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掌柜
女人今天起得早,一到周末必睡到自然醒的習(xí)慣。
女人洗罷澡,用風(fēng)筒將頭發(fā)吹到微干,然后把發(fā)梢卷進卷發(fā)棒里,再把昨天新買的面膜敷到臉上,哼著她自己也不知名的曲子,做早飯去了。
窗外的喜鵲“喳喳”地叫,空氣里彌漫著盛開的茉莉花的香氣,女人用力嗅了嗅。
狗狗“浩浩”跟著她在廚房忙碌,“浩浩”是那個叫“浩”的男人五年前送給她的,她懶得想名字,就用男人的名字給狗狗命了名。
家里只有她和“浩浩”,近十年除了父母,從未讓人來過。她不喜歡有人走進她的世界,她覺得人生下來就該是孤獨的,也是無法不孤獨的。
女人吃罷飯,磨了一杯咖啡,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墻上的畫發(fā)呆。畫是十幾年前去敦煌時買的,整個畫面是一望無際黃燦燦的荒漠,畫面中央有只臥倒的駱駝,駝峰上掛著一只暗綠色水壺,沒有人的蹤影,天空像被熱沙燒紅了,天地交接的地方有虛化的樹影。女人看見這幅畫的時候就像著了魔,大腦出現(xiàn)空白。
迄今父母、朋友都不知道她為什么離婚,她也不想解釋。其實她離婚的理由是說不出口的,結(jié)婚兩年,丈夫每天都要她,即使來了例事也不放過。她不想這樣,她有很多事要做,她要學(xué)習(xí),要考律考,要讀小說??墒撬焕斫?,他認為愛她就該要她,他認為她不需要努力了,他養(yǎng)得起她。
“浩浩”乖巧地將小腦袋倚在她的腿上。她抱起它,貼了貼它的小臉兒,又放下。站起身開始收拾屋子,每個角落都不放過。
離婚后,女人考過了律考,辭了職,進了一家律師事務(wù)所。她夢想要為那些沒有錢的、有冤屈的人打贏官司。浩曾是她案子里的被告,他著實吸引過她,不只是因為財富,而是他真摯地對原告的道歉和賠償,讓她看到他很有男人味的一面。那時候她甚至想,或許可以嫁給他。可是在一個KTV之夜,讓她掉進了深淵。
“浩浩”躺在飄窗的榻榻米上,眼睛似閉非閉地曬著太陽。暖暖的日光照著戈壁畫,畫面里的天空更加紅了。
午后,有個男人要來家做客,這是十年里她唯一邀請的男人。男人不帥,貌似也不多金。三個月前,他帶著一個山里的小伙兒,來參加她和幾個“哥們”每月例行的聚會。哥們介紹說,男人的才氣和她有一比,這不禁讓女人多看了幾眼。男人拉了把椅子,徑直坐到她旁邊。酒至半酣的時候,他拿出手機,讓女人看屏幕上的一首長詩。男人說,這詩是他帶來的小伙兒寫的。男人說,這小伙兒的詩有“神性”。
你知道詩歌中的神性嗎?男人問女人。
女人點點頭。男人笑了,我看準(zhǔn)這小伙兒了,所以從大山里把他帶出來。
那一刻,女人在男人的目光里也看到了“神性”。
女人想起五年前的KTV之夜。那天所里的幾個同事為另一個同事送行,她喝了不少的酒,從衛(wèi)生間回來的時候,推錯了本不該她推開的門。她看見那間商務(wù)豪華包間的沙發(fā)上,白天還對她說,只愛她一個人的浩的手,在一片雪白上揉搓著。
整晚喝的酒,片刻都被她吐個干凈。
從此,她總在男人的身體上,聞到不同女人混合的劣質(zhì)香水味。從此,她開始禁欲。
上個月男人要帶她去郊外的池塘看荷花。一只橫過馬路的小白鴨突然出現(xiàn)在土道上,眼看著車輪向鴨碾去,男人猛烈地打轉(zhuǎn)方向盤,車頭沖向路邊的大樹。鴨是躲過去了,荷花卻沒有看成。后來女人的手一直被男人握著,她也不想抽出來。
男人如約而至。
他倆說了很多很多話,說她的過去,說他的工作,說那個充滿詩意的孩子,說博爾赫斯,說魯迅,說她辦的不成功的案子。
夜深了,男人收拾飯桌上的殘局。女人走進淋浴間,打開了花灑。女人在水花迸濺的淋浴間隔屏上,看到自己曼妙的影子。女人換上紫色的真絲睡袍,滴二滴“毒藥”于耳后,走出淋浴間。
男人不見了。女人怔怔地站在那兒,這時傳來微信的提示聲,是男人發(fā)來的:早點休息。
女人的眼淚滴落在手機屏幕上,抬起頭的時候,戈壁畫虛化的樹影在淚水里擴大……
鼓 ?舞
炕上鋪了三層厚厚的褥子,褥子上是一床竹制的涼席,這些都是特意為我這個從城里逃到鄉(xiāng)下的人鋪的,即便這樣,我仍然感覺這炕是硬的,折騰了大半夜才睡著。
姑和姑父為我準(zhǔn)備好早飯,就下地干活去了。我聽見他倆很早就開始忙,可我裝作沒聽見。太陽很高了,我不想起來,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嘴唇上已結(jié)痂的裂縫,時刻提醒我有一種痛還沒痊愈。
“砰,砰,咚,咚”,毫無節(jié)奏感的鼓聲從窗外傳來,我用枕頭蒙住頭,想把這比收破爛敲得還難聽的聲音擋在耳朵外,可是越想擋住聲音越大。我奮力將枕頭甩了出去,蹭地從炕上蹦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躥到了屋外。
我順著鼓聲傳來的方向過去,恨不得敲破敲鼓人的腦袋。
鼓聲竟是一個小丫頭敲出來的。她穿著一件寬大的、黑不溜秋的麻面碎花長袍,坐在院門通往正房的過道上。她的前面擺著一個木質(zhì)方凳,方凳上的那只鼓不大,但一塵不染的紅色腰身格外扎眼,固定鼓面的鉚釘在陽光下閃著明亮的光。她的身子筆直前傾,緊握鼓槌的雙手皮膚粗糙,用力的雙臂此起彼伏地上下舞動著,完全沒注意到我已經(jīng)來到她的面前。我遲疑了一下,但那難聽的聲音又鉆進了耳朵。我聽到自己大喊一聲:“別敲了,太難聽了”,然后從女孩手里搶過鼓槌,狠狠地扔到地上。
女孩兒嚇壞了,滿眼滿恐懼地看著我,兩手不知所措扭在一起。我突然有些后悔,急忙走了幾步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鼓槌,深吸一口氣,輕聲說道:“我昨晚沒睡好,想多睡會,你別敲了行嗎?”
這時,屋里沖出一個大嬸,怒氣沖沖問我,你是誰啊?你欺負她干啥?!
女孩兒驚恐地看著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后悔,被大嬸如此一問,更覺臉上發(fā)燒。我對她說了我是誰,為什么要搶鼓槌。
“對不起,吵到你睡覺了。”大嬸一聽消了氣,對我客氣起來。
“說對不起的應(yīng)該是我?!蔽野压拈尺f到小女孩手上。
“不讓她敲了,”大嬸嘆口氣,又從女孩手里拿過鼓槌,“也沒人教她,她敲得不好聽。你回去睡吧,不會再影響你了?!?/p>
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和同學(xué)組織過打鼓隊,隨口就問了句,“她怎么喜歡上敲鼓的?”
“這孩子小時候就愛聽鼓聲,幾年前,腿被車碾斷了,從此一直呆在家里,少言寡語的。去年,村里來個演出隊,那個敲鼓的大哥只有一只手,她也想像他那樣?!?/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小女孩一直沒有站起來,椅子兩側(cè)掛著一副拐杖。寬大長長的袍子罩著女孩全身,袍子下面空蕩蕩的。我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心里暗罵自己,我他媽的什么人!
我抓起小女孩的雙手,用力往鼓上敲了幾下,說:“叔叔教你!”
女孩看了看我,怯怯的眼神似乎要確定我說的是不是真的。接著,女孩笑了,那笑容是我這一個月以來看到的最燦爛的笑容。我站在她旁邊,看她揮動雙臂擊打鼓面,不時糾正一下她的動作。
快到中午,大嬸留我吃午飯。我怕姑和姑父等我,推辭了。當(dāng)我準(zhǔn)備離開時,小女孩突然拉住我的手,示意我等一下。接著,她拿起放在鼓邊翹著卷邊的本子,寫了幾個字。那幾個字歪歪扭扭,像枯萎的野草,內(nèi)容卻像一根根鋼針,一下戳進心里。
第二天,我告別姑姑、姑父,登上了回程的列車。中途我打開隨身帶的筆記本電腦,將求職簡歷群發(fā)了出去,然后拿起手機,給微信里置頂?shù)念^像發(fā)了一條信息:感謝我們曾經(jīng)的擁有,祝你幸福。再然后,將那個頭像的置頂取消,刪除了我看了無數(shù)遍的聊天記錄。
至今,我都記得小女孩寫在紙條上的幾個字:叔叔,我聽不見,一定是吵到你了,你沒怪我還教我敲鼓,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