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的楓橋與寒山寺的張繼

黃伯益

唐朝盛產(chǎn)詩人，有些人著作等身，妙語連珠，在大唐的詩壇留下無數(shù)傳奇;有些人惜字如金，在唐朝的天空下一閃而過，給后世留下迷一樣的虛幻。

大唐詩人張繼就是個謎一樣的詩人，如果沒有《楓橋夜泊》，我們可能不會知道張繼是誰。同樣，如果沒有張繼，姑蘇城外寒山寺的鐘聲，也不會穿越千古響徹人心。大唐的張繼，留給歷史的身影相當(dāng)模糊，模糊到幾乎只剩下一夜的記憶。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楓橋夜泊》

每當(dāng)吟誦起這首小詩，耳畔總會回響起絲絲縷縷的鐘聲，那鐘聲穿越一千多年的時光而來，向人訴說著一個落寞詩人的旅愁。吟誦之余，也會冥想張繼是誰？生活在一千兩百多年前的他，有著怎樣的風(fēng)雨人生？

1/是誰張繼？

誰能想到，留下如此重要的詩篇的張繼，新、舊《唐書》都沒為他立傳，我們對于張繼的了解，只能他人的只言片語中去找尋。

張繼，字懿孫，湖北襄州（今湖北襄陽，一說南陽）人，生卒年不詳。詩人的從生到死，就是一個謎，當(dāng)然，其人生事跡更是“不詳”。而作為一個詩人，他有自己的朋友圈，這讓我們從一個側(cè)面?zhèn)芍纳钅甏?/p>

張繼有個好朋友叫皇甫冉，皇甫冉的生卒時間為公元716年～公元769年，與著名詩人杜甫和邊塞詩人岑參的生活年代大致相同?；矢θ綖樘鞂毮觊g（公元742年正月～756年七月）的進(jìn)士，曾任無錫尉，大歷初入河南節(jié)度使王縉幕，官居左拾遺、右補(bǔ)闕。

另外，張繼與詩人劉長卿多有交際，為同時代人。劉長卿的大致生卒年月為公元709年～789年，也是唐玄宗天寶年間進(jìn)士。劉長卿工于詩，長于五言，自稱“五言長城”。其名作《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曾入選全日制學(xué)校教材。

唐玄宗天寶年間，是唐朝由盛轉(zhuǎn)衰的特殊時期，安史之亂的爆發(fā)，讓許多人的人生節(jié)奏被打亂，因而錯過了歷史的關(guān)注是非常正常的。比如皇甫冉，為避戰(zhàn)亂寓居義興（今宜興），雖然才華橫興，佳作不斷，但是，一生也只做過無錫尉、左金吾兵曹、左拾遺、右補(bǔ)闕等低品級的小官。

劉長卿的官運(yùn)也不暢，曾做過長洲縣尉，轉(zhuǎn)運(yùn)使判官，因剛而犯上，兩度遷謫。德宗建中年間，官終隨州刺史，混了個廳級待遇。還有詩圣杜甫，一生都在漂泊中度過?！坝H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就是他晚年凄慘生活的真實(shí)寫照。最終，杜甫病逝于一葉扁舟之上。

張繼也是天寶年間的進(jìn)士，時間大概為天寶十二年（約公元753年）。但是，中進(jìn)士不一定就能端上鐵飯碗，還得經(jīng)過銓選（考核選拔），才可安排工作。

所謂的銓選，指的是唐朝的一種選官制度。唐五品以上官員由皇帝任命，六品以下的文官由吏部按規(guī)定審查合格后授官，稱為銓選。也就是說，除高級官員由皇帝任命外，凡經(jīng)科舉考試、捐納或原官起復(fù)等，均須赴吏部聽候銓選。不幸的是，張繼在銓選中被淘汰了，他成為一個漂在京城的“待業(yè)青年”。

2/張繼的楓橋

從古至今，做“京漂”都不易。比如，白居易老師初到京城長安時，就被人潑了冷水。白居易16歲時，從江南來到長安謀求發(fā)展，他帶著自己的詩稿去拜會名士著作郎顧況。顧況看到詩稿上“白居易”的名字，便開玩笑說：“長安米正貴，居住不容易??！”

等他翻看白居易的詩稿，讀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賦得古原草送別》）”時，才馬上連聲叫好，并說：“好詩！文采如此，住下去又有什么難的！”后來，顧況經(jīng)常向人推送白居易的詩作，白居易的詩名慢慢傳開了，最終在長安有了安居之所。

張繼卻漂得不易，從老家來到京城，為的就是謀個一官半職。但張繼為人孤傲，不屑巴結(jié)權(quán)貴，所以一直不被人發(fā)現(xiàn)。這種際遇，他在《感懷》一詩中就有無奈地慨嘆：

調(diào)與時人背，心將靜者論。

終年帝城里，不識五侯門。

來長安好幾年了，連人家王公貴族家的大門兒朝哪兒都不知道。這注定了他只能是個“失敗”的京漂兒。

做了兩年京漂了后，長安也呆不下去了，因?yàn)榘彩分畞y爆發(fā)了，叛軍占領(lǐng)了洛陽，又直逼長安，兩京不保，連皇帝和他的后妃們，都識趣地倉皇逃離了京城了，張繼也只有逃離京城。因?yàn)楫?dāng)時江南政局比較安定，所以不少文士紛紛逃到今江蘇、浙江一帶避亂，張繼也乘船南下，開始了他的江南流寓之旅。由此，他與楓橋才有了一次美麗的邂逅。

安史之亂持續(xù)了整整八年。期間，張繼一直過著漂泊的生活，他游歷過大江南北，但真正讓他揚(yáng)名的，還是他流寓吳越的那段歲月。歷史沒有記清楚具體哪一年，他來到蘇州，在某個悲涼的秋夜，張繼乘船來到楓橋下，聽著不遠(yuǎn)處寒山寺傳來的鐘聲，孤寂而遼遠(yuǎn)，夜不成眠的張繼，想起自己失意的青春，國家凋敝的景象，以及百姓悲苦的流離，不禁愁緒郁結(jié)，吟出了那首聞名千古的《楓橋夜泊》。

《楓橋夜泊》精確而細(xì)膩地描述了一個客船夜泊者對江南深秋夜景的觀察和感受，勾畫了月落烏啼、霜天寒夜、江楓漁火、孤舟客子等景象，有景有情有聲有色。此外，這首詩也將作者羈旅之思，家國之憂，以及身處亂世尚無歸宿的顧慮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是寫愁的代表作。全詩句句形象鮮明，可感可畫，句與句之間邏輯關(guān)系又非常清晰合理，內(nèi)容曉暢易解。

因?yàn)橐皇住稐鳂蛞共础?，從此讓他和寒山寺、和楓橋、和蘇州，再也分不開了。

3/命殞洪州

在當(dāng)時，一首短短的《楓橋夜泊》不足以讓張繼揚(yáng)名立萬，因?yàn)?，?dāng)時的優(yōu)秀詩人太多（權(quán)貴更多），沒微信，沒頭條，他的聲名不可能一夜“爆紅”，所以，張繼的人生之路還得一步步地慢慢走。即使是一位落泊的詩人，在家國危難之時，心系國家，家國復(fù)興之日，仍會有“翻身”機(jī)會。

當(dāng)是時也，他遇到了人生中的貴人——劉晏。這位劉晏可是“家喻戶曉”的網(wǎng)紅，就連后來流傳甚廣的《三字經(jīng)》都對他崇拜有加，并留下“唐劉晏，方七歲。舉神童，作正字”之語。史稱，劉晏幼年才華橫溢，號稱神童，名噪京師，歷任吏部尚書、同平章事、領(lǐng)度支、鑄錢、鹽鐵等使，封彭城縣開國伯。

張繼偶遇劉晏之時，正是劉晏人生得意之時。劉晏幼年才華橫溢，號稱神童，名噪京師，是大唐著名的經(jīng)濟(jì)學(xué)家。安史之亂以后，整個王朝生產(chǎn)凋敝，人民流離，財政拮據(jù)，能否重建經(jīng)濟(jì)，關(guān)系到唐王朝的生死存亡。劉晏不負(fù)眾望，在追隨者們的支持下，出色地完成這一歷史性認(rèn)任務(wù)。在此期間，劉晏必須提拔一大批有真才實(shí)干的官員，參與國家建設(shè)，張繼就在其中，并得到劉晏信任。

唐代宗李豫寶應(yīng)元年（公元762年）10月，張繼被錄用為員外郎征西府中供差遣，后入內(nèi)為檢校員外郎又提升檢校郎中，最后為鹽鐵判官，分掌財賦于洪州（今江西南昌）。但是，張繼還沒能施展自己的才華抱負(fù)時，卻與大歷末年任鹽鐵判官僅一年多后，就犧牲在工作崗位上了（那時，沒有烈士評定，如有，張繼很有可能被評為烈士）。

張繼死后，他的好友劉長卿曾作悼詩《哭張員外繼》來挽悼他，那是一首長詩，從詩中我們可以看張繼一生的窘態(tài)與不甘。其詩曰：

慟哭鐘陵下，東流與別離。

二星來不返，雙劍沒相隨。

獨(dú)繼先賢傳，誰刊有道碑。

故園荒峴曲，旅櫬寄天涯。

白簡曾連拜，滄洲每共思。

撫孤憐齒稚，嘆逝顧身衰。

泉壤成終古，云山若在時。

秋風(fēng)鄰笛發(fā)，寒日寢門悲。

世難愁歸路，家貧緩葬期。

舊賓傷未散，夕臨咽常遲。

自此辭張邵，何由見戴逵。

獨(dú)聞山吏部，流涕訪孤兒。

尤其是“世難愁歸路，家貧緩葬期”可見其晚年的落魄不堪——連下葬的錢都沒有，一直得不到入土為安的終極關(guān)懷。

4/寒山寺的張繼

可是，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張繼去世后，他的《楓橋夜泊》才慢慢被人記起。張繼的《楓橋夜泊》最早被人發(fā)掘的，是個叫高仲武的人。其實(shí)，高仲武與張繼一樣，也是個生卒年不詳?shù)穆淦俏娜?，他的寫作能力雖然不佳，但是，他卻是個眼光獨(dú)到的編輯家，他最重要的傳世之作，就是《中興間氣集》。詩集共2卷，編選了包括張繼在內(nèi)的唐肅宗、代宗二朝二十六家，選張繼詩三首，其中之一就是《楓橋夜泊》。

有史料說，在唐代詩人中，張繼不是大家，恐怕也算不上名家，《唐詩品匯》把他的七言絕句列入“接武”一級中。如果千年絕唱《楓橋夜泊》詩沒有留存下來，可能今天我們已忘記了他的名字。這首詩首先被選入《中興間氣集》，題目是《夜泊松江》。以后歷代詩選，都收入此詩，直到《唐詩三百首》，使這首詩成為唐詩三百名篇之一，傳誦于眾口了。

不可不論的是，《楓橋夜泊》的影響和傳播從唐代一直持續(xù)到當(dāng)下，不僅中國歷代各種唐詩選本選入此詩，連亞洲一些國家的小學(xué)教科書也收錄此詩。比如此詩在日本就家喻戶曉，還被選入日本小學(xué)課本，清朝俞樾在《新修寒山寺記》中寫道：“凡日本文墨之士咸適廬來見，見則往往言及寒山寺，且言其國三尺之童，無不能誦是詩?！?929年，日本在青梅山籌建了一座寺廟，亦名寒山寺，寺廟仿照蘇州寒山寺，立石碑一座，上刻寫張繼的《楓橋夜泊》詩，建有“夜半鐘聲”鐘樓一座，在附近溪谷清流之上還架起了“楓橋”。

尤其是到了近現(xiàn)代，由文學(xué)擴(kuò)展到繪畫、音樂，其傳播內(nèi)容也越來越豐富。近代以來不斷有著名畫家通過畫筆重現(xiàn)《楓橋夜泊》詩的意境，如李鐵、錢松巖有《楓橋夜泊圖》，陸儼少的《楓橋夜泊圖》，方增先、孫君良的《楓橋夜泊圖》等。此外，由音樂教育家、作曲家黎英海教授譜曲的古典詩詞藝術(shù)歌曲《楓橋夜泊》是各種音樂會上常演不衰的經(jīng)典曲目。由陳小奇作詞、毛寧演唱的《濤聲依舊》，則是《楓橋夜泊》的當(dāng)代演繹，《濤聲依舊》一問世即風(fēng)靡海內(nèi)外，成為大陸流行歌曲中的經(jīng)典作品。

楓橋之于張繼，張繼之于寒山寺，都是相輔相成的。如果沒有《楓橋夜泊》，我們可能不會知道張繼是誰。同樣，如果沒有張繼，姑蘇城外寒山寺的鐘聲，也不會穿越千古響徹人心。張繼用他的一夜無眠，給了我們一個千年不倦的吟誦。雖然，他在大唐詩壇上只是一閃而過，但是，他卻我們留下許多遐想的空間。

其實(shí)，每個詩人只能陪我們走一段路，就像我們身邊所有的親人一樣，大家遲早是要分開的。而張繼，陪我們失眠了一個夜晚，然后不見蹤影。如果沒有《楓橋夜泊》留下來，張繼跟歷史上的任何過客沒區(qū)別。就如同平凡的我們，認(rèn)真地在世界上活過，但沒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