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添麟
在早已聚在營地草坪上舉著啤酒歡慶的選手中,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了的我們,喊出了這樣一句話。而后便是響徹滿場的歡呼聲,高舉著雙臂為我們高喊“Team China!”我們這8個來自中國的選手和一百多個國家的選手在數(shù)量上比只能算是個零頭,但卻格外惹眼。在Trans NZ或是其他同類型比賽中,亞洲面孔都相當(dāng)少見。賽后,我被問的最多的問題便是:“你們怎么知道的這個比賽?”和“中國騎Enduro的人多嗎?”
說起報名Trans NZ,已是2018年9月的事。郭峰在微信群里提了一下這個比賽,我則第一時間提交了報名信息,郭峰、歐迪、金磊、王冕隨后,王艾安、劉良辰和胡晨則進入了候補名單?!皼]想到會有8個人報名,是不是創(chuàng)下歷史之最了?”郭峰感嘆道,他是中國內(nèi)地第一個參加EWS(Enduro World Series,世界山地車耐力巡回賽)的人,“你們真的了解多日耐力賽有多苦嗎?”答案當(dāng)然是:“不知道。”
Trans NZ,“穿越新西蘭”,一場依照山地車耐力賽規(guī)則的多日耐力賽。共6個比賽日,每天2至6個下坡賽段和幾乎相等數(shù)量的爬坡轉(zhuǎn)移路段,每個人單獨發(fā)車,統(tǒng)計下坡賽段的時間并求和后排定總成績。其難點在于每天都有多個高強度的下坡賽段,路線情況未知和連續(xù)多日。
或許是因組委會第一次在報名系統(tǒng)里見到“CHN”這個國家代碼而興奮,本應(yīng)抽簽決定的名額似乎直接“分配”給了我們——8人全部中簽。在中簽到出發(fā)前,本就經(jīng)常一起騎車的我們變得愈發(fā)像一個團隊。定機票、辦簽證、拉贊助、訂行程、買裝備。當(dāng)然,隨之而來的還有更加勤謹(jǐn)?shù)挠?xùn)練。
我們曾想過能遇到的各種困難,但未曾想出師不利。中轉(zhuǎn)城市廣州的一場春雨幾乎澆滅了我們所有的熱情。航班延誤、備降、行李延誤、險些錯過航班。當(dāng)8個人有驚無險地抵達基督城時,才得知有四輛自行車和兩個行李箱滯留在廣州機場中轉(zhuǎn),最快要隔天也就是第一比賽日當(dāng)天早上才能收到,甚至有更晚收到的可能,因為比賽大本營離基督城機場有110公里。
2月24日清早,延誤的四輛車、兩個行李箱和一場大雨如約而至?!拔艺媸懿涣耍爸笥暝趲づ窭镅b車,后碟片還被壓‘瓢了(指不平整),掰不回來?!蓖趺岚肜碜釉趲づ裢饬苤?,皺著眉頭說道,“歐迪那車的電控升降座管也有毛病了,不知道是沒電了還是進水了?!睅づ竦牧硪慌?,胡晨也在緊張地裝著車,駐場技師發(fā)現(xiàn)她變速器的微調(diào)螺絲斷了,可能要換新的。本已放松下來的幾個人再次陷入了焦慮和緊張,再加上那時已有不少選手出發(fā)前往起點。
泥巴、樹根、風(fēng)、雨、雪,新西蘭南島給了遠道而來的所有參賽者一個下馬威。而這也是最能代表前兩日比賽環(huán)境的幾個詞。對于習(xí)慣北方干燥地面的我們來說,這樣惡劣的路況如同煉獄。浸泡在泥水里的樹根比冰還滑,它也成為我們比賽過程中最大的絆腳石。
這樣的氣候條件和路況讓我們始料未及,再加上是比賽首日,還不太熟悉組委會出牌的路數(shù),因此很快我們幾個人就掉到了大隊伍的最后,而行進速度較慢的王冕和歐迪在第二賽段前被工作人員勸退,直接去了第三賽段。
“當(dāng)時工作人員說第二賽段特別難,天氣也越來越差,就讓我們放棄第二賽段,直接去第三賽段了。”歐迪說道,此時她在補給站等我們,滿臉的失落。在出發(fā)前兩個月,她傷了左手大拇指,直至出發(fā)前都沒完全康復(fù),甚至在出發(fā)當(dāng)天上午還去醫(yī)院打了封閉。再加上行李延誤、座管故障,種種因素疊加在一起后,第一比賽日成了她后來心中的遺憾。
終于,我們拖著一身泥水,平平安安地結(jié)束了第一比賽日?;氐綘I地刷車、刷鞋、洗衣服。郭峰直接拿起水管沖洗身上那件糊滿泥的哥倫比亞防水夾克?!胺凑嫉孟?,先沖干凈了吧?!彼贿厸_著一邊說,沒想到泥隨著水片片滑落,沒留下一絲痕跡,“好像不需要洗啊,直接沖沖就干凈了。”
在剛拿到這件衣服時,我們并沒有對它有多高的要求或期望,甚至覺得這件閃著橡膠般亮光的OutDry面料夾克甚是奇怪,它像是把普通沖鋒衣反過來穿一樣,但沒想到它卻成了我們在大雨和泥巴中的救命稻草,而且甚是省心。但對于另外的裝備,比如不防水的短褲、騎行褲、護膝、襪子、手套和鞋則只能放到烘干室。沒想到第一天竟如此狼狽。
對于王冕和歐迪的“被退賽”,幾個人都覺得惋惜,畢竟這才是第一天,而且他們退賽的第二賽段并沒有那么難。后來,我們商量了一個相對平衡的出發(fā)方式,也就是讓王冕和歐迪先出發(fā),到達終點后直接前往下一賽段起點,留更多的時間給爬坡。
由于第二比賽日要轉(zhuǎn)場去皇后鎮(zhèn),所以組委會只安排了兩個賽段,心理壓力上要小很多,但想想可能要穿著濕漉漉的鞋和護膝,就覺得這一天依舊會狼狽不堪,不過比賽才剛剛開始,身體的反應(yīng)還未顯現(xiàn),心中的那股興奮依舊能提供不少荷爾蒙,讓人覺得無所畏懼。
與第一天相比,天氣有所好轉(zhuǎn),但泥巴、樹根和大風(fēng)依舊存在,好在第一天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應(yīng)對起來相對從容,對,只是比第一天從容些。前一晚安排的發(fā)車策略也著實奏效,王冕一直獨自騎在最前面,歐迪則和我們幾個人一起, 她說兩個賽段兩個爬坡,跟上大部隊的問題不大。但又一個在國內(nèi)很少面臨的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超長的賽道。
這種動輒下十幾分鐘的速降路在國內(nèi)并不多見。在終點的小溪邊,郭峰坐在濕漉漉的地上大口喝著水,顧不上撣掉肩膀上和屁股上的泥?!皼]勁兒了,林子里最后那段幾乎都是滾著下來的。”郭峰說道。胡晨也摔了,還刮斷了升降座管控制器的油針。
金磊坐在轉(zhuǎn)場至皇后鎮(zhèn)大巴的座位上一聲不吭,顯得很消沉?!跋ドw疼”,金磊小聲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又把滿心的擔(dān)憂藏了起來。他是我們8個人中年齡最大的,2018年4月剛剛做了右膝十字韌帶重建手術(shù),到比賽時康復(fù)時間僅11個月。
“我當(dāng)時在考慮要不要退賽了,不過還是決定到第三比賽日早上感覺一下再說”,金磊后來告訴我們,“歇了一晚上,覺得沒那么疼了,我就沒再提這事兒?!?h3>游走在崩潰邊緣和煎熬的開始
對于多日賽,前三天的體能和狀態(tài)一定是逐日遞減的,低谷往往出現(xiàn)在第三比賽日或第四比賽日前。不過好消息是,皇后鎮(zhèn)晴天,我們再也不用整天濕漉漉的了。面對擁有最長賽段的第三比賽日,我們并沒有做好準(zhǔn)備,或者說,對所謂的“長”沒有概念。
另外,盲騎(騎從未騎過的山路)是門技術(shù),你需要用最敏銳的觀察力判斷路況,并決定姿態(tài)、速度和方向,但這同時也對體能提出了巨大考驗。迫于對未知的恐懼,只得減速,大量使用剎車也讓雙臂酸疼、僵直。如果盲騎再和長距離下坡疊加,那么無論對于心理還是身體都將是考驗。
我一度懷疑自己走錯路了,因為從沒有過在一條路上下這么長時間的經(jīng)歷,直至我看見前方遠處接近山谷中的前一名選手。這段近20分鐘的下坡讓我?guī)缀鹾谋M了體能,但接下來還有一個超長的爬坡轉(zhuǎn)移路段。
“好累?!眲⒘汲皆谂肋@段超長轉(zhuǎn)移路段時只對我說了這一個詞。第二賽段的摔車讓他亂了節(jié)奏,心率的大幅波動無疑加劇了體能消耗,他是我們6個男子選手中身形最瘦弱的一個,平時騎車時體能還不錯,但對于多日賽,他的體能儲備出了問題——他是第一個說自己沒勁兒的人。體能的急劇下降也讓他在第三、四賽段接連摔車。
當(dāng)我完成第四賽段后,兩只小臂像被打了麻藥,腫脹還不受控,偶爾有火燒火燎的感覺。坐在終點的王冕同樣如此?!拔铱?0公斤的體重下這坡,你想想是什么感受,”王冕只穿了一件輕薄的哥倫比亞Montrail系列速干衣,但依舊頂著一頭大汗,“我這是累的,不是熱。這幾天全靠這件衣服保持干爽了,要不就我這出汗量,別的衣服第二天都干不了,再一個,它真輕啊,我可不想再增加負(fù)重了?!?/p>
比我們更早到的胡晨也湊了過來,激動地描述著剛剛的經(jīng)歷。“體力全面崩潰,即使兩個手指捏剎車也把持不住,開始噼里啪啦摔了好幾次”,她說,“快到終點時,因為無力控車我直接栽進草叢里,馬上爬起來,上車,但是腳踏沒踩穩(wěn),果不其然,隔5米又一跤?!睋?jù)胡晨描述,她到終點時是癱軟的狀態(tài)。
現(xiàn)在只差歐迪一個人還沒到終點了。約莫10分鐘之后,咫尺之遙的山尖上出現(xiàn)了她的身影,而余下這一段,她又走了將近10分鐘?!拔?guī)缀跏峭葡聛淼模睔W迪刷卡通過計時點后說道,然后揪著水袋嘴嘬了快30秒,“我可能沒有你們那么累,因為大部分路段我都騎不了。”的確,第三比賽日的最后一個賽段被工作人員比喻為“最陡的”山脊。我一路上超了不止7個推車的外國選手。
新鮮感如同一針興奮劑,當(dāng)每天都面對差不多相同的困難時,也就沒了新鮮感?;屎箧?zhèn),很美,但我們早已無心看景,剩下的只是疲于應(yīng)對。那一晚,比賽時忘帶水壺的王艾安發(fā)燒了,滿臉通紅,嗓音沙啞;金磊和王冕也早早就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嚕。我們住的兩間屋都靜悄悄的,像是打了敗仗,士氣低沉。稍有力氣的我、劉良辰、歐迪和郭峰一起去了附近的超市,想借此緩解下緊張的精神。
后來,皇后鎮(zhèn)也下雨了。這像是一記重拳揮在了我的命門上。因為體能下降,再加上前一晚休息得不好,第四比賽日一早上我就覺得冷,即便吃完早飯也無濟于事。窗外依舊淅淅瀝瀝,我踩著未完全干透的騎行鞋,縮在防水夾克里,拉緊了夾克上的所有拉鏈,看著水滴從帽檐、袖口和胸前滑落,這一天,我只有一個想法——不想騎車。但要怎樣才能熬過去?我心里滿滿的不自信,我不知道在起點的我會不會繼續(xù)燃燒心中的那份興奮,或是和自己妥協(xié),煎熬也就此開始。
就在我一籌莫展時,工作人員給我們念了一條來自賽事總監(jiān)梅根的短信:“由于山頂結(jié)冰,道路安全級別過低,所以第四比賽日的所有賽段取消,短暫休整后回營地,余下時間自行安排?!蔽颐悦院芈犃藗€大概,然后用手擦了擦車窗上的霧氣,看見之前幾撥選手早都下了車。
這算是個意外之喜?最難熬的一天變成了休息日?我有點兒恍惚,開始盤算起回去后該如何安排剩下的時間:洗個熱水澡,然后美美地睡一覺。
雨停了,和最難熬的那段時間一起溜走了,陽光繼續(xù)鋪滿大地。緊鄰亞力山德拉的私人領(lǐng)地上遍布著數(shù)不清的山地車小徑,而我們也將在第五比賽日迎來賽段最多的一天,在一片遍布巨石、灌木、草甸的丘陵上進行6個賽段的角逐。
賽事組織者很貼心,在眾多難點或走線不清的巖石上做了很多粉紅色標(biāo)記?!敖裉鞎泻芏嗫床灰娐返膸r石落差,最好的辦法是沿著地上噴涂的粉色標(biāo)記走,我不保證這是最快的,但一定是最舒服的路線?!泵犯鶎γ恳粨軠?zhǔn)備前往賽道的選手重復(fù)著同樣的話,最初我們并沒有完全理解其含義,直到開始第一賽段比賽才恍然大悟。路線上有很多一人高的大石頭,需要從上邊騎過去,但對于從未走過的人來說,一旦走錯方向,那么另外一側(cè)很可能是兩三米高無法騎行的斷坎,而粉點的作用就是將你引導(dǎo)至最容易走的路線上。
就在我們都覺得這是既輕松又有趣的一天時,一身浮土的郭峰出現(xiàn)在第三賽段終點?!拔宜ち藗€大的。”郭峰呆呆地看著我們說,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仿佛還未從剛剛的摔車中緩過悶兒來,“在末尾這段,一個前空翻直接拍在地上了,腰正好硌在一塊大石頭上,幸虧背了帶護背的包,不過現(xiàn)在還是疼?!?/p>
今天的6個賽段幾乎都圍繞著補給站展開,郭峰為了節(jié)省重量沒帶水,但從第一賽段結(jié)束到第三賽段開始這段時間,他并沒有回補給站喝水,導(dǎo)致后來下坡過程中有輕微的低血糖癥狀。好在在更加兇險、石頭更多的第五、第六賽段,所有人都平安無事。
第五比賽日過后,所有人都像解放了一般,只剩下最后一天的三個賽段,而且還有一個賽段能坐纜車。站在山頂時,整個皇后鎮(zhèn)都在腳下,甚至那些滑翔傘都在和你差不多高度的地方飛行。對了,在山頂還能看見今年Trans NZ的終點,就在遠處靠近湖邊的森林里。
我有些不舍,終于有了些享受比賽的感覺,卻只剩下兩個賽段。但當(dāng)真正開始比賽時,心思又有了變化:趕緊結(jié)束吧。從腳底板延伸到大腿再到腰的酸疼讓我真的不想再多騎一公里,直到我聽到了最后一個賽段終點前的吶喊聲?!班?。”我通過了2019年Trans NZ的最后一個打卡點,扔掉背包和車,和稍早到這里的王冕一起癱躺在草地上,等著其余6名隊友的到來。
我大口喘著氣,望著天,腦子里空白一片。直到王艾安、胡晨、金磊、郭峰、劉良辰和歐迪先后都刷卡完賽時,我才坐起來。就這樣結(jié)束了?對,終于結(jié)束了。賽道工作人員也跑來和我們慶祝,我們經(jīng)常統(tǒng)一著裝、統(tǒng)一行動的8個人一定給他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8個來自中國的自行車愛好者全部安全完賽。這或許就是我們來時的目標(biāo),對于成績,從未有也從未敢有過期許。
“You did it!”熱鬧的人群讓我緩過神來,也終于有機會完全放松下來,感受重生之樂。刷車?刷鞋?洗衣服?我只想在陽光下發(fā)呆。
天色將晚時,我小心地摘下了掛在車把上6天的號牌,上面的褶皺、磨損都是摔車時留下的,還有那密密麻麻的泥點,無不述說著這段讓人興奮、焦慮、瀕臨崩潰直至重生的難忘經(jīng)歷,記錄著每一次出發(fā)和到達時的鼓勵。
這只是一個開始,我會為此癡迷,我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