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生
2018年11月8日,劉慈欣站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qū)西德尼哈曼劇院的領獎臺上,用流利的英文致敬了對自己影響最大的科幻作家阿瑟·查爾斯·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對于獲得2018年度克拉克想象力服務社會獎,劉慈欣比其他任何時刻都感到激動。這位寫出《2001:太空漫游》的作家,不夸張地講,是劉慈欣從科幻迷進階到科幻作家最重要的導師?!白x完它的那天深夜,我走出家門仰望星空……第一次對宇宙的宏大與神秘產生了敬畏感,這是一種宗教般的感覺?!?/p>
小城市的普通人
2018年11月23日,第三屆科幻大會的深圳大學現(xiàn)場,科幻迷們把劉慈欣圍得水泄不通,手里拿著剛買的新版《三體》向他索要簽名。這樣的場面在他獲得雨果獎之后就幾乎是常態(tài),在科幻圈,“大劉”被科幻迷當成了“神”一樣的存在,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一個作家竟然有了流量明星出場的待遇。
對這樣的場面,劉慈欣談不上享受,甚至有一些懼怕?!按髣⒈举|上是一個羞澀的人,和陌生人不愛說話,也十分警惕?!?007年就采訪過劉慈欣的前新華社記者,也是目前劉慈欣的版權開發(fā)合作方姬少亭說。這無疑給我的采訪增加了許多難度,在科幻大會的三天時間里,劉慈欣的行程表被排滿,而這與他在山西陽泉的生活截然不同。
劉慈欣1963年出生在北京。他父親當過兵,后來被下放到山西陽泉,成為一名煤炭礦工。跟隨家人,劉慈欣的小學、初中時代都在礦區(qū)度過。據(jù)他回憶,他大概從小學五年級開始讀科幻小說,初中時動筆寫科幻,至于為什么迷上科幻,他不太能說清楚,就好像你問一個足球迷看足球賽哪有趣一樣很難得到答案。對更多的細節(jié),劉慈欣不愿再談。
大學之后劉慈欣被分配到山西娘子關電力站做工程師,和所學專業(yè)基本對口且是一份穩(wěn)定工作。這份工作于他的創(chuàng)作而言有著顯而易見的重要性——上世紀90年代,靠寫中國科幻小說生活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也意味著一定要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
“娘子關這個地方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閉塞,粗一看周圍被山環(huán)繞,但實際上它是一個完整的社會,電影院、圖書館、舞廳,包括陽泉市最好的游泳館都在這里。而且員工收入和福利都不錯。”“這個地方太適合做科幻創(chuàng)作。沒人打擾,安安靜靜。這二十幾年我也有幾次跳槽甚至升遷的機會,但我都拒絕了,因為對我來說這個工作提供給我最好的寫作環(huán)境。”1994年,31歲的劉慈欣和電力站的同事結婚,并生下一個女兒。直到2009年因為污染原因,娘子關電力站關門,劉慈欣才離開這份工作,成為一名職業(yè)的科幻小說作家。
《三體》獲獎前后,劉慈欣的生活軌跡幾乎沒有變過。一旦回到了娘子關,他就從一個科幻迷追逐的神一樣的人物,變成一個普通人——買菜做飯、照顧妻子和女兒。在他的同事、鄰居看來,他依然是他們熟悉的“劉工”,至于那個別人口中的“科幻界大劉”,沒人知道。而他對此,是感覺到舒服與坦然的。大多數(shù)人都會在庸常生活中借由精神生活去找到逃避,而這點在劉慈欣身上并沒有過多的體現(xiàn),反倒是一種小城市的生活給予了他足夠多的思考時間。
他這些年來常常被媒體問到一個問題:“難道你從未想過離開一個小城,難道你在這個地方不孤單?”
“我一直保有一個習慣,每天固定至少4個小時的閱讀時間。但和很多人不一樣,我沒有對外交流的欲望,我更喜歡和自己溝通的過程。地緣性并不能解決我們的視野,科幻作家他所處的位置是不要待在大都市,大家可以看看世界科幻三巨頭——羅伯特·安森·海因萊因(Robert Anson Heinlein)、艾薩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阿瑟·查爾斯·克拉克,這三個人中間,最具現(xiàn)代色彩、想象最前沿、視野最廣闊、想象力最輝煌的就是克拉克,而他一輩子待在斯里蘭卡的一個小漁村。我們生活在哪里,和思想的漫游是兩碼事?!眲⒋刃啦]妄言。在《三體》獲獎之前,他與圈子很小的科幻圈之間的關系就維持得十分微妙。他過自己的生活,寫好自己的作品,而劉慈欣此人是誰并不重要。
短篇時代
據(jù)現(xiàn)在的《科幻世界》主編姚海軍回憶,1999年的夏天,《科幻世界》收到劉慈欣的短篇小說《鯨歌》的投稿。此前無數(shù)次的投稿和退稿并沒有將他擊退。據(jù)現(xiàn)在的《科幻世界》主編姚海軍回憶,1999年的夏天,《科幻世界》收到劉慈欣的短篇小說《鯨歌》的投稿。此前無數(shù)次的投稿和退稿并沒有將他擊退。
早年科幻小說的發(fā)表陣地有限,創(chuàng)辦于1979年的《科幻世界》無疑是少有的科幻文學平臺?!?999年是劉慈欣的一個轉折,《帶上她的眼睛》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一等獎,第二年的《流浪地球》收獲特等獎,一部接一部,象是什么東西觸碰到了他的創(chuàng)作機關。在《三體》連載于《科幻世界》的2006年之前,他已經是科幻圈里眾人皆知的人物?!币\娀貞?。
劉慈欣的長篇作品《魔鬼積木》《超新星紀元》屬于一直被擱置、沒有被出版的小說,也在其短篇影響力的作用下獲得了出版機會。而他自己最喜歡的長篇《球狀閃電》則是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在出版社、雜志編輯的商業(yè)策劃下進行的創(chuàng)作。所以,在他看來,這時候科幻作品能“火”很象是國家處于快速上升期的一種需要,給科幻文學的存在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所以科幻小說是國力的晴雨表這種說法并非沒有根據(jù),這也契合了美國科幻黃金時代與美國快速上升期的關系。
2005年的《球狀閃電》銷量不錯,這也是劉慈欣從事科幻創(chuàng)作以來收到的最多的一筆稿費——3萬元。
在科幻作家董仁威的記述里,這筆錢并沒給大劉帶來多少歡樂,倒是增添了許多煩惱,這么一筆錢通過郵局寄到了他工作的單位,這讓人覺得劉工發(fā)了財,沒事兒就在食堂里來幾句陰陽怪氣的“祝福”,讓他百口莫辯。
正因為有了《球狀閃電》的銷量,才有了后面《三體》長篇在《科幻世界》的連載。連載小說的模式,邊寫邊發(fā),與讀者的反饋連接成了一體,“堅持科幻是通俗小說,放在第一位的是讀者的感受”,這是姚海軍認為《三體》最終走向成功很重要的一個因素。
正如一次采訪中有記者問劉慈欣,你認為科幻創(chuàng)作應該遵循什么樣的原則?
他的回答是:“銅錢”原則。不是說我掉到錢眼里了,銅錢外圓內方,外圓的意思是說我們的表現(xiàn)手法應該多種多樣,靈活多變,適合讀者不同的欣賞取向;內方就是我們對科幻應該有一個核心的理念,這個理念是一個底線,不能突破,它也是一種文學體裁存在的依據(jù)。
面對質疑
2015年的第73屆雨果獎頒獎前,劉慈欣被提名了。這個被稱為科幻界諾貝爾的獎項,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亞洲人獲得。劉慈欣沒有去頒獎現(xiàn)場,他對于獲獎沒有抱任何希望,甚至給主辦方打過電話,如果不出席是否會影響頒獎,對方的答復是:不會。這似乎象是一個中國陪跑的答案。但在世界科幻大會的書攤上,當天英文版《三體1》和剛出版的《三體2》竟然銷售一空,甚至連補貨都已經售罄。這時候人們開始把目光投向這個沒有聽過的東方名字——劉慈欣。
最佳長篇獎一直以來都是雨果獎的重頭戲。當林格倫博士(Dr.Kjell Lindgren)身著太空服漂浮在畫面中間宣布獲獎作品是《三體1》的時候,觀眾席里傳來尖叫,《三體1》的譯者劉宇昆走上舞臺,表情驚喜、驚訝、緊張?!皬臎]有想過這一刻會到來”,當獲獎消息從美國傳到劉慈欣耳朵里時,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劉慈欣獲獎之后,讀者群從科幻迷幾何形地膨脹到了主流文學界,他們要看看,劉慈欣到底寫了什么。一時間,文學愛好者、科學工作者,他的讀者滲透到了各行各業(yè)。對寫作者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大的褒獎??苹妹詡儼堰@部小說奉為中國科幻文學里程碑式的作品。
然而,伴隨好消息而來的,是開始有了不同的質疑聲音,劉慈欣上網(wǎng)會瀏覽豆瓣對于《三體》的評價:“我并不抗拒那些不一樣的聲音,如果是講道理的,對我是有啟發(fā)性的。”普遍的質疑點歸結為兩方面:一、文學愛好者們認為他的文學能力有限;二、科普迷們認為里面存在明顯的科學漏洞。
這兩類不同角度的質疑還沒有等媒體開炮,劉慈欣就回應了:在自己的《三體》中確實存在許多缺陷和硬傷?!艾F(xiàn)在大家把科幻小說放到了一個太高的評價體系里去呈現(xiàn),譬如對現(xiàn)實是否映射?是否能夠預測未來?據(jù)我所知,真正預測了未來的科幻文學寥寥無幾,科幻小說的任務只是基于科學,排列出對未來想象力的可能性。它終究不是科學本身,我更關注的是一種科技帶來的震撼和美感。毫無疑問,是科學引領科幻,感謝科學家給了我們一口飯吃?!眲⒋刃勒f。
在《三體》獲獎之前,小眾的科幻圈子里就有“四大天王”的說法:劉慈欣、王晉康、何夕、韓松。姚海軍說:“劉慈欣的《三體》將科幻小說推向更大眾主流的市場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走向大眾也是科幻小說作家們的集體努力,劉慈欣、王晉康、何夕三人是中國硬科幻的代表,從科學基礎中走到一個更遙遠的想象空間,而韓松的科幻現(xiàn)實主義是對硬科幻的另一種補充。他們在這條路上努力了很多年,中國科幻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展、吸收,走到今天不易,無論外界的評價是什么,這都是一群科幻作家們必經、成長的過程?!?/p>
兩個劉慈欣
媒體喜歡問劉慈欣關于人類未來、科學與宗教、人工智能、外星文明的問題,好像他是一個全知全能的人。到了這個時候,他會說:“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科學家,而不是問一個寫科幻小說的?!?/p>
可是隨即,他也會很認真地闡述自己的想法。當談論到生活和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時,他曾經說寫作科幻是逃避沉悶生活的一條道路,轉念他又將這種說法解釋為他能夠自洽兩種生活,如同平行世界一般的存在。從他身上總是會看到一些“矛盾性”的存在。似乎他的這類矛盾性,才是閱讀他作品很好的一把鑰匙,他試圖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但同時又很想介入到交流中去。
在我們的現(xiàn)場采訪過程中,劉慈欣展示了自己的另一面,警惕交流、有一種刻意的疏離感,但在同事、朋友們看來,大劉是一個溫和的人。姚海軍告訴我:“如果你能理解大劉身上的矛盾性,那么你大概可以寫出一篇不錯的文章?!敝钡介_始描述他,我發(fā)現(xiàn)劉慈欣看似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中,深深地隱藏著某種焦慮:或許是沒有更好的故事?故事連自己都打動不了?類似的想象力已經被人使用過?
而在老朋友姚海軍看來,大劉并不是只將目光投向宇宙的最深處,在現(xiàn)實生活的創(chuàng)作里,為了體驗生活,他曾經到一個建筑工地做了幾個月的工人,這件事大概他從來沒有跟人提起過。大多數(shù)人看到的是被粉絲們擁戴的大劉,而那個在山西陽泉生活著、焦慮著又偶爾茫然的劉慈欣,恐怕他不會讓人看到。
很少能在公眾場合聽到劉慈欣說浪漫的話,但在獲得克拉克獎的英文演講里他好像第一次面對公眾飽含了深情:“我一直在努力延續(xù)著克拉克的想象,我相信,無垠的太空仍然是人類想象力最好的去向和歸宿,我一直在描寫宇宙的宏大神奇,描寫星際探險,描寫遙遠世界中的生命和文明,盡管在現(xiàn)在的科幻作家中,這樣會顯得有些幼稚,甚至顯得跟不上時代。正如克拉克的碑文:他從未長大,但從未停止成長?!?/p>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