點瘦,灰色及膝裙子下露出來的兩條小腿白得像瓷。她大約五十歲,左邊胳膊下夾著一把很大的三角尺——她的數(shù)學(xué)老師也有一把那樣的尺子——女人低頭順著路邊往前走,兩手抓著胸前的坤包帶,像是防備著什么。她一直盯著她看,好像真的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一樣的東西,后來公交車超過了她,她消失在她的視野里了。過了一段時間,她又認出了她,是那點不一樣的東西讓她瞬間認出了她。她還是在棧橋下車,這一次她穿著一條長褲,后背在單薄的黑色毛衫里繃得緊緊的。她沒有背包,胳膊下也沒夾三角尺,但她手里拎著一個布兜,布兜沒有拉鏈,露出一把翠綠的芹菜和圓溜溜搟面杖粗細的一小截木頭來。她仔細看了看布袋上凸起的痕跡,猜測那應(yīng)該是一把雙節(jié)棍,不,那就是一把雙節(jié)棍!棗木的,有年頭了,木頭泛著暗紅的油光。她和她爸一直盯著那個女人看,當(dāng)公共汽車越過她,她消失在他們的視野里后,她爸回頭,他們相視一笑。她爸就這樣為她掀開了生活中那些隱秘低垂的帷幕,帷幕后遍布迷津,她得用一生辨認。
她記得后來問過她父親,那個腋下夾一把三角尺的女人,怎么樣了?她父親笑著,搖了搖頭。
小時候,她去小區(qū)后面的山上,偶爾她會隨身攜帶一個小籃子,看到枯樹枝什么的,順手撿到籃子里,回家生爐子時就能用上。就是這樣。她父親出門也是帶著一個小籃子的,隨手撿拾,撿拾那些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事,只是,撿到籃子里的,有些,他能用上,有些,他用不上。
她回到屋內(nèi),找了個小本子,將電話號碼記了下來。她盯著那組數(shù)字看,發(fā)現(xiàn)將它們稍稍調(diào)整下順序后,它們就像一句兒歌的簡譜,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
四
“好好過日子,就好?!?/p>
她一直記得父親的這句話,她把這句話當(dāng)成他的臨終囑咐。在醫(yī)院病房里陪同父親度過的那些日子,每一天都讓她有失去領(lǐng)路人的感覺,那個神秘的世界垂下帷幕,正在隨父親遠去,沒有父親的庇護,她也絕無勇氣一人前往。父親去世后,她回家過只有母親的生活,像個平常的孩子一樣上學(xué),放學(xué)回家寫作業(yè),成績不好不壞。她開始學(xué)習(xí)織毛衣,做飯……她在織毛衣這件事上沒什么天賦,但她燒的飯菜,卻出乎意料地好吃。于是周末的時候,她跟著媽媽跑菜市場,去海邊采紫菜,上山摘槐花,去小吃店幫工……后來是她的丈夫,他像錨,讓她安穩(wěn)。而她也曾用盡全力。
她和她丈夫是通過相親認識的。他們都在島城出生、長大,兩家其實挨得很近,不過三站路,但分屬不同的學(xué)區(qū)。她很確定相親前沒見過他。她是個瘸子,而他在五歲時一場高燒過后失了聲,但不聾。他有一雙好看又好用的耳朵,薄,柔軟,耳蝸內(nèi)是兔子耳朵那樣肉肉的粉色。他自己大約也是清楚這一點的,無所事事時,他喜歡揉摸自己的耳朵。
在他們見面之前,她已接受過數(shù)不清的相親,她不忍讓她媽傷心,很順從地去跟許多陌生的男人見面。她媽認為,她腿腳不好,所以必得有一個伴侶。她丈夫不是她相過的唯一一個啞巴,她十九歲從職校畢業(yè)那年開始,她媽和她那些小吃店的同事就把各種有小小不便的男人陸續(xù)領(lǐng)到她面前來,先是切過六指、縫過嘴唇的,后來是少一只胳膊,或是一條腿的。有一個什么都好,開豆腐店,能用一斤黃豆做出五斤老豆腐,能鹵非常好吃的香干,就是腦子不好,不會算賬,賣豆腐的錢都扔在一只竹筐里,顧客得自己找零。她唯一沒有相過的是盲人?!澳菚侠勰恪!彼龐屨f。在她丈夫之前,她媽最中意的是那個腦子不好的人,“有手藝,多好。”她媽媽的語氣里滿是慫恿的意味。她知道她媽實際上是在說,“有手藝,還笨,多好?!庇帜苜嶅X,又不會欺負她。她爸還活著的時候,她媽對她什么事都不操心,仿佛她只是為她爸生了她。她爸去世后,那種脆弱、茫然的感覺她也有過,所以她能理解她媽。她丈夫幫她終結(jié)了沒完沒了的相親。他是福利工廠的電工,長相端正,一副好脾氣的樣子。而且,這么年輕他就沒了父母,像她一樣,沒有兄弟姐妹。他還有套小房子!在金口一路,站在陽臺上,能看到海。
很難說她和她丈夫在一起后的生活符合她從前對婚姻生活的向往,但也不能說與她所設(shè)想的完全兩樣。她爸生前對她找什么樣的“丈夫”沒什么建議,也許是因為那時她還小的緣故,但他跟她強調(diào)過另一件事,“將來你一定要有份工作,平常的工作?!北M管那時她還小,但她完全理解了她爸在說什么。她也一直都有份工作,職校畢業(yè)后,她去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工作,外貿(mào)公司破產(chǎn)后,在找到商場彩妝推銷的工作之前,她甚至去少年宮做過一段時間的武術(shù)教師,教孩子們打打五步拳什么的。她爸就有份工作,公交車司機。如果他不開公交,單只是一個螳螂拳手,她會無法想象他的生活,不,是他們一家的生活。你得讓自己看起來跟周圍的人沒什么不一樣。這是她很早以前就領(lǐng)悟到的?!八且粋€電工?!彼退煞蛞娒嬷?,她媽這樣跟她提到她丈夫?!巴赓Q(mào)公司的職員?!毕氡厮龐尩耐乱策@樣跟她丈夫介紹她,那時她還在那家外貿(mào)公司工作。職業(yè)是一條捷徑,讓他們從一無所知的茫然中,一下勾勒出對方大概的模樣。
在她丈夫之前,她相親過一個口音復(fù)雜、名叫阿金的理發(fā)師,他們面對面坐了不到兩分鐘,就都清楚對方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伴侶。他們都在尋找一個普通的伴侶,來引領(lǐng)自己入人情、世故,在柴米油鹽的庸常生活里安穩(wěn)度過一生。她和阿金幾眼就看透了彼此,一杯茶后禮貌道別。隔了一段日子后,她還特意冒充顧客,打電話到阿金工作的那家理發(fā)店,得知阿金已辭職去了別的城市,她松了一口氣。這是真的,她不希望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有像阿金這樣的人,他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他略帶哂笑的有些玩世不恭的眼睛里暗藏著野獸似的光。還有,他指間轉(zhuǎn)動打火機的樣子令她膽寒。
“這樣的人,不多,但也會有的?!庇幸淮?,她爸用非常低沉的語氣對她說。
那是個周六的晚上,當(dāng)時他們剛看完一場電影,一個梳著蘑菇頭的家伙,從電影開始到結(jié)束,一直都在殺人,無人能擋,槍、刀,甚至滅火器,什么都能成為他的殺人武器,假如周圍什么都沒有,他就徒手。擁有很強能力的壞人作起惡來,叫人對世界絕望。走出電影院時,片尾曲環(huán)繞在她耳旁:
“請從圣火中走出,盤旋于空
來吧,來教我的靈魂如何頌詠
……”
歌聲溫柔,悅耳動聽,但她心頭積聚的恐懼卻無法消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問她爸,世上真有蘑菇頭這樣的人嗎?她爸用了很低沉的聲音回答她,不多,但,有的。那個夜晚應(yīng)該還發(fā)生了一件事,雖然后來她爸沒跟她提起過,她也沒問過他,但她確定,那一定是個發(fā)生了什么壞事情的夜晚。那年她十二歲,她開始試著用自己的方式來處理一些事情。看完電影回家的路上,他們走到一棵櫻花樹的濃蔭下時,看到一個人拖著一個很大的拉桿箱,從距他們五棵櫻花樹之遠的路邊小巷里出來,他很費力地把那個箱子拖到了一棵樹的暗影里。然后,這個人急匆匆沖出濃蔭,站到燈光下招手叫出租。她和她爸都停下腳步,一直看著那個人,看著他費力地把那個箱子抱起來,抬起一只膝蓋將箱子頂進后備廂。出租車駛出很遠后,她爸還站著不動。她牽了牽他的衣袖,她爸回過神來,他們一路無語往家走去,再沒提起那個人和那個拉桿箱。但接下來的兩天,她放棄了每天的晨練,天天一大早跑去她媽上班的飲食店吃早餐,那里有份供客人翻閱的早報,她每天都在吃餛飩前去翻翻那份報紙。第三天,報紙上說,根據(jù)市民舉報,市公安局成功破獲一起殺人拋尸案,兇犯用拉桿箱轉(zhuǎn)移尸體的過程中,被警覺的市民發(fā)現(xiàn)異常,警方根據(jù)市民提供的信息,在開發(fā)區(qū)一城中村成功抓獲了嫌疑人,經(jīng)過突審,嫌疑人竟是一名罪大惡極、背負多條命案的兇犯。她看到這條消息后,內(nèi)心格外平靜,好像許多事情得到印證,反而叫人安心了。她匿名給警方提供了出租車車牌號。她相信她爸做了同一件事,而且,有可能做得更多,因為他可能比她看到更多,比如,他可能還知道那個城中村。
那年夏天,她家添置了一臺新的立式空調(diào)機。當(dāng)她媽問她爸哪來的錢時,她埋頭寫作業(yè),沒有看她爸。但她至今仍記得她爸那輕松愉快的回答:大馬路上撿的呀!
五
拐子給她打電話,說他還有別的事要辦,就不上去了,要她把那套工具送到樓下去。他們站在路邊抽煙說話。拐子接過工具包,甩在肩上,抽著煙不時抬眼望她家前面的那棟樓,他那個詩人朋友的家就在那棟樓的二樓。不過,自詩人的老母親去世后,那個家也就不復(fù)存在了。拐子的詩人朋友后來回來過一次,祭拜母親,也處理了房子,但沒聯(lián)系拐子。她和她丈夫都沒跟拐子說過這個,他們都認為還是不讓拐子知道為好。她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其實詩人和拐子根本就不認識,拐子崇拜詩人,但詩人不認識拐子,也不知是拐子替他盡了孝。但自這件事后,她就很敬重拐子,認為她丈夫交到了一個值得珍惜的朋友,現(xiàn)在這世上很難遇到這樣的人了。
拐子問她接下來怎么打算,她想了想,說,沒想好,反正餓不死。
她丈夫出事后她再沒去上班,商場也沒什么人來問詢她。在這之前,因為銷售額持續(xù)下滑商場已開始裁員,不過,還沒裁到她。雇用她時,他們說她上完妝以后很特別,還有,“這是件兩全其美的事。”有她,商場就不用交殘保金了?!疤貏e”是一件不好確定的事,夜晚在陽臺上抽煙時,她偶爾會想一想的是殘保金,她有點好奇,有點想知道自己到底給商場省了多少錢。不過,現(xiàn)在這事跟她沒什么關(guān)系了,應(yīng)該是別人在給商場省錢了,再招一個殘疾員工對那家商場來說應(yīng)該不是什么太難的事。她的這一份工作就這樣結(jié)束了。說實話,她不喜歡這份工作,她不喜歡把自己的臉抹成那樣,像戴著面具。她不需要面具。她有兩條長短不一的腿,一行動就會被人認出,面具對她來說沒有什么用。
拐子抽著煙,說,不拘什么活,找個干干,把醫(yī)保、社保續(xù)上。
她點頭。兩天前,有個市民在閩江路撿到一把玩具手槍,他撿起來把玩,又對著自己比畫,然后“嘭”的一聲,他的腦袋就開了花。關(guān)于那把槍,警方?jīng)]一點頭緒,但死者家屬開出了一筆不小的懸賞金。她也還沒什么頭緒,不過,她已經(jīng)拎著小籃子上山了,“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毕袼隣敔敭?dāng)年去光明街那樣,她還在閩江路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茶館找了份工作,已經(jīng)上了兩個夜班,夜深人靜時的茶館,就像一個通往秘密世界的暗道……不過她不覺得這跟拐子能有什么好說的,無論如何,生活已經(jīng)改弦易轍,她要只身前往的世界,他人最好一無所知。
有鄰居從樓上的窗戶后打量他們。她以前沒在外面抽過煙,現(xiàn)在她沒了丈夫,倒和一個男人站在路邊抽起煙來,越來越多的人躲到窗戶后偷看。她發(fā)現(xiàn)了,拐子也發(fā)現(xiàn)了。說了沒幾句話,拐子受不住了,說,我走了,有什么事說一聲。她謊稱要買點菜,陪著拐子一起往地鐵站走去。突然的,她有些舍不得就這樣跟拐子說再見,不是出于什么特別的對拐子的感情,而是在他身上看到的那一點他自己都無從知曉的,她和往日世界的聯(lián)系。她陪著拐子往地鐵站走去,每一步都像在送別往昔。她也還想問問拐子,她丈夫是什么時候開始爬高樓的?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他還沒這癖好。她有些懷疑是自己有段時間忽略了他,那年她一聲不吭跑去陽谷縣……她這么問拐子的時候正好路過那塊寫著“清欠 復(fù)仇”的環(huán)保宣傳牌,說著話她不由得往上瞟了兩眼。
拐子也說不清她丈夫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迷上爬樓的。但拐子說,你千萬別這么想,這跟你沒關(guān)系。
他仔細給她分析了下過往,“蜘蛛,”——拐子一直這么稱呼她丈夫?!爸┲胍郧熬蛺叟栏邇骸!惫兆诱f。拐子說他認識蜘蛛是在嶗山,說到這拐子問她,他跟你說過嗎?她搖了搖頭。拐子就接著往下說,蜘蛛的媽媽是市國賓館的服務(wù)員嘛,所以,蜘蛛打小知道一些普通百姓不知道的山珍海味,那時嶗山里有一種樹,如今已經(jīng)見不到,絕種了,這種樹長得很高,春天里樹上長出的新芽形似荷花,用它包餃子,炒肉,燒湯或是涼拌,口感似蕨菜,但吃過后齒頰留香,哈氣如蘭。拐子說他第一次見蜘蛛,蜘蛛就在爬樹摘荷花菜,腰間扎一布兜,上樹輕快如猴。蜘蛛將采摘的荷花菜都賣到他媽媽單位,賺過不少零花錢。
聽到這她很驚訝,說他告訴過我,說是下海摸海參賺零花錢。
拐子笑,說,后來荷花菜沒有了嘛!
說著話他們到了地鐵站,拐子把手里的煙蒂扔到地上,用腳尖碾滅。拐子對她說,有什么事打電話。她再次點頭。拐子轉(zhuǎn)身向地鐵口走去,他踏上電動扶梯,即將消失在地面的那一刻,她追了過去,扶梯下行,她看著拐子猶如往水底沉去,連帶著那個她曾經(jīng)眷戀、曾努力去愛的世界,一并消失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