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吉星
“老同學(xué),在這關(guān)鍵的節(jié)骨眼上,你還下什么鄉(xiāng)???”接到付柏打來的電話時,我正汗流浹背,與鄉(xiāng)村干部穿行在一人多高悶熱的玉米地里?!靶聛淼氖虚L喜好收藏,聽說這次與你競爭縣長職位的沐副縣長,前幾天就搞到了一幅名家的真跡……”
放下電話,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瞇縫著眼睛看了看天上,太陽耀目,朦朧間,只見光芒萬丈的太陽中間有一個黑子,像潔白的紙上落下的一個墨點,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親珍藏多年的那幅珍品墨寶。
父親是從戰(zhàn)爭年代摸爬滾打過來的老革命,一生為民操勞,口碑甚好。晚年潛心研習(xí)書法,在業(yè)界享有較高聲譽。在他珍藏的眾多墨寶中,有一幅被父親視為無價之寶的珍品,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甚至連我都只是偶爾聽母親無意中說起,卻從未見過其真面目。我曾在腦海中無數(shù)次的猜測過這幅天價墨寶,但每次和父親談起這事,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該傳給你的時候自然會給你。”
我提前結(jié)束了下鄉(xiāng)的行程,匆匆趕回數(shù)百公里外的老家,“爹,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機會?。 痹诟赣H面前挺起腰板說這話時,我兩眼放光,一副豁出去的樣子。父親坐在院子的一片樹蔭里,頂著一頭白發(fā),一個勁兒地抽悶煙,半晌沒吭聲。
“一幅墨寶,可以換來你兒子的大好前程,整個家族都能跟著沾光,這你都不愿意?”我有些不耐煩了,將腳邊的一顆小石子踢出去老遠,驚得院子里正在覓食的老母雞撲棱棱扇起一地灰塵。父親猛吸了一大口煙,掐滅手中的煙蒂,慢慢直起有些佝僂的腰身,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空濛。
他一聲不吭地帶我走進書房,從書柜最頂層取下一個用黃綢包裹著的盒子,一層一層打開,父親的動作很慢,手有些顫抖。我雙眼緊緊盯著那個小盒子,心也跟著父親的手顫抖不已,似乎那里面裝著我的錦繡前程。
父親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正方形宣紙,紙張略有些泛黃。
“這就是那幅天價墨寶?”我一臉愕然。
平日里所見書法作品多為橫幅或條幅,內(nèi)容以“上善若水、厚德載物、紫氣東來、平步青云”之類居多。而眼前這張正方形的宣紙上,所書只有一個大大的“正”字,雖筆力勁挺,但還是略顯稚嫩。
父親用手輕輕將邊角的皺褶撫平,眼神突然變得清澈明凈。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打開了話匣子。
那是1960年三年困難時期,全國人民都在勒緊褲腰帶喊餓。
這天,母親趕了幾十里山路,找到在公社當(dāng)黨委書記的父親,“家里已經(jīng)斷糧好幾天了,全靠挖點野菜撐著,孩子們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再這樣下去,真的沒活路了?!蹦赣H邊說邊蹲在墻跟腳不停地抹眼淚。
父親坐在床沿一聲不吭,低著頭一支接一支地抽著悶煙,屋里沉悶得只聽得見兩人的呼吸。抽了四五支煙后,父親牙一咬,把手里還在燃著的半支紙煙扔到地上,用腳掌狠狠地蹂了蹂,直到變成了粉末,站起身,“咣當(dāng)”一聲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等他再回來時,手里多了一個裝著兩碗白面的小袋子,遞給母親,“給孩子們蒸點饃吃吧,每人一個,這點白面夠你們蒸5個饃了。”
講到這兒,我看到有淚水在父親的眼眶里打轉(zhuǎn)?!爱?dāng)年那點白面,是我偷偷從上級下?lián)軄淼木葷Z里勻出來的,那可是老百姓的救命糧??!”父親用手輕撫著宣紙上的“正”字,喃喃自語,“這筆良心債,一輩子也還不清。”
“那事兒和這個‘正字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有些不解。
父親揉了揉眼睛,沒讓眼淚掉下來?!爱?dāng)年農(nóng)村記賬,或是選舉記票,都是在墻上畫‘正字,一個‘正字5票。你媽拿著白面走后,我就在紙上記下這個‘正字,時刻提醒自己,我永遠欠老百姓5個饃,欠人民一筆良心債?!?父親說這話時,回頭看了我一眼,清澈明凈的眼神里突然射出兩道能洞穿人心的光芒,“是時候把它傳給你了,我沒還清的心債,由你來替我償還。”
父親雙手把這個“正”字傳到我的手上時,我突然間感覺這張薄如蟬翼的紙,好沉、好沉……
選自《安徽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