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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史學的主題、解釋與價值
      ——柯林武德對伯林的影響

      2019-03-25 16:10:10姚漢昌
      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伯林柯林歷史學家

      姚漢昌 陳 恒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柯林武德作為20世紀的著名哲學家,其哲學思想在二戰(zhàn)后得到了歐美哲學家的青睞,尤其是他的歷史哲學不僅為哲學家所青睞,也為歷史學家所推崇。與此相反,柯林武德在世時卻是以羅馬不列顛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的身份為學界所熟知。造成這種反常的原因,一方面,由于在實在主義和邏輯實證主義風行的牛津,被稱為唯心主義者的柯林武德注定是哲學主流外的邊緣人物;(1)David Boucher, 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Thought of R.G.Collingwoo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6; R.G.Collingwood, An Autobiograph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8) Introduction,p.x.另一方面,柯林武德長期涉足羅馬不列顛考古研究導致其更多的是以考古學家的身份面世。(2)Tony Birley, “Collingwood as Archaeologist and Historian,” eds. David Boucher and Teresa Smith, R.G.Collingwood: An Autobiography and Other Writing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271.但《歷史的觀念》的出版,改變了之前對柯林武德的評價,尤其從伯林與卡爾在二戰(zhàn)后關(guān)于歷史學本質(zhì)的爭論中,我們發(fā)現(xiàn)伯林的觀點明顯受到了柯林武德的影響。

      柯林武德在20世紀30年代關(guān)于歷史哲學的演講,影響了伯林的歷史哲學,尤其是在歷史解釋和進步觀念方面,伯林明顯繼承了柯林武德的觀念。(3)柯林武德影響伯林的更多細節(jié),見Michael Ignatieff, Isaiah Berlin: A Life (Metropolitan Books, 1998) 58; Henry Hardy, “Editor’s Preface” to Isaiah Berlin, The Crooked Timber of Humanity: Chapter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 (London: John Murray; New York, 1990) pp. ix-xii; Roger Hausheer, “Introduction” to Berlin Isaiah, Henry Hardy ed., Against the Current: 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 (London: Hogarth Press; New York, 1980) pp. xiii-liii; Bernard Williams, “Introduction” to Isaiah Berlin, Henry Hardy ed., Concepts and Categories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 xiii-xx.而且,在當時的牛津,唯有柯林武德對歷史哲學表現(xiàn)出其他哲學家都沒有的那份熱情,尤其是對維柯的關(guān)注,對伯林學術(shù)旨趣的轉(zhuǎn)變和史學觀念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影響:“伯林同時參加柯林武德關(guān)于歷史哲學的課程,柯林武德是牛津大學的哲學圈里唯一一個用歷史方法研究哲學問題的哲學家。如果在牛津時期有什么人對伯林的歷史思想產(chǎn)生的影響像18世紀那不勒斯的G.維柯對其哲學產(chǎn)生的影響相當?shù)脑?,那么這個人就是柯林武德?!?4)Michael Ignatieff, Isaiah Berlin: A Life, p.58.

      彼得·斯卡格斯塔(Peter Skagestad,1947- )是第一個注意到柯林武德與伯林的史學思想存在緊密聯(lián)系的學者。他認為柯林武德的歷史哲學對伯林后期思想的轉(zhuǎn)變和形成有著重要的影響,雖然他并沒有接受柯林武德全部的思想,但在關(guān)鍵的觀念上,他們分享相似的觀念。然而,“在哪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柯林武德對伯林的影響?這影響明顯體現(xiàn)在伯林后期歷史的觀念中,伯林可以被認為是柯林武德在哲學上的繼承者,并且某種程度上在伯林關(guān)于歷史思想的論述中,我們聽到了柯林武德歷史作為過去思想重演的信條的回響——然而,對于這個信條,伯林并沒有全盤接受”。(5)Peter Skagestad, “Collingwood and Berlin: A Comparison,”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66.1 (Jan., 2005): 100.雖然存在一些差異,但把伯林視為柯林武德在歷史哲學領(lǐng)域里最為出色的學生并不為過。

      伯林和卡爾的爭論大體集中在歷史學的研究對象、解釋和歷史進步觀念這三個問題上。這些爭論具體體現(xiàn)在蘇聯(lián)問題上。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和教育背景,導致兩人對相同的問題存在不一樣的見解??栕鳛樘K聯(lián)史的專家,對蘇聯(lián)的好感導致他在很多方面同情蘇聯(lián),這體現(xiàn)在他的史學本體論和方法論上。反過來,當我們考察伯林的歷史哲學時,我們能夠看到,伯林的歷史哲學明顯受到了柯林武德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伯林對歷史是什么的闡釋、歷史因果關(guān)系的論述和對進步觀念的定義,是與柯林武德一脈相承的。甚至我們可以說,如果柯林武德不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前就逝世的話,那么在20世紀50年代反對卡爾的陣營中,一定會有柯林武德的影子。

      一、 必然或偶然(6)需要說明的是,本文中的必然或決定論指的是每一件事情的發(fā)生都有一個原因或一些原因,除非某事中的一個原因或幾個原因發(fā)生了變化,否則不可能以別的形式發(fā)生,這是卡爾認同的意義。另一方面,偶然則是指由自由意志導致的事件,即歷史行動者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和意圖,做出自己的選擇,這意味著歷史具有多種可能性,這是柯林武德和伯林認同的意義。: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

      蘇俄歷史專家卡爾(E.H.Carr, 1892-1982)的重要歷史著作《蘇俄史》(AHistoryofSovietRussia)第一卷于1950年出版。在這之后,卡爾相繼為《泰晤士文學增刊》(TheTimesLiterarySupplement)撰寫一系列文章(7)E.H.Carr, “Truth in History,”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September 1, 1950; “Progress in History,”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July 18, 1952; “Victorian History,”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June 19, 1953; “History and Morals,”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December 17, 1954; “History without Bias,”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December 30, 1960.,處理其在寫作《蘇俄史》時所遇到的關(guān)鍵問題,如“因果關(guān)系與偶然性、自由意志與決定論、個人與社會、主觀性與客觀性”之類的問題。(8)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導言”,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3、8頁。后來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在與伯林的爭論中日漸成熟,并最終構(gòu)成了《歷史是什么?》這一本為世人廣泛傳讀的著作。

      作為長期研究蘇俄的歷史學家,卡爾對蘇聯(lián)與伯林持不一樣的感情,雖然兩人關(guān)系親密,而且對俄國歷史和文化有著深刻的理解:“伯林是卡爾極其親密的一個朋友,兩人之間彼此以教名進行通信,以當時的標準來看非同尋常。兩人都具有俄國文學與思想的深邃知識,并對之深感興趣。在政治思想方面,兩人都深受英國自由主義傳統(tǒng)的影響?!?9)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導言”,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3、8頁。但是,在關(guān)于蘇聯(lián)問題或者說在史學方法上,兩人存在著極大的差異,這些差異構(gòu)成了兩人在二戰(zhàn)后爭論的焦點。

      首先,伯林對卡爾《蘇俄史》第一卷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方法和主旨給予嚴厲的抨擊??栐凇靶蜓浴敝忻鞔_地表明自己并不是要書寫“革命事件的歷史,而是從革命事件中出現(xiàn)的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秩序的歷史”,因此卡爾提供給讀者的“不是對這一時期事件詳盡記錄的敘述,而是分析那些形成發(fā)展主要線索的事件”。(10)E.H.Carr, The Bolshevik Revolution 1917-1923 (Palgrave Macmillan UK, 1950) Preface, pp. v-vi.這些線索,在卡爾看來,構(gòu)成了歷史規(guī)律。因此,歷史學是一門研究規(guī)律的學科?!暗?,事實上,歷史從屬于充足的規(guī)律性,這可以使歷史成為嚴肅研究的學問,盡管這些規(guī)律不時受到外在因素的打斷或干擾?!?11)Carr to Issac Deutscher, 17 December 1963, 轉(zhuǎn)引自《歷史是什么?》,“導言”,第16頁。

      卡爾視規(guī)律為歷史學的研究對象受到伯林極大的反對,在對《蘇俄史》第一卷的評論中,伯林認為卡爾是對“根植于歐洲自由傳統(tǒng)中的歷史寫作之公平、客觀真理、公平正義的挑戰(zhàn)”。(12)Sunny Times, 10 December 1950, 轉(zhuǎn)引自《歷史是什么?》,“導言”,第9~10頁。作為俄國十月革命的親歷者,伯林對蘇俄的感情并沒有卡爾深沉,反而是反感,由于俄國革命,伯林的童年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13)伯林1909年出生在里加,1915年全家遷到安德烈波切利,1917年又到彼得堡,1920年回到里加取得拉脫維亞公民權(quán),最后于1921年移民到英國,后來就讀于牛津大學。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伯林作為訪問者訪問了蘇聯(lián),“他在那里見到了活著但受到迫害的蘇聯(lián)知識分子,尤其是詩人安娜·阿赫馬托娃和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并且形成了他未來的寫作內(nèi)容。”(14)Joshua Cherniss, Henry Hardy, “Isaiah Berlin,”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berlin/, 2019年5月30日。

      伯林(Isaiah Berlin,1909-1997)認為,歷史長河中并不存在規(guī)律。那種把科學的研究方法運用到歷史學中的做法,在伯林看來,不僅僅是對歷史學的侵犯,更是對自由意志的否定。伯林對決定論的否決完整地體現(xiàn)在倫敦經(jīng)濟學院奧古斯特·孔德講座(Auguste Comte Lecture)中,后來出版時擴展為《歷史必然性》(HistoricalInevitability)。伯林不滿卡爾把超越個人的因素視為決定人類行為的力量,因為這嚴重地損壞了人類的自由意志,人類的存在只是為了完成某一種超越個人力量的規(guī)律或意志的工具。失去自由意志的人類,在伯林看來就成為了沒有自由意志的木偶,“木偶們也許會意識到這是一個他在其中被分配有角色的不可避免的過程,并愉快地認同于這個過程;但它依然是不可避免的,而他們?nèi)匀皇菭烤€木偶?!?15)以賽亞·伯林著,胡傳勝譯:《自由論》,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118、104、136、138頁。

      伯林以伯納德·伯倫遜(Bernard Berenson,1865-1959)——這位歷史學家的思想在二戰(zhàn)中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的思想轉(zhuǎn)變作為自己論述的起點,表明自己對“歷史必然性”這種曾經(jīng)盛行于歐洲思想界觀念的不滿?!斑@位知名的批判家的話,在這樣的時刻,顯得特別合乎時宜?!?16)以賽亞·伯林著,胡傳勝譯:《自由論》,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118、104、136、138頁。伯林認為歷史學不像自然科學,自然科學研究的是自然世界,自然世界受規(guī)律支配,自然科學的目標就是找出規(guī)律,不管是采用歸納或是演繹的手段。但是,歷史是由人所創(chuàng)造的,歷史學家的目標不是總結(jié)規(guī)律,而是要理解個別。最明顯的是,歷史學研究的世界是人類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并居住于其中的世界,而自然科學研究的是自然的物理世界。同時伯林認為人類科學不同于自然科學的地方在于前者理解人類生活的個別和他們自己,而自然科學的目標卻是尋求建立普遍法則用以解釋整個現(xiàn)象。自然科學關(guān)注類型,人類科學關(guān)注個體。自然科學家專注于類似并且尋找規(guī)律;無論如何人類科學家——尤其是歷史學家——則對差異感興趣。(17)Joshua Cherniss, Henry Hardy, “Isaiah Berlin,”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berlin/, 2019年5月30日。

      雖然伯林反對規(guī)律,但卻沒有斷定規(guī)律是錯誤的,只是認為如果把規(guī)律運用在人類事物中是荒謬的,因為這與經(jīng)驗事實是不相符的?!斑@里我不想說決定論必然是錯誤的,而只想說,我們無論在言說還是在思考中,都沒有把它當作是真的,而且難以設想(這也許超出了我們正常的能力)如果我們認真地相信它,我們關(guān)于世界的圖像將會是怎么樣的?!?18)以賽亞·伯林著,胡傳勝譯:《自由論》,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118、104、136、138頁。不像卡爾,伯林對蘇聯(lián)抱有的是一種敵意態(tài)度,不需要為蘇聯(lián)的意識形態(tài)作一定程度上的辯解。伯林認同的是那種能夠通過被經(jīng)驗現(xiàn)象所驗證的理論,而不是先驗的預設,“因此,雖然自由意志與決定論的古老爭論仍然是神學家和哲學家的真正問題,但沒有必要打擾那些關(guān)注經(jīng)驗問題——正常時空經(jīng)驗中的人類的現(xiàn)實生活——的人的思想。對實際的歷史學家而言,決定論不是也無需是嚴肅的問題”。(19)以賽亞·伯林著,胡傳勝譯:《自由論》,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118、104、136、138頁。

      這些伯林用來反對卡爾的論點, 都能夠在柯林武德那里找到源泉??铝治涞?(Robin George Collingwood, 1889-1943)認為歷史是由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本身不存在超越個人的力量或意志在起作用,歷史學家的任務也不是如自然科學家那樣,尋求在歷史進程中起支配作用的規(guī)律。在柯林武德看來,歷史是人的歷史,確切來說,是思想的歷史,思想才是歷史的主體,是歷史產(chǎn)生的原因。因此,解釋歷史如何產(chǎn)生就是尋找導致它產(chǎn)生的思想,“對歷史學來說,所要發(fā)現(xiàn)的對象并不是單純的事件,而是其中所表現(xiàn)的思想。發(fā)現(xiàn)了那種思想就已經(jīng)是理解它了”。(20)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歷史的觀念》(增補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12頁。既然歷史事件發(fā)生的原因是個人自由意志的產(chǎn)物,那么歷史學家的任務就不是尋找歷史事件背后的規(guī)律,而是導致歷史事件產(chǎn)生的個人意志。這明顯是對維柯的繼承。維柯把世界分為兩個部分,即自然世界和人類社會。自然世界是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而人類社會則是人類心靈的產(chǎn)物。伯林對維柯哲學思想的吸收,則是因為柯林武德的影響,“那時我接觸到了詹巴蒂斯塔·維柯的《新科學》,那時幾乎沒有人聽說過維柯,但是有一位哲學家,羅賓·柯林武德,他翻譯了克羅齊關(guān)于維柯的書,而且他激勵了我進行閱讀。這為我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21)Isaiah Berlin, The Crooked Timber of Humanity, p.8,克羅齊的《維柯的哲學》是柯林武德翻譯并出版的第一本著作。

      希冀把歷史學演變?yōu)樽匀豢茖W那樣的學科,在柯林武德看來主要有兩個學派。這兩個學派都借助自然科學的方法,試圖從內(nèi)在或外在的因素找到?jīng)Q定歷史發(fā)生以及發(fā)展的原因。第一個學派認為,人類作為一種動物,其本質(zhì)與海貍或蜜蜂一樣,研究由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社會可以與研究蜜蜂或海貍所構(gòu)造的團體那樣進行研究?!案鶕?jù)其中的一個學派,把歷史學歸入自然科學必須創(chuàng)造一門新的科學,即人的科學?!?22)R.G.Collingwood, 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78,該書的手稿原本以為已經(jīng)被銷毀,但在1995年被重新發(fā)現(xiàn),并于1999年出版,更多詳細內(nèi)容見 R.G.Collingwood, 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 pp. xviii-xxiv.還有一個學派則從外在因素,如環(huán)境、氣候和地理條件尋找決定人類社會的因素。孟德斯鳩是該學派著名的代表?!安煌N類的人種之間的不同并不是很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所居住的環(huán)境?!?23)R.G.Collingwood, 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 p.79.所謂的歷史學,在這兩個學派看來,可以演化為與自然科學一樣的學科,就在于他們堅信在看似混亂無章的現(xiàn)象后,存在著一種或多種起著決定作用的因素,只要歷史學家能夠找到這些因素,那么歷史學就能夠像自然科學一樣,找出規(guī)律并預測未來。(24)巴克爾曾認為歷史學也能夠和自然科學一樣,建立在規(guī)律的基礎上,Henry Thomas Buckl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in England, 轉(zhuǎn)引自Isaiah Berlin, “History and Theory: The Concept of Scientific History,” History and Theory 1.1(1960)4.

      然而,歷史學和自然科學處理的對象不盡相同,因此能夠成功運用在自然科學領(lǐng)域中的方法并不適用于歷史學。因為自然科學探究的是自然物體,而歷史學探討的是人的行動,具體來說,是人的理性行為。導致人類社會產(chǎn)生和演變的是人類心靈的活動,每個人的行動都是由人的主觀性所做出的,所以即使一個人是受了錯誤觀念的誤導,那也是一個人自由意志的選擇。“山上有鬼出沒對于想翻山越嶺的人所起的強迫作用,就在于他無法不相信有鬼這一事實。毫無疑問,這純粹是迷信;但是這種迷信卻是一個事實,而且是我們所考慮這一局勢中的關(guān)鍵事實。為這種迷信所苦的人,在他企圖翻山越嶺時,并不單純是在為教導了他相信有鬼的他那些祖先們的罪過而受苦受難(如果說那是一種罪過的話),他在受苦受難是因為他已經(jīng)接受了這種信仰,是因為他已經(jīng)分擔了這種罪過。”(25)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歷史的觀念》(增補版),第313~314、314頁。因此,對自然科學家來說,耶穌復活是一個不可能的事實,但那些相信耶穌復活的人對歷史學家來說,卻顯得無比重要。

      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的不同導致了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的根本差異。前者所探究的是一個充滿無限可能性的世界,而后者則是以尋找普遍規(guī)律為目標。因此,歷史展現(xiàn)的是擁有自由意志的人所創(chuàng)造的無限的可能性;而后者尋找的則是確定性的因素。因此,自然科學的歸納和演繹邏輯不適用于歷史學??铝治涞抡J為“重演”是獲得歷史知識的方法:既然歷史行動是行動者心靈或思想的產(chǎn)物,那么只要能夠重演行動者的思想,那么我們就能夠知道歷史行動的原因以及做出解釋??铝治涞逻€認為歷史事件具有內(nèi)在與外在之分,外在部分能夠通過自然律進行研究,而內(nèi)在部分,則必須通過“重演”,因此歷史學與自然科學在本體論和方法論上得以區(qū)分,也能夠擺脫自然世界對人類世界的控制。歷史的產(chǎn)生和演變由自然律決定和研究歷史學的方法必須采用歸納或演繹,把歷史和歷史學從自然和自然科學的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則是歷史進步和歷史學進步的表現(xiàn)?!?1)歷史思想是不受自然科學的統(tǒng)治的,并且是一種自律的科學;(2)理性的行為是不受自然的統(tǒng)治的,并且根據(jù)它自己的命令和以它自己的方式在建筑起它自己有關(guān)人類事務、ResGestae[事跡]的世界;(3)這兩個命題之間有著一種密切的聯(lián)系?!?26)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歷史的觀念》(增補版),第313~314、314頁。歷史的發(fā)展和歷史學的發(fā)展觀念,共同展現(xiàn)自由的觀念,歷史的發(fā)展和歷史學的發(fā)展,共同展現(xiàn)自由的發(fā)展。

      伯林和柯林武德一樣,都強調(diào)歷史學和自然科學的區(qū)別。自然科學建構(gòu)普遍規(guī)律,而歷史學則關(guān)注個別,所以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的分野注定歷史學演變?yōu)樽匀豢茖W的愿望終究走向失敗。在18世紀歐洲思想界為笛卡爾的思想所折服時,維柯從一個早年崇拜笛卡爾的青年教師,到站在笛卡爾的對立面,認為笛卡爾為知識所下的定義完全偏離了事實。與笛卡爾所認為的知識擁有“清晰明確”的概念內(nèi)涵相對,維柯卻認為知識依據(jù)“創(chuàng)造”,即“真理—事實”。維柯的思想在19世紀為克羅齊所吸收并進行改造。通過克羅齊,柯林武德開始接觸到了這位來自那不勒斯的哲學家,并深受其影響,成為20世紀30年代唯一向牛津大學的學生介紹維柯的哲學家。(27)早在19世紀,英國神學家和哲學家羅伯特·弗林特(Robert Flint, 1838-1910)就介紹過維柯的思想,并寫了一本著作:《維柯》(1884),但維柯的代表作《新科學》的英文版則要到20世紀40年代才得以出版,Giambattista Vico, The New Science of Giambattista Vico, Trans. Thomas Goddard Bergin, Max Harold Fisch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48).伯林在從純哲學轉(zhuǎn)向歷史哲學的過程中,柯林武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從這個層面講,從維柯到伯林,作為同一個譜系都在維護歷史學作為一門有別于自然科學的學科。而卡爾,則是代表另一個譜系,在20世紀堅持19世紀的信念,認為歷史學與自然科學并不存在本質(zhì)上的差別。伯林和卡爾的爭論,無疑是延續(xù)了西方世界自18世紀以后關(guān)于歷史學本質(zhì)的爭論。

      二、 是誰殺死了羅賓遜:(28)“讓我舉例說明。宴會之后,瓊斯開車回家,他比平日多喝了點酒,剎車又不太靈,在一個視力難以觀察的死角里,撞到羅賓遜,把他軋死了,羅賓遜正穿過馬路來到這個角落的商店買香煙。把這些雜亂無章的事情弄清楚之后,我們碰頭——比方說,在當?shù)鼐炀峙鲱^——調(diào)查事故發(fā)生的原因。是司機半醉狀態(tài)肇事的嗎?——這樣的話,或許要進行刑事起訴?;蛘呤怯捎诓混`的剎車?——這樣的話,便涉及僅僅一個星期前全面檢修過車輛的車行了?;蛘呤怯捎谀莻€街道的死角——這樣的話,或許要把道路局請來關(guān)注此事。當我們在討論這些實際問題時,有兩位著名的紳士——我不想說出他們的身份——破門而入,口若懸河、切中肯綮地告訴我們,假如羅賓遜那晚不跑出去買香煙,他就不會橫過馬路,也就不會被軋死;因此,羅賓遜想抽煙的愿望是他的死因;忽略這個原因的任何調(diào)查都會白費時間,從這些調(diào)查中得出的任何結(jié)論都是毫無意義的、毫無用處的?!?E.H.卡爾著, 陳恒譯:《歷史是什么?》,第204~205頁)。卡爾用這個例子反對伯林和波普爾等人對自由意志的強調(diào)。可事實恰恰相反,羅賓遜被軋死的原因并不是他想吸煙,因為他想吸煙可能導致他去買香煙,而絕不是被軋死的原因。至于卡爾對羅賓遜被軋死原因的分析,基本上與柯林武德對“實踐自然科學”原因的分析大體接近。在柯林武德看來,“實踐自然科學”原因就是人類能夠控制的原因,見R.G.Collingwood, “On the So-Called Idea of Causation,”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New Series 38 (1937-1938): 89-96; An Essay of Metaphysic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40) 296-312.歷史解釋的分歧

      如果歷史是由某些超個人的規(guī)律或意志所決定的話,那么歷史學家將如何解釋歷史事件呢?卡爾認為,歷史事件能夠在因果律的范疇內(nèi)進行解釋:“首先,讓我看看決定論,我把這一術(shù)語定義——我希望不會引起爭議——為一種信念,即每一件事情的發(fā)生都有一個原因或一些原因,除非某事中的一個原因或幾個原因發(fā)生了變化,否則不可能以別的形式發(fā)生?!?29)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第192~193、198、174頁。他堅信所有在表面看來都是由偶然因素導致的歷史事件,都是由于歷史學家忽視了背后起決定作用的因素,即使是女人的美貌導致男人的眷念也是一種普通的因果關(guān)系,“說克列奧佩特拉的美喚起了安東尼無緣無故的眷念,這未必是無禮的。女性的美貌與男性的眷念之間的關(guān)系是日常生活中可以觀察到的最正常的因果關(guān)系”。(30)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第192~193、198、174頁。而且卡爾認為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發(fā)掘這些規(guī)律并為人類未來的行動提供方向:“編年史家(annalist)滿足于一件接著一件的事情;使得歷史學家與眾不同的是提出了一件事情導致另一件事情的主張。其次,當歷史事件由個人意志開始自然地運轉(zhuǎn)時,不管這意志是‘偉人’的還是普通民眾的,歷史學家必定深入個人意志的背后,探究那些使個人意志、行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原因。再次,雖然歷史從不重復自身,但歷史呈現(xiàn)某些規(guī)律性,容許某種概括,這可以當作是未來行動的指南?!?31)E.H.Carr, “History and Morals,”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p.821.

      然而,卡爾的觀點是伯林所無法接受的,認為如果歷史事件由因果律所決定,那么歷史學家所要關(guān)注的只是那些牽線木偶的事跡,而自由意志將不復存在。伯林堅持人類自由意志對歷史事件的決定性作用?!叭祟愒诘赖逻x擇能力方面非常獨特,這使得人類具有相對獨立于那些非個人的力量,在伯林看來,歷史學家比如卡爾錯誤地把這些非個人的力量視為決定人類行為的力量?!?32)E.H.卡爾,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導言”,第10頁。甚至卡爾的觀點在伯林看來,是一種危險的觀點,因為這會導致道德判斷在歷史著作里的缺失,事實上卡爾也是這樣做的,“因此,讓我們拋棄那種把歷史學家當作是絞刑官的概念吧,把視線轉(zhuǎn)移到更加苦難、也是更加有用的問題上,這就是不是對個人的道德判斷,而是對過去事件、制度或政策的道德判斷”。(33)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第192~193、198、174頁??枅猿蛛[藏在自由意志背后的因素,才是導致事件發(fā)生的原因,“大多數(shù)人完全準備把犯罪率的突然升高歸咎于糟糕的住房和大戰(zhàn)這些非個人因素的影響(這樣的原因是歷史學家普遍尋找確立的因果關(guān)系),同時并沒有否定個人犯罪的原因。在日常生活中不同的人對同樣的處境不僅僅有不一樣的反應,而且根據(jù)他們不同的人格或?qū)I(yè)的視角和態(tài)度會有不一樣的行動計劃”。(34)E.H.Carr, “History and Morals,”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p.821. 大衛(wèi)·休謨認為,人類的動機和行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像自然界中的因果關(guān)系一樣存在規(guī)律,這些規(guī)律支配著人的行為;托馬斯·里德則認為有關(guān)人體的一切都是通過解剖學的分析和觀察所獲得,而且唯獨對心靈的解剖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心靈的能力和原則,以便為過去人類的行為做出解釋和預測人類將來的行為;康德也表達過關(guān)于人性研究能夠與自然科學一樣,建立在全新的基礎上??栮P(guān)于人性的定義以及研究方法,大體上延續(xù)了18和19世紀英國經(jīng)驗主義和蘇格蘭哲學的傳統(tǒng),認為人性能夠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能夠變成一門科學。在一定的程度上,卡爾是一位決定論者。但卡爾更加強調(diào)的是導致每個人作出行動的客觀因素,這是他與伯林關(guān)于原因解釋最大的不同。

      柯林武德也研究因果關(guān)系,并把因果關(guān)系分為三個種類。第一種是歷史層面上的因果關(guān)系,柯林武德將此稱為“恰當”的用法;第二種是自然實踐科學層面的,主要是通過一定的手段來產(chǎn)生一定的結(jié)果;第三種是所謂的“自然理論科學”,處理的是“規(guī)律”和它們“例子”之間的關(guān)系。(35)R.G.Collingwood, “On the So-Called Idea of Causation,” pp. 85-86, 這篇論文后來成為了柯林武德《形而上學論》的第三部分(c)第XXIX-XXXII章。歷史層面上的因果論落腳點在于人的自由意志,“在原因的第一種意義上,原因是一個有意識和具有負責行動者的自由或熟慮的活動,而且‘導致’他去做意味著提供給他一個動機去做。對于‘導致’,根據(jù)不同情境下的動機類型,我們可以替換成‘形成’‘誘導’‘說服’‘鼓勵’‘迫使’‘逼迫’”。(36)R.G.Collingwood, “On the So-Called Idea of Causation,” p.86.雖然柯林武德采用了原因這個術(shù)語,但是該詞在歷史學與自然科學中是不盡相同的,因為在歷史層面上,原因等同于自由意志。因此,在柯林武德看來,“鮑德溫先生的演講導致議院的休會”并不是說鮑德溫先生的演講造成了議長宣告休會,不管鮑德溫的演講與議長的觀念和目的是否一致;而是意味著在聽了鮑德溫先生的演講后議長自由決定宣布休會。同樣我們可以說稅務官的信件導致一個人付賬單,或者糟糕的天氣導致他從探險中返回。(37)R.G.Collingwood, “On the So-Called Idea of Causation,” p.86.

      柯林武德把歷史層面上的因果關(guān)系分為兩個部分,即因為(acausaquod)或充分原因和因此(acausaut)或最終原因。前一種是一種局勢,或事物存在的態(tài)勢,是歷史行動者面對的處境,是歷史行動者做出行動必須考慮的情況;后一種則是目的,是歷史行動者希望達到的預想。(38)R.G.Collingwood, “On the So-Called Idea of Causation,” p.87.例如,一個人告訴他的股票經(jīng)紀人賣掉一定的股票可能是聽到關(guān)于這個公司財政狀況的傳言,這個公司財政傳言是股票持有者所處的態(tài)勢,但是這并不會導致股票持有者賣掉自己的股票,除非他是為了避免在股市中吃虧,這才會導致他告訴他的經(jīng)紀人賣掉股票。因此,大海本身的存在并不是交通障礙或交通便利的原因,而是人類的思想。因為事物本身的存在并不能決定人類的思想,而是人類的思想能夠洞悉事物本身的性質(zhì),“因為(acausaquod)并不是一種如此的態(tài)勢和狀況,它是一種被行動者知曉或相信存在的態(tài)勢和狀況”。(39)R.G.Collingwood, “On the So-Called Idea of Causation,” p.86.因為在歷史中,并不存在所謂的決定論,因此也不存在如其所是的客觀事物。即使認識如其所是,那也是人類自由意志的產(chǎn)物。

      最后,柯林武德認為相信某種局勢的存在和對某種局勢做出相應的反應,可以由第二個行動者提供幫助。這種情況下,要么是第二個行動者告訴行動者某個局勢并使之相信并做出相應的活動或者行動者知道某種局勢并在第二個行動者告知目的的情況下采取行動。(40)R.G.Collingwood, “On the So-Called Idea of Causation,” pp.87-88.但是,如果行動者是自己認識到某種局勢和得出相應達到目的的手段,那么在柯林武德看來,這種行動是不存在原因的,“(1)他關(guān)于態(tài)勢的知識和信念都是依靠自己得到,(2)他的目的和意圖也是自己形成的。在這個例子中(在這樣的例子中一個人通常來說是自發(fā)的)他的行為是沒有原因的”。(41)R.G.Collingwood, “On the So-Called Idea of Causation,” p.88.

      因此,既然行動是由行動者的自由意志導致的,那么行動者所有的行動,理應由行動者負道德責任。歷史不是由歷史規(guī)律和超越個人的意志或力量支配,因此歷史行動者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道德責任。與柯林武德一樣,伯林認為歷史學中道德評判是允許的,因為歷史是由人類創(chuàng)造的,是自由意志和心靈的產(chǎn)物,那么就必須由行動者進行負責。雖然歷史行動者在做出對某個局勢的認識和做出相應的行動的時候不免受到他人的告知和建議,但是把責任作為一種可以分割的事物顯然是荒謬的?!叭绻鸄導致B做了行動 β,β是B的行動而不是A的行動,B是作為自由的行動者去做的,并且為之負責。如果 β是一起謀殺,其中A通過指出一定的事實或提供某些建議,B依然是謀殺者。這與這個行動的前提是沒有沖突的,即B的行動由A造成,B是自由行動者,因此為此負責?!?42)R.G.Collingwood, “On the So-Called Idea of Causation,” p.88, “This is what Adam was doing when he said ‘the woman whom thou gavest me, she gave me of the tree and I did eat.’” 柯林武德以《圣經(jīng)》里面的例子闡述了自由意志在行動中起的作用,凸顯了宗教對柯林武德產(chǎn)生的影響。早年柯林武德在宗教領(lǐng)域投入大量的精力,其出版的第一本著作就是《宗教與哲學》(1916)。

      雖然自由意志在歷史事件中起決定作用,但柯林武德和伯林并不是唯心主義者。他們都意識到客觀環(huán)境對人的行動具有制約作用,“對一個要采取行動的人來說,這種局勢就是他的主宰、他的神諭、他的上帝。他的行為將證明成功與否,就取決于他是否正確地把握了這種局勢”。(43)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歷史的觀念》(增補版),第312頁。伯林同意某些自然因素對歷史人物的行動有著制約作用,就如拿破侖在放棄入侵英國的時候,考慮到了嚴酷的冬天和其他不利的自然條件,從而迫使他放棄入侵的計劃。但是,嚴酷的冬天和不利的自然條件并不是導致拿破侖放棄入侵英國計劃的原因,而是拿破侖對這些因素的認知和希望避免入侵失敗所帶來的后果,因此還存在另一種可能性,就是即使認識到這些因素并能預料到入侵失敗所帶來的后果,拿破侖依然選擇在冬天入侵英國。

      伯林和柯林武德一樣,強調(diào)自然科學的方法(歸納或演繹)都不適用于歷史學,因為歷史學家并不需要在歷史中尋找規(guī)律,哪怕自然科學研究所帶來的成功對歷史學家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但歷史學家終究要理解的只是個人,是能夠為自己行為負責任的具有自由意志的行動者。歷史是由具有自由意志的行動者造成的和具有行動自由的行動者對行動負道德責任構(gòu)成的。而堅持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事情的必然性,除了承認歷史是由無情的規(guī)律支配之外,也是打算推卸當前狀態(tài)下我們自己行為的道德責任,因此歷史學絕對不能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叭祟惪茖W不應該以仿效自然科學為目標,通過尋找規(guī)律解釋或預測人類的行為,而是應該對每個獨特的人類現(xiàn)象進行理解。在自然科學的例子中我們更多的相信普遍規(guī)則是合乎理性的;在人類科學的例子中,卻是相反的?!?44)Joshua Cherniss, Henry Hardy, “Isaiah Berlin,”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berlin/, 2019年5月30日。

      伯林反對卡爾,就如柯林武德反對實證主義史學一樣,擔憂歷史學演變成一門研究客觀規(guī)律的學科,從而否定人類的自由意志??铝治涞潞筒謴膩頉]有否定自然科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合理性,自然科學在近代以來所取得的成就也是柯林武德關(guān)注的地方。但是,柯林武德明確表明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的不同,反對運用自然科學的方法來研究人類的心靈??铝治涞屡c伯林堅持人類歷史是由人類所創(chuàng)造,人類并不是某個超越個人規(guī)律或意志的工具。他們強調(diào)自由意志,意味著人類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兩人都通過歷史學來捍衛(wèi)人類的自由意志,或者說,在歷史學成為否定自由意志工具的19世紀,兩人同樣借助歷史學反對這一潮流。伯林和卡爾對歷史人物道德責任問題的分歧,反映的是西方對歷史學存在著不同的理解。

      三、 作為研究人類社會進步的歷史學

      伯林與卡爾都相信歷史存在進步,但卡爾的歷史進步觀具有先驗主義的色彩,是建立在一種烏托邦的想象上;同時卡爾又是一位對未來充滿樂觀的歷史學家,因此更容易陷入一種危險的境地。正如他對蘇維埃的樂觀看法一樣,“實際上,就像卡爾本人對未來的洞察是沿著蘇維埃類型的計劃經(jīng)濟進行構(gòu)思的,毫無疑問也是以社會民主主義為價值取向進行修正的。到目前為止他一直是這樣做的??柌荒軌蛟O想也沒有設想共產(chǎn)主義的崩潰和蘇聯(lián)的結(jié)束,他把客觀性當作是以符合準馬克思主義的未來觀對過去進行分析,后來發(fā)生的事件證明了卡爾這樣的做法是錯誤的”。(45)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導言”,第22~23頁。在卡爾看來,歷史是朝著某一固定目標前進,雖然中間會出現(xiàn)曲折和倒退,但總的趨勢依然是進步的。

      這樣的觀點明顯與伯林對進步觀念的看法是不相容的。伯林沒有否認歷史存在進步,但反對從一種先驗的角度看待進步??柲欠N“以社會價值進行導向”的進步觀念,在伯林看來完全超出了歷史學家能夠把握的范圍。歷史學家不是預言家,不能承認還沒被經(jīng)驗證實的理論,歷史沒有存在必然性這一可能。歷史學家需要在思考一種可能性的同時,考慮其他的可能性??柌荒芾斫獾氖牵瑸槭裁磳μK俄的敵視能夠讓歷史學家無視蘇俄已經(jīng)存在的現(xiàn)實。正如伯林認為卡爾怎么能夠無視經(jīng)驗能夠檢驗任何一種理論的道理一樣,“那種錯覺,如果它真是錯覺的話,屬于康德所說的‘經(jīng)驗實在’與‘先驗理想’的秩序。他認為試圖將我們置身于統(tǒng)治著我們的經(jīng)驗性(‘實在’)經(jīng)驗的范疇之外,是無法理解的行動計劃”。(46)以賽亞·伯林著,胡傳勝譯:《自由論》,第137頁。

      卡爾把進步等同于客觀性和勝利的事實也是伯林反對卡爾的地方,卡爾聲稱歷史的根本客觀性體現(xiàn)在歷史的未來能夠為過去提供解釋的鑰匙,因為過去的存在價值就是為了實現(xiàn)未來的目的,只有這樣,客觀性才是有意義的。然而,伯林認為這不是歷史的客觀性,客觀性只能在歷史學家的方法中發(fā)現(xiàn),而歷史中的客觀性并不是那么容易把握,“歷史學家的成果能否被觀察核對無誤——不是一個觀察而是許多觀察,論據(jù)的邏輯是否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它們能否被廣泛地接受,被那些宣稱自己的主張是專家意見的人親自以自己的經(jīng)驗加以檢驗而接受”。(47)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導言”,第21頁。而且,卡爾只關(guān)注歷史的勝利者,而對失敗者的存在不加以注意的態(tài)度也是伯林反對的地方。因為在卡爾看來,失敗者并不能反映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而伯林則認為如果把失敗者排斥在歷史學家的視野外則是對歷史粗魯?shù)那址浮?/p>

      在19世紀以前,人們普遍認為進步只存在于人類社會,而并不存在于自然界。以黑格爾為例,他認為自然只是在重復自己,并沒有產(chǎn)生新的事物。一顆種子的生根發(fā)芽,乃至成長的過程,和另一顆種子所要經(jīng)歷的過程并沒有什么不同。而歷史則不一樣,歷史是在辨證的過程中發(fā)展的,上一個階段的存在能夠在下一個階段得到完善。因此,自然界只有邏輯上的關(guān)系,而歷史則有時間上的先后,“自然界是一個有著較高的和較低的有機體的體系。較高的有賴于較低的;在邏輯上,較高的有機體后于較低的有機體,但不是在時間上。黑格爾直截了當?shù)胤穸溯^高的階段在時間上是從較低的階段發(fā)展出來的那種進化理論,斷言相信這種理論的人是錯把邏輯上的繼續(xù)當作了時間上的繼續(xù)”。(48)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歷史的概念》(增補版),第114頁。然而,柯林武德認為黑格爾雖然區(qū)分了歷史和自然的不同,但否認自然界存在進化的觀點在達爾文思想大受歡迎的19世紀卻不再為人們所接受。

      自然界存在著進化或者進步,但這種進步與人類歷史的進步是不相同的。(49)柯林武德對歷史進步的闡述貫穿在柯林武德歷史哲學的論述中,見An Essay on Philosophical Metho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33); An Autobiograph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39); An Essay on Metaphysic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40); The New Leviatha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42); The Idea of Natur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45); The Idea of Histor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46); W.Debbins, ed, Essays i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65), “Croce’s Philosophy of History”; “Oswald Spengler and the Theory of Historical Cycles”; “The Theory of Historical Cycles”; “A Philosophy of Progress”; 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 W.Jan van der Dussen, “Collingwood and the Idea of Progress,” History and Theory 29.4, Beiheft 29: Reassessing Collingwood (December., 1990) 21-41.因為自然界進步的背后沒有人類的思想?yún)⑴c其中,完全是一種獨立于人類思維的存在,而人類的歷史進步卻是人類思維的產(chǎn)物,人類能夠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便利的工具、舒適的居住環(huán)境和復雜的精神產(chǎn)品。除此之外,人類歷史進步最大的特點,在于這種進步具有歷史性,即進步不是從壞的到好的,而是從好的到更好的,歷史的進步不是斷裂式的前進,而是連續(xù)性的前進?!斑M步傳統(tǒng)主義”是基塞爾對柯林武德進步觀念的定義,“它是‘進步的’,因為思想在發(fā)展中是自律的,著眼于解決由生活中源源不斷產(chǎn)生的新問題”。(50)Michael A.Kissell, “Progressive Traditionalism as the Spirit of Collingwood’s Philosophy,” History and Theory 29.4, Beiheft 29: Reassessing Collingwood (December, 1990) 56.自然界的進化不是自律的,因為這種進化是被動的,背后不存在導致其產(chǎn)生的思想。而人類歷史社會則是自律的,人類心靈的創(chuàng)造力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過去不是現(xiàn)在的主宰,而是現(xiàn)在的基礎。所以,人類歷史社會的進步,就是不斷解決新問題的過程,“如果我們想要消滅資本主義或戰(zhàn)爭,而且在這樣做時,不僅是要摧毀它們,并且還要創(chuàng)造出更美好的東西來,那么我們就必須從理解它們而開始;要看出我們的經(jīng)濟體系或國際體系所成功解決了的問題都是些什么,而且這些問題的解決又是怎樣和它所未能解決的其他問題相聯(lián)系著的”。(51)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歷史的觀念》(增補版),第329、325頁。

      雖然柯林武德承認歷史存在進步,但卻反對任何先驗意義上的進步假設。19世紀的實證主義者希望借用達爾文的進化論,試圖為人類社會找出一條與自然界進化相似的道路,但柯林武德認為前一個階段只是為下一個做好鋪墊與準備的觀念是荒謬的,因為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價值,歷史的每個階段一樣具有獨自的價值。認為中世紀是黑暗的,在柯林武德看來無非是因為歷史學家無法理解那個時代的思想,因此導致歷史學家產(chǎn)生偏見。至于進步的達成,柯林武德認為這完全是由人類的心靈創(chuàng)造力導致的,“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人類的進步的原動力在于思想。伯林認為歷史存在多種可能性與柯林武德認為歷史進步是一種“機會法則”是一脈相承的,“歷史學家的工作就是要研究出什么樣的場合適應活動機動性,鑒定出可能替代的活動方法與個人最終采取的活動機動性相適應,因而也判斷出人類的行為”。(52)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第10、226~227、237頁。

      因此,柯林武德認為歷史的進步和自然界的進化不可等同。歷史的進步在于它是一個由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復雜系統(tǒng),每一個進步意味著不是對前一個階段的否定,而是在繼承的基礎上解決上一個階段沒有解決的問題,并且同時保留上一個階段解決問題的方式?!叭绻枷朐谄渥畛蹼A段,在解決了那一階段的最初問題之后,就由于解決這些問題而帶來了另一些使它遭遇挫敗的問題;并且如果這第二種思想解決了這另一些問題而并未喪失其解決第一種的據(jù)點,從而就有所得而并沒有任何相應的所失;那么就存在著進步。”(53)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歷史的觀念》(增補版),第329、325頁。因此,歷史的進步實現(xiàn)在當前,她并不能保證將來也存在進步,像卡爾的“過去闡述未來,未來說明過去”和“我們自何處來的信念與我們正向何處去的信念緊密相連”。(54)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第10、226~227、237頁。在柯林武德看來并不是一種理性的進步觀,因為歷史學家不是預言家、不是巫師,不能對未來做出預測,哪怕是因為樂觀的品性也將有損自己作為一位歷史學家的角色。

      伯林和柯林武德都認同歷史存在進步,但這種進步首先不同于自然界的進步,因為后者的進步并沒有人的思想的介入。但自然科學作為人為歷史的一部分,則存在進步。愛因斯坦的模式解決了牛頓的模式?jīng)]有解決的問題的同時,并沒有拋棄牛頓的模式。但這種進步并不是必然的,因為人類歷史的進步充滿偶然性,這與卡爾仍堅持19世紀的樂觀信念相比,世界大戰(zhàn)明顯給伯林和柯林武德造成了不容忽視的影響。人類歷史的進步是一種偶然性,這是因為自由意志并不具有必然的性質(zhì),因此歷史學研究的進步觀念,是一種經(jīng)驗的觀念,與卡爾不同的地方在于不存在一個必然進步的假設。

      古希臘羅馬的歷史學家認為人類社會并不存在進步,歷史朝前推進的過程呈現(xiàn)一個衰落的過程,大多數(shù)歷史學家都持有一種循環(huán)的歷史觀。在中世紀,歷史學家在基督教神學的影響下,接納一種直線式的歷史觀。(55)E.J.Tapp, “Some Aspects of Causation in History,”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49.3 (Jan., 1952): 68.18世紀的維柯重新拾起被中世紀歷史學家所拋棄的循環(huán)論,認為人類歷史呈現(xiàn)出一幅循環(huán)的畫卷。但是,維柯與古希臘羅馬學者不一樣之處,在于維柯認為這種循環(huán)包含一種進步性。自然科學在近代西方社會取得優(yōu)勢后,直線進步的觀念開始深入人心,尤其是達爾文的學說為大眾接受后,在科學技術(shù)取得令人眼花繚亂成功的背景下,歷史學家開始把這個理念引入歷史學??铝治涞潞筒忠恢抡J為歷史不存在必然性的規(guī)則,因此也不存在必然性的進步,所有的進步都是由于人類自由意志所產(chǎn)生的。如果發(fā)生所謂的進步,這種進步并不能保證進步會在未來再次發(fā)生。歷史學家不是預言家,他沒有告訴人們未來會發(fā)生什么的魔法,更不能保證未來會取得進步。歷史不存在必然性,因此也無必然的進步。與其說歷史的進步是必然的,不如說是一種可能,這種可能源于人類自由意志的自主性。沒有必然的進步,人類就不會成為超個人規(guī)律或意志的工具。

      四、 結(jié) 論

      當伽利略指出世界上的任何運動都能夠用規(guī)律進行描述時,伽利略否定的不只是上帝作為任何運動的直接推動力,也否定了人類為自身行為負責任的自由意志。這種信條引起了擁有強烈宗教意識以及具備深刻科學意識的笛卡爾的恐慌,他為解決這一難題提出了“身心二元論”,這樣既能在提倡自然科學方法的同時,也為人類的自由意志保留空間。但也正是由于笛卡爾,把歷史學摒棄在科學的大門之外。自然科學在近代的大獲成功使歷史學家側(cè)目,認為人類社會也能夠與自然界一樣,找出支配人類歷史發(fā)生與演變的規(guī)律,在歷史學變?yōu)榭茖W的同時,也使歷史學最終成為研究超越個人的規(guī)律或意志的工具。笛卡爾在17世紀解決了伽利略的難題,而解決笛卡爾留下的難題的則是來自那不勒斯的哲學家維柯。

      維柯認為,能夠為人類認識的前提是人類能夠把它創(chuàng)造出來。在他看來,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是兩個不同的范疇,人類社會是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所以人類能夠認識和理解,因此才是唯一的知識。雖然維柯的歷史哲學包含太多僵硬的教條,但他提出人類社會不同于自然世界的觀念,卻是后來許多歷史哲學家的思想源泉。其中,柯林武德就是他在英國最著名的門徒。柯林武德借助維柯的思想,構(gòu)建自己的史學思想,反對把歷史學科學化的做法,嘗試把歷史從自然、把歷史學從自然科學中獨立出來。柯林武德沒有否認自然科學作為一門認識真理的學科,這是他有別于維柯的地方,雖然年代與他接近且深受維柯影響的哲學家依然堅持這一點。正是在歷史學自然科學化的背景下,柯林武德認為歷史學是一門研究人類自由意志的學科,為歷史學保留道德評判的元素。

      在“從波羅的海邊的什切青到亞得里亞海邊的里雅斯特,一幅橫貫歐洲大陸的鐵幕已經(jīng)拉下”的1946年,柯林武德的《歷史的觀念》由克勞倫登出版社出版。作為一本由柯林武德一系列手稿和已經(jīng)出版的文章編輯而成的著作,卻獲得可能連諾克斯都預料不到的成功,眾多的哲學家和歷史學家都對《歷史的觀念》表現(xiàn)出或多或少的興趣?;蛟S柯林武德無法與那些歷史上一流的哲學家并肩,但在特定的背景下,柯林武德卻能夠獲得獨特注意。正是由于柯林武德強調(diào)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研究模式的不同,因此在伯林與卡爾的爭論中,柯林武德的歷史哲學不斷地出現(xiàn)在伯林的觀點里。如果我們說伯林與卡爾在二戰(zhàn)后的爭論是哲學家和歷史學家關(guān)于歷史學本質(zhì)爭論的繼續(xù),那我們完全可以說,這場爭論也是柯林武德的歷史哲學在鐵幕下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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