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遂誠墓志》考釋

王力維

摘 要：新出土唐人墓志銘是補訂唐代史料、研究唐代歷史的重要一手資源，現(xiàn)代史家在考釋唐人墓志工作上往往著力甚多。文章立足于新出土唐代《鄭遂誠墓志》，分析鄭遂誠在歷史上的活動及影響。鄭遂誠于兩唐書正史無傳，但其事跡在杜佑等人的傳記中有所涉及，其為中古大族滎陽鄭氏的子嗣。通過墓志對其家族世系進行考察，有助于梳理鄭氏家族發(fā)展脈絡(luò)，或?qū)μ剖费芯坑兴砸妗?/p>

關(guān)鍵詞：墓志;鄭遂誠;滎陽鄭氏

1 《鄭遂誠墓志》錄文

《鄭遂誠墓志》全稱《唐故淮南觀察判官監(jiān)察御史里行賜緋魚袋量移池州司馬鄭府君墓志銘并序》。志高58.5厘米，寬58.5厘米，整體呈正方形。文字楷書，有界格，35行，滿行36字?，F(xiàn)摘錄關(guān)鍵部分如下：

唐故淮南觀察判官監(jiān)察御史里行賜緋魚袋量移池州司馬鄭府君墓志銘并序

楊子留后朝議郎檢校尚書戶部郎中兼侍御史真定縣開國男賜緋魚袋于皋謩撰

嵩岳郁盤，滎波遠澍，濬源勝氣，無代無人。在昔桓公，實封于鄭，因國命氏，層慶德門。府君諱遂誠，字元均。七代祖先護，雍、豫二州刺史兼尚書右仆射。六代祖?zhèn)?，侍中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華州刺史，初封武陽伯，晉爵襄城郡公，謚曰肅。五代祖信，隋秘書郎。高祖乾瓚荊州司馬。大王父敬愛，潤州曲阿令。王父峻之，宋州下邑令。烈考泚，亳州鹿邑丞，公即鹿邑第二子也?？偨嵌?，天寶末年，中原俶擾，衣冠人物，奔竄無所，與義興長兄避地江表。飄寓轉(zhuǎn)側(cè)，備嘗艱難。公于此時承顏侍膳之外，仰仁兄以敬，撫幼弟以怡，如臨嚴師，用躬率之化，強學(xué)功倍，發(fā)憤忘食，故能剖判儒墨，揭厲典墳，樂之和《禮》之節(jié)，易之變《詩》之風(fēng)，思索微言，揣摩大義，尋繹端緒，物無遁情。先達積疑，后來未領(lǐng)，皆發(fā)于根本，暢于枝條，馳騖天人，岡不該綜。探頤余力，博我以文，色養(yǎng)高堂，急于祿仕，遂應(yīng)進士舉。俄中甲科，并命交辟，釋褐校書郎，為江西從事，轉(zhuǎn)右衛(wèi)倉曹參軍事府。除丁太夫人艱，欒棘在心，縗麻稱貌，自葬祭至于服常，士林識之，以為得禮。是淮南節(jié)制廉問風(fēng)俗，欽其家法可移于官，延詠休風(fēng)，實咨幕畫。公志行剛潔，不容非類，分操峭直，孤特于時，心之靡同，咫尺千里;氣之所合，然諾一言，為群黨排，貶宦荒裔。及圣君統(tǒng)極，再蠲宿忌，移池州司馬，到職逾歲，發(fā)疾而終，春秋陸拾。噫，以義興之淵源，以池州之墻仞，宜其棣萼輝映，發(fā)為國華，而郁烈慮，芳英早落，皆位不躋九列，年不過耳順，明分之通塞不系于賢愚矣。於戲！懷才者不必盡貴，積善者不必皆壽，在乎所履。得天正性，入禮義之間，行圣賢之道，為仁由己，一日斯可，況中壽乎？樂天知命，所造必適，況冠后惠文冠為相府從事乎？三進一黜而無喜慍，是以身雖歿而志顯，跡逾遠而風(fēng)可懷也。夫如是，則莫價無繼之珍，委于深遠，使瑰異之姿永謝，是舉鑾瑤圖之不足，固為玩目賞心之所惜也。韞濟世之才，抱致君之略，藏器下寮而不吾用，是搢紳人倫之不幸，將有通識鑒裁之所嘆也。而滎陽府君泰然處順，得失自是，此天下所以能屈其卑位短歷而弗能屈吾道也。夫人博陵崔氏，從所天罹譴，憂苦生疾，丹檄偕往，蕣華先零。有女二人，齒長無嗣，命猶子客兒為繼，至乎啟手足之日。夫人在殯，先塋在洛，發(fā)引合祔，哀同顧復(fù)，孺慕號訣，有若己生，則公之宗祊其有主也。皋謩，先少保貳春官為小宗伯，與文章主盟，權(quán)度俊造，天下作者以為宗師，公之拔乎其萃，得升聞人，已試之效者也。小子嘗辟司徒府，同在門館，并轡造膝，出入數(shù)年，既敦通舊，又申姻好，以其兄之子歸我，結(jié)縭展禮。公實為主，閨門雍睦，祀事豐潔，家道不替，實內(nèi)友之助也。每一省吊，輒懷平昔，今則已矣。痛可既乎！公之季弟，前明州司倉參軍事遵誠自宛陵迎柩，以元和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歸葬有洛潁陽縣潁源鄉(xiāng)高重村之原祔先塋，禮也……

2 家族世系

據(jù)鄭遂誠墓志，遂誠之上七代祖事跡均在列，故我們便從墓志中出現(xiàn)的人物開始進行討論。據(jù)載，遂誠的七世祖名為先護，北魏孝莊帝時人，受郡公爵等，乃當時朝廷的一名封疆大吏。先護生逢亂世，經(jīng)歷了胡太后、孝莊帝與爾朱榮三者之間慘烈的政治斗爭和抗擊梁朝、元顥聯(lián)軍的戰(zhàn)斗，因迎護孝莊帝與爾朱榮、成功抵御元顥軍寇侵等功勛屢受嘉慰，最后卻在爾朱榮倒臺后敗于其殘余勢力，不得已奔逃南朝，最后被爾朱家誘降殺害。遂誠六代祖名鄭偉，據(jù)載乃西魏至北周間人，一生宦海沉浮，西魏代北魏時曾歸隱，后又投身軍旅，跟隨獨孤信從戰(zhàn)河橋、玉璧，侯景之亂時又成功牽制敵軍，功勞赫赫，晉爵襄城郡公。后在江陵防主任上擅殺屬下被去官除名，北周武帝年間復(fù)官。從鄭遂誠五世祖鄭信到其父鄭泚，鄭家家世漸微，數(shù)代不過地方小吏，事跡不見于史冊之中。

鄭氏一脈的家世在《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多有記載，其上可追溯者又有若干。據(jù)載，鄭氏家族在歷史上曾經(jīng)劃分為三大支，即北祖鄭曄一支、南祖鄭簡一支、中祖鄭恬一支，其中北祖支的子輩又可分為七房，鄭遂誠的祖上是二房胤伯，直至其父輩的世系排布為：鄭胤伯（后魏鴻臚少卿）、鄭希儁、鄭道育、鄭德政、鄭玄瑾、鄭楚基、鄭文權(quán)、鄭知節(jié)、鄭休文、鄭泚（封丘丞）。奇怪的是，《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沒有記載鄭遂誠的名字，墓志中出現(xiàn)的遂誠長兄鄭義興和幼弟鄭遵誠的名字也沒有出現(xiàn)，史料中只記載了鄭泚的長子鄭萬石、次子鄭黃通、幼子鄭黃裳的名字。同時，鄭遂誠的祖父直到七世祖的名字也與墓志中的記載無法一一對應(yīng)。與此同時，在《魏書》和《周書》中卻又出現(xiàn)了不同的證據(jù)，據(jù)《魏書·鄭羲傳》載，鄭羲的一個哥哥叫鄭連山，連山二子名思明，思明有子名先護。又根據(jù)《周書·鄭偉傳》可知，鄭偉是先護的兒子，而鄭偉有子名大士。存疑的是墓志中鄭偉的兒子鄭信并沒有出現(xiàn)在史料中，推測應(yīng)該是史家書寫時漏了其名，只記載了長子鄭大士的名字，自然對其后代名諱生平的記載也就付之闕如。結(jié)合《元和姓纂》《后漢書·幼麟傳》記載和趙超先生對于鄭氏世系源流的考證，鄭氏北祖鄭曄一支的子孫中確有小白、連山二人，二人兒子中也確有允伯（實乃胤伯之誤）、思明二人。由此可看出，《魏書》和《周書》上的鄭思明實則是鄭胤伯的族弟，《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對于鄭泚祖先的記載有誤。再有《大唐故鄭府君墓志銘》（墓主為鄭紹方）和《滄州刺史鄭公墓志銘》（墓主為鄭孝本）兩則材料所載可以印證鄭遂誠六祖鄭偉到高祖鄭乾瓚的世系是確鑿的。但其后世系再次中斷，僅僅可知的是鄭乾瓚的孫輩有名為暉之、倩之、品之和景之，推測遂誠王父峻之與其輩分相同，而景之子單名澍，似于遂誠父泚同輩，想來遂誠一脈是乾瓚旁支，但可能因其事跡平庸，史料未載。

3 生平仕宦

根據(jù)墓志資料，我們可以大概勾勒出鄭氏遂誠一生的生平事跡。鄭遂誠，字元均，生于玄宗天寶五年（746），卒于憲宗元和二年（807），享年六十。遂誠是北方著名大族滎陽鄭氏北祖一支的后人，但家世不甚顯赫。遂誠少時喪父，安史之亂中與長兄鄭義興漂泊流寓于江表。在此期間，遂誠侍奉長輩、撫育幼小，同時勤學(xué)好思，通曉《禮》《詩》，應(yīng)進士舉成功中科。釋褐為官后歷任校書郎、江西從事、右衛(wèi)倉曹參軍事府。除丁太夫人艱后入淮南節(jié)制幕府為官，遭到群黨構(gòu)陷貶謫邊地。新君憲宗即位后重新啟用，委派其擔(dān)任池州司馬，最后卒于任上。鄭遂誠有女二人，無親生兒子，通過過繼的方式留下一子，其夫人是博陵崔氏一支。

參考史料《新唐書》《舊唐書》《全唐文》對于鄭遂誠（字元均）的記載，有以下文字牽涉其人：“鄭元均，建中二年進士，滎陽人，強抗，少所推讓，然以此多怨，困不得仕?！薄啊樱ǘ牛┯蛹驽?、泗等州觀察使。在揚州開設(shè)營壘三十余所，士馬修葺。然于賓僚間依阿無制，判官南宮僔、李亞、鄭元均爭權(quán)，頗紊軍政，德宗知之，并竄于嶺外?！薄叭粚捈倭抛簦誓蠈m僔、李亞、鄭元均至爭權(quán)亂政，帝為佑斥去之?！庇纱丝芍嵲?jīng)在淮南杜佑幕府中任職，但與同事關(guān)系不佳乃至相互銜恨爭斗，以至于影響了戰(zhàn)爭期間的軍政大事，遭到了貶黜。此外，今人徐璐對于杜佑幕府問題也多有研究，認為鄭元均是杜佑文人幕府中的一員，參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與文豪劉禹錫、名士權(quán)德輿共事，只不過建樹寥寥、書冊闕載。史料中對鄭元均的記載與墓志中鄭遂誠本人任職淮南幕府并由于人事而遭貶謫的事實相吻合。除開史料本身的考證，此處有一細節(jié)似頗可玩味。根據(jù)上述文字，鄭元均遭貶謫乃是皇帝的直接行為，那么皇帝為何做出此等不同尋常之舉，越級指揮開除一個地方低級官吏呢？欲究索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得從了解此時期時代背景開始。據(jù)史載，德宗開除鄭元均是在杜佑兼任濠、泗等州觀察使時期，這一時期淮南節(jié)度使杜佑秉圣旨討伐作亂的徐州張愔部，戰(zhàn)后濠、泗二州被析出歸其管轄。濠、泗二州看似普通，實則地理位置極重要，其地毗鄰汴河可控扼江淮漕運線，而漕運對于唐帝國來說不啻為一條生命線。在當時軍閥割據(jù)、貢賦稀少的情況下，唐朝中央僅能依憑直屬東南八道的錢糧稅收維持生存，而漕運正是此時貢賦周轉(zhuǎn)的交通大動脈?？v觀德宗一朝，皇帝對于江淮的關(guān)注度遠勝于河朔三鎮(zhèn)，德宗在位期間極力拉攏扶持徐泗濠節(jié)度使張建封，使其忠心朝廷、戍衛(wèi)漕運，對成功穩(wěn)定江淮局勢起到了不容小覷的積極作用。等到張建封子張愔被驕兵挾持叛亂，朝廷對本地區(qū)十數(shù)年的經(jīng)營可謂危在旦夕，加之杜佑討伐失敗，朝廷便只能在面子上保持對此一地方的控制?？梢韵胍?，此時德宗的當務(wù)之急是重建對徐、濠、泗三州以及漕運的有效控制，涉及此事的大小政務(wù)皇帝自然也親力親為，德宗敏感的神經(jīng)已不容許地方政治出現(xiàn)任何差錯，而此時南、李、鄭三人的政治糾紛有攪亂地方政治秩序重建之虞，皇帝自然大發(fā)光火、容他不得。

考其生平，遂誠一生未曾身登榮位，為官官秩不高，皆是朝廷或地方的中下級官宦，曾任校書郎、江西從事、右衛(wèi)倉曹參軍事、淮南觀察判官、監(jiān)察御史里行、池州司馬等職。校書郎一職在唐代分屬秘書省、弘文館、集賢院、崇文館、司經(jīng)局等五個部門，官品自從九品下至正九品上不等。雖然校書郎品級不高，但官職屬于清官范疇，受官者多為門閥士人，符合鄭遂誠的門第出身，同時此官也是文官入仕一個很重要的起點，被杜佑譽為“文士起家之良選”。江西從事是江西觀察使幕府職位的泛稱，品級位于九品至八品間。右衛(wèi)倉曹參軍事府是統(tǒng)御天下府兵的十二衛(wèi)之一“右衛(wèi)”的屬官，正八品下?；茨嫌^察判官、監(jiān)察御史里行是兩項官職的合稱，官吏身兼兩項官職其實是由于唐代地方藩鎮(zhèn)僚屬除帶本鎮(zhèn)官職外多帶中央官職，目的是為了辨識官吏級別，方便中央任免遷調(diào)。兩項官職中的淮南觀察判官執(zhí)掌判官、兵、騎、胄四曹事，是方鎮(zhèn)的屬官;監(jiān)察御史掌監(jiān)察官吏、糾正刑獄，是中央政府的職位，品級正八品下?？扇羰锹毠倜Q帶有“里行”二字則稍有殊異：實際上“里行”不同于“正官”?！段墨I通考·職官考七》載：“神龍以來無復(fù)員外及試，但有里行。凡諸內(nèi)供奉及里行，其員數(shù)各居正官之半，惟俸祿有差，職事與正同?！睆闹锌梢钥闯龇彩恰袄镄小本粚僬焦賳T序列且俸祿略低，但執(zhí)掌職能相同。司馬是唐代諸州長官的僚佐，乃悠游祿位的閑職，多用以安排貶退的大臣，如憲宗時期的劉禹錫、柳宗元等。歷史上唐代州縣長官品秩不盡相同，其判斷標準在于所轄州縣人口的多少，按《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九記載：（池州）元和戶一萬七千五百九十一戶。按照唐代標準戶口不滿兩萬當為下州，下州司馬品級應(yīng)在從六品上。鄭遂誠被授此官之前遭到貶黜，后來重新獲官是因為新皇登基后的恩赦，墓志中出現(xiàn)的“量移”一詞（多指官吏因罪遠謫，遇赦酌情調(diào)遷近處任職的情況）本身已經(jīng)說明其獲官并不符合正常程序。有鑒于此，可推測一個量移司馬的等級至多為從六品上。從九品到從六品，鄭遂誠一生仕宦可謂履歷平平，無甚過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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