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故事的另一種講法

陳淑梅 劉衛(wèi)國

冒襄是著名的復(fù)社四公子之一，幼有俊才，少負盛名，為人風(fēng)流倜儻，慷慨好士。同時代人張明弼曾描寫他“姿儀天出，神清徹膚”，“所居凡女子見之，有不樂為貴人婦，愿為夫子妾者無數(shù)?！盵1]這些女子中，前有陳圓圓，后有董小宛，皆絕代佳人。陰差陽錯，陳圓圓被擄而去，董小宛矢志相從，歷經(jīng)曲折，兩人終成眷屬。董小宛不幸早亡后，冒襄曾著《影梅庵憶語》紀念亡姬。在他筆下，我們看到，董小宛才色俱佳，幽嫻好靜，在病中和冒襄第二次相見后，即對冒襄一往情深，雖屢遭拒阻，仍矢志相隨。入冒門后，“居數(shù)月，于女紅無所不妍巧”，喜書畫，愛菊月，常與冒襄對坐，飲茶品香，又善釀露制豉，廚藝絕佳，又能和家中長幼珍重相親，侍奉殷勤，故冒襄之母與妻皆“愛異之，加以殊眷”。清軍南下，“群橫日劫，殺人如草”，冒襄攜家逃難，“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屢次不能顧及小宛之安危，使之倍受顛沛驚嚇之苦，但董小宛深明大義，從無怨言。冒襄病中，董小宛又竭心盡力，悉心呵護，以至“星靨如蠟，弱骨如柴”，終因勞頓不堪，憔悴早卒。

此外，張明弼《冒姬董小宛傳》記述董小宛追隨冒襄的始末，吳梅村《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并引》八章及《又題董君畫扇》等詩作，對佳人薄命一表惻愴之懷，龔芝麓《賀新郎》一詞寄托懷人感舊之意。正是經(jīng)過這些文人之筆的描摹書寫，這個故事流傳后世，廣為人知，成為才子佳人故事的典范。

作為當(dāng)代歷史小說中的一部巨著，《白門柳》對士階層在明末清初亂世中的復(fù)雜心態(tài)的探討體現(xiàn)了作者劉斯奮面對歷史時的獨特眼光和深刻思考，這一點在作為主線之一的冒襄和董小宛的故事中亦有鮮明體現(xiàn)?！栋组T柳》中關(guān)于冒董故事的寫作參照了《影梅庵憶語》，《影梅庵憶語》應(yīng)是冒、董故事最原始的記錄，況且又出自當(dāng)事人之手，可信度自然較高?！栋组T柳》在故事的大致經(jīng)過及基本事件方面和《影梅庵憶語》是一致的，但在詳略處理以及某些具體細節(jié)上卻作了自己的發(fā)揮。而正是在這樣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作者劉斯奮對于歷史文本的創(chuàng)造性解讀以及對于歷史人物的深入獨到的理解。

一

在《影梅庵憶語》中，董小宛的形象是清晰的。在敘述初次相見時，冒襄如此描寫董小宛：“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余驚愛之，惜其倦……”失去陳圓圓后心情抑郁之時，冒襄與友泛舟夜游，當(dāng)?shù)弥呅羌炊⊥鹚又畷r，冒襄寫道：“余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訪?！苯酉聛矶⊥鸬侵巯嗨停跋濉皡s不得卻，阻不忍阻”，及登金山，董小宛“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fù)返吳門！”冒襄的反應(yīng)則是“余變色拒絕”，在勉強應(yīng)允“徐圖之”之后，董小宛才“掩面痛哭失聲而別”。冒襄“雖憐姬，然得輕身歸，如釋重負”?？圃嚢l(fā)榜以后，董小宛再次“痛哭相隨，不肯返”，冒襄則“冷面鐵心，與姬訣別”。由“驚愛之”“狂喜”到“變色拒絕”“冷面鐵心”，何以前后態(tài)度出現(xiàn)如此巨大的反差？作為敘述人，冒襄沒有過多地向我們展示他的內(nèi)心世界，但細讀其文，我們便可發(fā)現(xiàn)影響冒襄態(tài)度的原因可謂不少，先是科試日近，家事需料理，“且姬吳門責(zé)逋甚眾，金陵落籍，亦費商量”，放榜之后，又是“責(zé)逋者見其遠來，益多奢望，眾口狺狺”。除此還有“嚴親逋歸，余復(fù)下第意阻”等等，冒襄歷數(shù)這些原因，似在說明他態(tài)度變化情有可原。的確，從道理上講這都說得過去，但問題是：當(dāng)需要有這么多原因來做托詞之時，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才子佳人故事被蒙上了一層曖昧不清的面紗。面對《影梅庵憶語》，下面這些問題對劉斯奮來說變得無法回避：冒襄是個怎樣的才子？冒襄對董小宛態(tài)度究竟如何？他們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才子佳人”的背后是什么？這些追問使他沒有“唏噓低回于特定時代產(chǎn)物的名士名妓們的悲歡離合”[2]，也沒有停留于表面的香艷奇情故事，而是將目光轉(zhuǎn)向女性的生存處境，將筆觸更深地探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重新刻畫了形象鮮明的冒襄和董小宛。

在名妓群中，董小宛性格清高冷淡，照理不屑于主動追求男人，董小宛為何主動追求冒襄？一則是因為冒襄俊美異常，風(fēng)度翩翩;二則是因為生存。是的，那樣的亂世，對于一個弱女子來說不啻是一個可怕的深淵。更重要的是，沉重的債務(wù)像無形的桎梏，將她困在卑微屈辱的境地中，無法解脫。凱特·米利特說得好：“在男權(quán)制社會中，婦女的地位始終與她們的經(jīng)濟依賴性密切相關(guān)?！盵3]亂世的威脅、經(jīng)濟上的困境加深了她在心理上對冒襄的依賴，她渴望冒襄來拯救她，讓她擺脫生存危機，從這里出發(fā)，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確定了：不是兩情相悅，不可能平等，而只能是乞求與施舍的關(guān)系，是“支配與從屬的關(guān)系”。[4]

可以說，從一開始，董小宛在冒襄心中就沒有占多少分量，董小宛主動追求冒襄，更使她在心理上處于弱勢。董小宛深知這一點，這無疑更增加了她的焦慮和絕望，她所能做的，只是更緊地抓住冒襄，小心翼翼地追隨在他身邊，就像她夢中所做的那樣：“慌亂中用手一抓，扯住了那少年的一根衣帶，也被帶上了空中。但是，衣帶那樣柔弱，它顯然承受不住董小宛身體的重量，轉(zhuǎn)眼之間，就被拉得又細又長，最后竟成了一根繃得緊緊的細絲?！边@根細絲是那樣的脆弱，隨時可能被扯斷，正像冒、董之間的關(guān)系，雖然董小宛抓得緊，但保不準什么時候冒襄就會無情地將這微弱的聯(lián)系斬斷，更何況她又有那樣多的債務(wù)呢？

二

冒襄剛開始愛上的并不是董小宛，而是陳圓圓。關(guān)于陳圓圓，《影梅庵憶語》中這樣記載，冒襄初見陳圓圓，覺得“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以及她的歌喉“如云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又寫再見之時“如芳蘭之在幽谷也”。及至陳圓圓向他表示“余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冒襄則笑曰：“天下無此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dāng)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閑步耳?！标悎A圓又表示“君倘不終棄，誓待君堂上畫錦旋”。冒襄答：“若爾，當(dāng)與子約?！奔懊跋褰K于將父親調(diào)離兵火之地，陳圓圓已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關(guān)于此事，冒襄唯有一句“余至，悵惘無極，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 。

劉斯奮則這樣深入剖析冒襄在面對陳圓圓示愛時的反應(yīng)。

當(dāng)半年之后，他護送母親回來，路經(jīng)蘇州，陳圓圓出乎意料地表示她要嫁給他，從此完全、永遠屬于他的時候，冒襄卻感到十分驚訝和突然，覺得這種要求未免過于天真，而且輕率得有點不知自量。因為在他看來，尋歡作樂是一回事，承擔(dān)家庭義務(wù)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就憑著那短短一夜的交情，對方也沒有權(quán)利提出這種要求。所以他當(dāng)即拒絕了她。然而，陳圓圓卻不是那種容易擺脫的女人。她用不著苦苦哀求，她有的是聰明的手段。到了后半夜，再次領(lǐng)略到她的全部魔力的冒襄，就主動回心轉(zhuǎn)意了。雖然，他提出了一個條件，必須等他把營救父親的事情辦妥之后，才從長計議這件事。

冒襄為何如此反應(yīng)？劉斯奮這樣分析冒襄的心理：

根據(jù)這些年來同女人們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對于自己有著十足的信心。他很了解自己高貴的家世、超群的才華，以及出眾的儀容風(fēng)度，每一樣對于女人們都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在情場角逐中，他從來都是一位穩(wěn)操勝券的將軍，只有他經(jīng)常冷淡地拒絕那些為他如癡如狂的女子，而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女子拒絕過。即使是同陳圓圓互相玩弄感情游戲的過程中，他的這種信心也從來沒有動搖。他不相信陳圓圓還會有什么變卦，以及發(fā)生投向別人懷抱那種事。不，他根本不相信！而且，他倒是有意把迎娶的事拖一拖，以免辦得過于急迫匆忙，讓陳圓圓順當(dāng)容易地達到目的，到頭來，倒讓她把自己看輕了。

這就是《白門柳》中初出場的冒襄，他最初斷然拒絕陳圓圓，是因為在他看來“尋歡作樂是一回事，承擔(dān)家庭義務(wù)又是一回事”，陳圓圓的風(fēng)情萬種很快將他俘虜，使他改變態(tài)度，答應(yīng)娶她，但隨后他又后悔不該答應(yīng)得這么輕易，“丟了面子”。他給我們留下的是自負、多情，而又虛榮自私的印象。這是劉斯奮對冒襄性格的一個整體把握，這一把握基本上是準確的。

從這一性格出發(fā)，我們便不難理解，《影梅庵憶語》中他為何對董小宛先是“驚愛”“狂喜”后又“變色拒絕”“如釋重負”以至最后“冷面鐵心”。無論在和陳圓圓還是和董小宛的關(guān)系中，冒襄都是一個絕對自我中心的人，雖然他多情，貪戀美色，但當(dāng)這些美女提出要嫁給他時，他的反應(yīng)無一例外是急流勇退，他不愿承擔(dān)責(zé)任。而且他放在第一位考慮的，往往是個人的利益、名聲、面子等等，當(dāng)這些問題提到面前時，他的“驚愛”、他的 “積念”、他的“狂喜”便統(tǒng)統(tǒng)退而居其次了。

但董小宛看不到這些。在董小宛的夢中，風(fēng)度翩翩、姿容絕世的冒襄是將她拯救出任人宰割的可怕境遇的神，是讓她傾心愛慕、給她溫暖、給她安慰的唯一依靠。這個夢對她起到了強烈的暗示作用，所以當(dāng)病中孤苦伶仃的她得知冒襄來探望時，病竟奇跡般地好了大半，并且第二天冒襄前來辭行時，她堅決要求隨船相送。那么冒襄態(tài)度怎么樣呢？從董小宛提出隨船相送那一刻起，冒襄心中馬上充滿了冷淡和警惕。作為一個名士，冒襄愿意尋歡作樂，愿意在尋歡作樂中表現(xiàn)他的瀟灑，卻不愿意因?qū)g作樂而惹上麻煩，同董小宛的關(guān)系也是一樣。他對董小宛未嘗沒有情，但這“情”只是在一定的游戲規(guī)則內(nèi)的“情”，是名士們的風(fēng)流韻事，逢場作戲，是他們生活的點綴，而不可能成為他們的生活本身。隨船二十七天，董小宛表現(xiàn)了一個好伴侶所應(yīng)有的一切品質(zhì)：細心、溫柔、聰明、妙語解頤，冒襄的惱怒有所消解，但警惕卻從未消失，并且，冒襄心里還有一個情結(jié)，即陳圓圓與董小宛的對比。

“這是不可能的！無論如何，她比不上圓圓，比不上！況且，我既然失去了最好的，又豈能退而求其次，白白招人笑話！”他冷冷地想。

在這場情感角逐戰(zhàn)中，冒襄的社友方以智卻站在董小宛一邊，為玉成此事推波助瀾。冒襄擔(dān)心自己的社友們笑話自己，未得到陳圓圓，轉(zhuǎn)而求其次，但是方以智勸解了冒襄。

方以智卻仿佛看透了冒襄的心思。他“哼”了一聲，說：“宛娘是空谷幽蘭，淤泥菡萏。坊曲中人，論色、藝，勝于她的會有;若論人品，她卻是第一。當(dāng)今天下擾攘，大亂未已，閣下不于彼輩中覓如君則已，若欲有所物色，而棄宛娘不取，只怕會追悔不及哩！”

方以智對董小宛的評價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冒襄的決定。

冒襄不做聲了。他平日雖然有“翩翩濁世佳公子”之譽，備受各方面的推崇和稱贊，他自己更是高傲自負，可是惟獨對于方以智，卻是十分信服。因為方以智不僅在吃喝玩樂和惡作劇方面，是一名頭等的好手，他能想出種種出人意表的新鮮點子，把每一次聚會弄得引人入勝，熱鬧非凡，而且他還博覽群書，見解超卓，有著稱得上當(dāng)世第一流的學(xué)問。冒襄自覺比不上他。所以，現(xiàn)在聽他正言厲色地這么一說，冒襄就不能不仔細考慮一下了。

最終還是張岱想出了“天決”的主意，即讓董小宛擲骰子。結(jié)果，忐忑不安的董小宛擲出“全六”的骰子。

冒襄也被這種上天顯示的“奇跡”弄得目瞪口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沉吟地望著方以智，說：“好吧！如果當(dāng)真是天意成全此事，弟也沒有話說。只是眼下不能操之太急，宛娘仍請先回姑蘇，到秋天弟再去接她一起赴留都就試。待到中與不中都有個結(jié)果之后，才有空暇料理此事。”

冒襄對董小宛，如果有真正的感情，何須靠別人說服和擲骰子來作決定？冒襄如此做，這樣的感情，真誠度還剩幾許？

三

本來，在金山腳下的船上，多虧了方以智等人的熱心撮合和督促，冒襄終于在最后一刻回心轉(zhuǎn)意，答允了董小宛的婚嫁要求，他還當(dāng)著眾人的面同董小宛約定，到秋天便來蘇州接她，然后兩人一起到南京參加鄉(xiāng)試，待考試有了結(jié)果之后，再來商辦迎娶的事情。當(dāng)時，董小宛以為事情從此會順利一些了。但是后來又生波折。

董小宛相信了冒襄的承諾，她一回家，就申明兩條：一是從此洗凈鉛華，不再接客，一心一意等待冒襄來接她;二是從當(dāng)日起，她不再吃葷食，實行齋戒誦經(jīng)，祈禱菩薩的保佑。但是五月早過，六月也結(jié)束了，七月又過去了十天，冒襄仍舊音影全無。董小宛心中焦慮，陷入相思之苦時，冒襄卻在秦淮河畔的桃葉房里擺酒宴客。他只是打心里覺得煩悶、無聊，對什么也提不起勁頭來。作者這樣分析冒襄的心理：

雖然幾個月前，在鎮(zhèn)江金山腳下，他被董小宛苦苦纏著不放，再加上方以智、余懷等一班社友幫著起哄，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勉強同意考慮娶董小宛，但是內(nèi)心深處，卻并不當(dāng)真就這樣定了。他回到如皋家中之后，冷靜一想，就更加覺得別扭。在他看來，董小宛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陳圓圓。儀容、風(fēng)度姑且不論，光拿性格脾氣來說，董小宛就遠遠缺乏陳圓圓那種魅力。陳圓圓，即使他們已經(jīng)有了迎娶之約之后，冒襄仍然常常有一種擔(dān)心，生怕她會突然改變了主意，棄他而去。雖然，正因為這緣故，他常常故意地冷淡她，但骨子里卻在于更緊地維系住她！可是對董小宛，他卻全然沒有這種感覺。她太馴順、太死心塌地了！誠然，她很愛慕他，這點是無可懷疑的?？墒撬孔玖?，笨拙得令人膩味……如果說，陳圓圓像一匹美麗的、不羈的小馬的話，那么董小宛就像一只羔羊。羔羊只會使人可憐，而美麗不羈的馬卻會挑動人征服她駕馭她的欲望?！拔沂チ藞A圓，也不能娶小宛。我不能讓人家笑話我無能！”于是冒襄便決定違背成約，不到蘇州去接董小宛。因為他想到鄉(xiāng)試期間，四面八方的社友都會聚集到南京來，如果董小宛在場，他們難免又會一窩蜂地起哄，把自己鬧得更加無法下臺……

當(dāng)冒襄到南京參加鄉(xiāng)試時，董小宛下決心到南京來尋冒襄，路上遇到強盜，險遭不測。到南京后怕擾亂冒襄的心思，董小宛并沒有進城，夜夜祈禱冒襄今科高中。當(dāng)冒襄得知董小宛趕到南京時，冒襄的心理反應(yīng)是：“可是真糟糕，她竟然自己跑來了！哎，真是豈有此理！”冒襄又生氣，又著急。這也影響了他科舉的心情。不過，因為在科舉考試中后來找回感覺，自我感覺尚可，鄉(xiāng)試結(jié)束后，冒襄恢復(fù)了好心情。這時兩人也再度見面了。

冒襄本以為，自己這次失約，難免會招來對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責(zé)備，至少也會埋怨幾句，誰知董小宛不但一點責(zé)備的意思都沒有，反而處處為他設(shè)想、開脫。他沒想到對方會這樣體諒自己、關(guān)懷自己，一時大為感動，作者這樣分析冒襄的心理：

他十分清楚，董小宛所需要的是真誠的許諾，而不是空泛的安慰。如果自己仍舊用那種辦法，來敷衍這么一個對自己一片癡情的弱女子，那就未免太欺負她，而且不夠光明正大。但是當(dāng)真答應(yīng)娶她呢？困難也確實不少。先別說自己是否當(dāng)真喜歡她這一層，就拿替她還債和贖身這兩件事來說，沒有一二千兩銀子在手，只怕難以打發(fā)得清。而家中自從經(jīng)過父親那件事之后，景況已經(jīng)大不如前?，F(xiàn)在一下子要拿出二千兩銀子來討妾，只怕父母也未必會同意?！鞍ィ幢闳⒌氖菆A圓，事情也說不定辦得成辦不成，何況是她！”這樣一想，冒襄又泄了氣。

這時是顧眉勸解冒襄，顧眉一針見血地指出：

“怎么，到這會兒你還想著陳圓圓？”她生氣地說，“你說，我這妹妹哪里比不上圓圓？圓圓她會這等死心塌地待你？她肯這等不要命地來尋你？她肯為你去死也心甘情愿？”

冒襄擔(dān)心董小宛落籍還債的事情，顧眉又幫他出了主意。

“你不信？”顧眉的眼睛變得閃閃發(fā)光，“你倆這事如今在秦淮河上已是人人皆知，你若是把它認實了，趕明兒我們就索性把它再鬧騰開去，鬧它個江南轟動，萬口爭傳，越轟烈越好！到那時——瞧吧，自然會有人愿當(dāng)那黃衫客、古押衙，替你掏腰包兒！你信不信？”

停了停，她見冒襄沉著臉，沒吱聲，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又掩著嘴兒，“噗哧”一笑：“公子可別著惱，奴家是跟你說笑話兒！不過，說真的，如今好名之徒多得很，他瞧你倆名士美人，這段風(fēng)流佳話，若然成了，人人羨煞自不必說，沒準兒還能流傳千古！只要花上那千把兩銀子，就能攀上個黃衫、押衙的美名，他只怕還覺著很劃得來哩！”

眾社友也為董小宛生死相隨冒襄之志感動，紛紛站在董小宛一邊，這對冒襄也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壓力。冒襄覺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終于題詩明志。但董小宛依然擔(dān)心：“你這一次是真心的么？不會再變了么？可是，我卻有點擔(dān)心，真的，擔(dān)心……”果不其然，八月十七那天，冒襄又不辭而別，連話都沒留下一句。董小宛又驚又急，連忙雇船，拼命追趕，一直到儀征才趕上了。雖然最后弄清楚，那是冒襄的父親冒起忠決定棄官不做，返回家鄉(xiāng)，途經(jīng)這里，派人把兒子召去見面。但已經(jīng)把董小宛差點嚇掉了魂……此后大半個月里，董小宛再不敢離開冒襄一步，就跟著他留在鑾江上等候放榜。

董小宛也有意改變以往文靜端莊的態(tài)度，稍稍放出些狡獪輕狂的手段來對付冒襄。特別是在一次宴會上，她表現(xiàn)得那樣潑辣，那樣刁蠻，把座上的客人支派得團團轉(zhuǎn);還接二連三地大杯拼酒，一下子就壓倒了所有的歌姬。這一手果然有效，她發(fā)現(xiàn)冒襄驚奇得睜大了眼睛，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罕事物似的，從此對她明顯親熱起來。誰知這一次仍然好景不長，到了九月初七，突然晴天一記霹靂——南京貢院放榜，冒襄的名字竟然落到了副榜上。副榜是正榜之外的附加名額，屬于安慰性質(zhì)。冒襄陰沉著臉一聲不響，也不再搭理董小宛?？吹竭@種情形，董小宛自然不敢再惹他生氣，她想：“無論如何，他肯讓我跟著他，這就夠了！”然而，她未免想得太順當(dāng)。當(dāng)船到了如皋城郊的樸巢時，冒襄的逐客令就下來了。理由除了還債、落籍的老問題之外，又加上父親剛從外地歸來，未曾稟告;以及他自己考試失意，無心顧及其他等等?？偠灾⊥鹑耘f回蘇州去等著。

董小宛放聲痛哭，表示絕不離開。然而，冒襄的意志是不可改變的，一切眼淚、哀求都打動不了他的心。

那時候，她是多么傷心喲！當(dāng)船兒撐離碼頭，冒襄由一群仆從簇擁著，站在岸上，純粹出于敷衍地朝她揚一揚手，就匆匆背轉(zhuǎn)臉去，董小宛的心像被刀子扎一樣，痛苦得幾乎想往水里一跳，就此死掉算了。只是想到冒襄還沒有徹底回絕她，似乎還存在一線希望;而負責(zé)護送她的冒成，又在一旁竭力慰解，她才勉強抑止住悲痛。

隨后，她就拿定了主意：從這一天開始，她身上的一套衣裳不再更換，要是到了冬天冒襄仍不來迎娶，她寧可凍死！她讓冒成這樣轉(zhuǎn)告冒襄，也當(dāng)真這樣做了?；氐桨胩林?，她就天天守候著，一直挨到十月底，眼看冬天已經(jīng)過去三分之一，冒襄那邊仍舊全無消息。董小宛幾乎已經(jīng)絕望了。就在這時候，劉履丁忽然來到了半塘。

冒襄也沒有完全絕情，他接受了顧眉的建議，找了一個拜把子兄弟，帶著七百兩銀子和幾斤人參，從潤州來到姑蘇，準備替董小宛還債、贖身，但劉斯奮又通過他人之口揭示真相：“我瞧辟疆其實也是半心半意，無非是被他那伙朋友逼狠了，有點無可奈何。聽說，他這次一個子兒也沒有出，那幾斤人參，是劉大人從京里帶來的;那七百兩銀子，是一位姓陳什么的大將軍替他掏的腰包！”

由于錢謙益慷慨相助，解救了被債主綁架的董小宛，并幫她理清債務(wù)，董小宛才得以最終嫁入冒家。我們完全可以設(shè)想，沒有這些外力的作用，董小宛的愿望能否得到滿足是一個很大的疑問。

四

嫁給了冒襄，是不是董小宛幸福生活的開始？《影梅庵憶語》中，董小宛入冒門后，“卻管弦，洗鉛華”，“回視五載風(fēng)塵，如夢如獄”，新的生活開始了。抄詩、臨摹、作畫、吟詩、賞月，冒襄從自己的視點出發(fā)描述了他們婚后琴瑟和諧的生活，并用大量的筆墨追憶董小宛給他帶來的種種佳趣，如烹茶、品香、供梅、賞菊、釀露、制豉，并感嘆道：“余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注意，這里說的是“余”一生）

《影梅庵憶語》以鋪張之筆描述他們婚后的幸福生活，暗示給我們一個和睦、溫情的家庭，《白門柳》中，劉斯奮先借董小宛之視角給我們描繪了這種幸福景象。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進冒府來的。像一只漂泊無依的燕子，終于找到溫暖的巢那樣，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著前所未有的寧帖、滿足和幸福。她覺得，主宰命運的神明對她實在太仁慈了，不僅讓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為之嫉羨的如意郎君，而且給她安排了這么一個高貴而寬厚的家庭。老爺和太太不必說，他們的好意常常使小宛感動得直想哭;就連那些個仆婦、丫環(huán)們，待她也十分友善。不過最難得的是奶奶蘇氏，非但沒有半點嫉妒之意，而且從一開始就由衷地歡迎她，真心地愛護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親的大姐姐。這一切，都使董小宛仿佛進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覺得以往那一段風(fēng)塵歲月，簡直是一場可怕的噩夢。的確，雖然只是短短的十多個月，但她同心愛的丈夫在一起，生活過得有多么舒坦和愜意呀——品茶、賞月、制香、插花、編書、寫畫、烹飪，凡是以往曾經(jīng)夢想過，或是夢想不到的種種美妙境界，她幾乎都經(jīng)歷到、享受到了。有時候，她簡直禁不住問自己，這一切難道是真的嗎？啊，是真的嗎？自然，隨后她又會熱淚盈盈地暗自回答：如果是幻境的話，那么就求老天讓我把這場夢做下去，永遠也不醒轉(zhuǎn)來。

但劉斯奮馬上安排一個婢子向董小宛透露出少奶奶對董小宛的不信任，除此之外，又描寫了其他人諸如劉姨太、馬夫人等人對董小宛的挑剔及懷疑?；孟氡淮蚱屏耍髡邽槲覀兘沂玖肆硪环N可能存在的真實。

董小宛卻像當(dāng)頭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實上，直到剛才，她還在為自己得到了這么一位如意郎君，這么一個高貴溫厚的家庭，特別是遇到這么一位賢慧可親的奶奶，感到無比的幸福。而自己進門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閨范，敬上和下，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惟恐做出與這個高貴家庭的身份不相稱的舉動來，更別說敢有半點帶壞丈夫的邪念。然而，看來人家其實仍舊不相信，別看面子上親親熱熱，一團和氣，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里仍舊把自己看做是一名下賤的、不可信任的青樓女子！董小宛覺得仿佛從天堂般的美夢中驚醒過來似的，祥光照耀的景象模糊了，繚繞在眼前的，是一片霧樣的茫然。

董小宛嫁入冒家好景不長，很快清軍南下，局勢日益混亂，冒襄心情惡劣煩躁不安。當(dāng)董小宛擔(dān)心城內(nèi)作亂，小心地建議出城暫避之時，冒襄怒氣沖天地對董小宛說：“好呀，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好了，回姑蘇去，回秦淮河去！我冒某人絕不挽留！”然后又警告她：“到時候，我要是照應(yīng)不過來，只能先護著老爺太太、少奶奶、少爺他們，嗯，還有姨太太！就未必能顧得上你了——你難道就不害怕？”在不如意的時候，董小宛在冒襄眼中成了一個討厭的累贅，成了一個任他發(fā)泄怒火的對象。在逃難途中，冒襄吃膩了玉米糊，向董小宛大發(fā)脾氣。甚至懷疑董小宛私下藏了好吃的東西。董小宛為了冒襄準備剪發(fā)換米，冒襄又懷疑董小宛自尋短見。冒襄對董小宛沒有心心相印，沒有相濡以沫，反而有猜忌，有疑心。隨著局勢的惡化，冒襄變得越來越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就像一個情感的暴君，隨時會將一陣狂風(fēng)暴雨傾瀉到可憐的董小宛身上。她膽戰(zhàn)心驚而又頑強地承受著這一切，因為他是她在亂世中唯一的希望和依靠，不僅是物質(zhì)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即使是責(zé)罵，也因為她是屬于他的。因而我們便不難理解《雞鳴風(fēng)雨》中的場景：董小宛奉冒父之命為余懷唱曲送別，這使冒襄自尊心大受挫傷，過后對她惡語相加，書中是這樣寫的：

冒襄越罵越上勁。可是董小宛分明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始終不回嘴。只是當(dāng)丈夫不知不覺地又提高了嗓門時，她才擔(dān)心地偷偷望著窗外。這多少提醒了冒襄，雖然心有不甘，卻不得不放低了聲音。然而，由此卻想到了家里的其他人，他又悻悻然說：“你進門都三年多了，家里卻有人總拿你當(dāng)婊子看。你覺著委屈，委屈得要死！可你怎么不想想，要人家不再那等看你，你自己就得做出個樣子來呀！像今晚這事，我已經(jīng)再三替你攔著，可你就是懵懵然一點兒不醒悟，還像得了天大抬舉似的唱了還想唱。這叫什么？這叫做生性下賤，爛泥糊不上壁！”

這最后兩句話，冒襄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就像刀子似的又鋒利又冰冷，簡直可以置人于死地。然而，董小宛卻忽然抬了抬頭，眼睛里閃出一絲意外的神色。但碰到丈夫那嚇人的目光，她又自知有罪地趕緊垂下脖頸。

也就是到了這會兒，冒襄的怒火才算好歹平息了一點。雖然嘴巴還在翕張著，一些凌厲的語句還在喉頭翻滾，但當(dāng)目光落在董小宛那逆來順受的姿態(tài)、那尖削憔悴的臉龐上時，他終于遲疑了一下，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末了，他轉(zhuǎn)過身，一邊走向擱在矮凳上的臉盆，一邊氣哼哼地說：“今晚這事，沖著是父親的主意，總算還情有可恕，不過，今后你可得給我留神著點！若是再這么自甘下賤，我可不會像今日這等輕饒你了！”這么最后警告了侍妾之后，他就俯下身去，開始動手盥洗。

誰知，董小宛卻忽然抬起頭，眼睛閃著淚光，神情激動地微笑說：“相公，你怎么不罵了？你再罵呀，妾身喜歡聽呢！”

冒襄不由得一怔，從臉盆上抬起頭來：“你喜歡——我罵你？”

“是的！”

“為什么？”

“因為、因為相公再也不將妾身當(dāng)婊子看了！妾身真是好喜歡，好喜歡！”

董小宛真誠地說。燈光下，她的臉容顯得異樣的明朗、舒暢和安詳。

本來，看見侍妾挨了訓(xùn)斥之后，居然還笑，冒襄已經(jīng)惱火地豎起了眉毛。驀地，聽對方說出那么一句，他心頭不由得一顫，噎住了。半晌，他慢慢地直起腰，覺得一股熱流從胸膈間冒了起來。那是一股遙遠的、辛酸的熱流。他轉(zhuǎn)過身，默默地、深長地望著侍妾，末了，嘆了一口氣。

在這一剎那，冒襄心中也不禁泛起柔情。對董小宛來說，這一短暫的柔情已經(jīng)足夠了，它抵消了往日的全部苦難，化解了往日的所有陰霾，它珍貴無比然而又讓人心酸，因為抵達這一瞬間的路太漫長太艱苦，有時它甚至需要使人付出尊嚴被踐踏的代價。

《影梅庵憶語》給我們講述了一個才子佳人死生契闊的故事，而劉斯奮則創(chuàng)造了故事背后的故事，看到了這個故事背后的更復(fù)雜更隱秘的圖景，那就是淚水、委屈、自私和粗暴?！队懊封謶浾Z》也寫到了董小宛的“哭”，但只是一帶而過，《白門柳》則把這些哭泣放大了，董小宛朦朧的淚眼在字里行間顫抖，冒襄的怒吼和變形扭曲的俊美的臉疊加在這一切之上。

在冒家，董小宛充其量是一件玩物，一種擺設(shè)，一個奴仆。她全力維護家庭，家庭卻始終把她視為異類，她把整副身心都奉獻給丈夫，卻一直得不到丈夫的真正愛情。只是在心靈和肉體深受損害而終致過早夭亡之后，才換來良心發(fā)現(xiàn)的丈夫一紙哀感的懺悔。

結(jié)語

近人趙苕狂在《影梅庵憶語考》文中對冒襄與董小宛的故事玩味不已，并為冒襄冷拒董小宛一節(jié)辯解道：“有人或者要說他太是狠心了一些，其實，這是太不明了他的環(huán)境，他在當(dāng)時倘然不是處在非常困難的一個環(huán)境中，他又何嘗不愿意把這美人兒趕快娶了回去呢？”又大贊董小宛在逃難時的表現(xiàn)：“她是何等的賢德，又是何等的懂得大道理的！”同時又對董小宛給冒襄帶來的種種佳趣艷福稱賞不絕：“像這樣的一種艷福，決不是庸俗之子所能享受得到，而也決不是他們所能夢想得到的！”[5]這種種感想議論無一不是站在冒襄的立場所發(fā)出的，是潛意識中對冒襄的認同，對那種名士風(fēng)流的認同，在這種認同中，趙本人得以分享《憶語》中籠罩在才子佳人故事之上的美麗、精致、凄婉感傷的詩意和光彩。

劉斯奮卻沒有簡單地認同于冒襄這個敘述人，也沒有停留于唏噓艷羨的層次，他透過冒襄的敘述尋找那些未被敘述、有可能被敘述人故意漏掉的故事?！队懊封謶浾Z》中的敘述似乎只是為了表現(xiàn)董小宛嫁入冒家這一過程的曲折，而這個曲折的過程似乎只是踏入美好生活之前的一個插曲。但《白門柳》則揭示了這角逐的根本動因，即女性的生存危機，這注定了一種支配與從屬關(guān)系的存在，而且這種關(guān)系并未隨著“終成眷屬”而終結(jié)?！队懊封謶浾Z》中董小宛只是個客體，她只是作為冒襄的名士生活的組成部分而被講述著，關(guān)于她的真實處境及內(nèi)心生活我們一無所知。而在《白門柳》中那些未被觸及的、可能被忽視的或可能被故意略去的悲傷和恐懼，希望和絕望，處境的難堪以及情感上所遭受的粗暴踐踏被充分地表達出來，人物有了內(nèi)在的完整性，不僅如此，冒襄的性格也被合理構(gòu)想并全面展示，于是《影梅庵憶語》中那些曖昧之處有了完整的合乎情理的解釋。由此我們得到了才子佳人故事的另一種講法：并非光彩照人、珠圓玉潤、幸福完滿的，而是追逐和拒絕的相持，充滿了惱火、煩躁、怒氣、擔(dān)憂、恐懼等感情的危機，具有一切不平等的關(guān)系所可能具有的任意的橫暴與默默的忍受。如果說《影梅庵憶語》隱隱透露了男性中心的信息，《白門柳》的作者則敏感地捕捉到了這一點，并在塑造人物時予以放大，同時，對弱女子的處境予以更多的關(guān)注和同情。正是從這一寫作立場出發(fā)，《白門柳》撕破了籠罩在《影梅庵憶語》上的美麗的面紗，完成了對《影梅庵憶語》的顛覆性書寫。

[注釋]

[1]張明弼：《冒姬董小宛傳》，收入明清小品選刊《影梅庵憶語·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浮生六記》，岳麓書社1991年版，第30頁。

[2]劉斯奮：《〈白門柳〉的追述及其他》，《文學(xué)評論》，1994年第6期。

[3][4][美]凱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8頁、第33頁。

[5]收入明清小品選刊《影梅庵憶語·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浮生六記》，岳麓書社1991年版，第56—60頁。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

責(zé)任編輯：王金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