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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禮則昌,禮興則民壽 :讀板橋印存散札(之二)

      2019-03-25 09:37:22
      文化學(xué)刊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興則揚州八怪禮教

      艾 珺

      嘉德2018秋季拍賣精品展的眾多古董珍玩中,有一方清代書法纂刻家鄧石如的青田石白文印章《見大則心泰禮興則民壽》,邊款,“見大則心泰,禮興則民壽。鄧琰為袁梅甫先生篆于石,時寓京口之江深草閣”。據(jù)傳,先后經(jīng)由東瀛篆刻名家家河井荃廬、小林斗庵師生遞藏過的此印,可能是時下古玩市場所見鄧石如篆刻的最佳作品。期間,不僅有中國篆刻家曾在小林斗庵書齋見賞并鈐過印模,還相傳有清末印譜著錄。誰在哪部印譜見到過著錄此印,不得而知。不過,《鄭板橋印冊》倒是輯有一方印文相同且印面與此頗為相似的印章,而且還有一方《禮興則民壽》朱文印章(見本期封底)。鄭板橋這兩方用印出自誰之鐵筆,抑或自刻,未見著錄說明,亦不得而知。兩印之間有何關(guān)系,不得而知,至少可見兩人均認(rèn)同印文的表述。

      鄧石如的青田石白文印章《見大則心泰禮興則民壽》

      讀此印,不覺思考起“揚州八怪”之“怪”與“禮度”這個話題,漫為卮言。

      以《周禮》為濫觴而由孔子倡導(dǎo)推廣的傳統(tǒng)禮法已經(jīng)暢行了三千多年。

      漢語辭書中的“禮”,甚是豐富。關(guān)系社會制度者,不外兩項。一是指禮儀與習(xí)俗,若《周禮·天官·大宰》所言“六曰禮俗,以馭其民”,亦如明唐順之《救荒渰記》 :“使有力者皆如君,其所以興起禮俗而有裨于國家休息生養(yǎng)之效豈小也哉”。再即禮儀法度,若《商君書·更法》 :“及至文武 ,各當(dāng)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鬃釉缒暌曰謴?fù)周禮為己任,儒家即以“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為自我行事準(zhǔn)則。事實上,兩者一向交互一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唯一之“器”也。

      日本小林斗庵所藏鄧石如篆刻《見大則心泰禮興則民壽》

      由并非宗教性質(zhì)的儒家的禮教養(yǎng)成了中國人源遠(yuǎn)流長乃至根深蒂固的“家國情懷”傳統(tǒng)。這一點,17世紀(jì)“身在此山中”的中國著名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們,仍屬于積極教化者,而法國啟蒙思想家、社會學(xué)家孟德斯鳩在其著名的《論法的精神》關(guān)注到了,“中國的立法者們所做的尚不止此。他們把宗教、法律、風(fēng)俗、禮儀都混在一起。所有這些東西都是道德。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品德。這四者的箴規(guī)就是所謂禮教。中國統(tǒng)治者就是因為嚴(yán)格遵守這種禮教而獲得了成功”。

      法國另位今天看來似可謂未免有“親華”傾向的啟蒙思想家伏爾泰,卻盛贊這種“家國情懷”傳統(tǒng),“兒女孝敬父親是國家的基礎(chǔ)。在中國,父權(quán)從來沒有削弱,一省一縣的文官被稱為父母官,而帝王被稱是一國的君父”,“根本的法律是 :帝國是一個家庭,因此,公共事業(yè)被視為首要義務(wù)”。

      印文“見大則心泰,禮興則民壽”思想,若探源,則似當(dāng)出自《孔子家語·賢君》所謂“敦禮教,遠(yuǎn)罪疾,則民壽矣”;又似與明代著名思想家顏元所謂“國尚禮則國昌,家尚禮則家大,身尚禮則身正,心尚禮則心泰”一脈相承??v觀古今中外人類文明史,社會的昌盛發(fā)達(dá),無不依賴于國泰民安穩(wěn)健的社會秩序。無序即亂,雖道是“亂必治”“大亂之后必有大治”或是“大難興邦”,然其“治”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大難興邦”是人間正道的無奈與曲折。

      《鄭板橋印冊》輯收的《見大則心泰禮興則民壽》

      “禮”者,可以總括為秩序,涵蓋了多重意義的秩序?;蜓灾岸Y”的核心是制度,其本質(zhì)則是秩序。遠(yuǎn)未走出農(nóng)耕文化傳統(tǒng)溝壟的中國社會,深陷的是“禮治社會”,以“禮制”治國的“禮法”社會。文明和暢的社會生存秩序,迄今仍是人類苦苦探求的理想家園。

      《論語·陽貨》云,“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之“禮崩樂壞”,系就有違禮俗制度而言。章炳麟《與簡竹居書》之“中唐以來,禮崩樂壞,狂狡有作,自己制則,而事不稽古”,說的則是東周以來的歷代典章制度的無序?!拔母铩敝畞y,顯然是中國當(dāng)代社會史上的一次“禮樂崩壞”。

      以鄭燮為代表的“揚州八怪”所謂的“怪”是一種表述,這種表述的訴求,在于——

      安身立命,跳不出所處時代的局限。怪杰“鄭板橋”們以其之“怪”抗衡舊禮俗禮法,但不會成為揭竿而起的陳勝、吳廣,嘯聚山林的瓦崗寨單雄信、秦叔寶,“替天行道”的水滸梁山好漢。同理,亦不應(yīng)苛求藝術(shù)家們個個都兼為哲學(xué)家、思想家吧。

      以鄭燮為代表的“揚州八怪”之“怪”在何處?首先是突出地體現(xiàn)為藝術(shù)創(chuàng)新,勇于突破傳統(tǒng)法度,追求標(biāo)新立異、別辟蹊徑、技法不落窠臼。清人蔣士銓評論“板橋體”云,“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qū)懱m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姿致”“未識頑仙鄭板橋,其人非佛亦非妖。晚摹《瘞鶴》兼山谷,別辟臨池路一條”,另位評論家蔣寶齡謂之“可謂抉其髓矣”(《墨林今話》卷一),可謂切中“怪”之肯綮。石濤認(rèn)為“古人須眉,不能生我之面目;古人肺腑,不能入我之腹腸。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主張“師造化”“用我法”,反對“泥古不化”,其思想非但于當(dāng)代畫壇石破驚天,對后世亦影響深遠(yuǎn)。如此這般,群體中各具風(fēng)姿,開風(fēng)氣之先,令人耳目一新,以鮮明個性而總成為中國文化史上一代光彩照人的著名美術(shù)流派。

      板橋自嘲詩云 :“教館原來是下流,傍人門戶過春秋。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課少父兄嫌懶惰,功多子弟結(jié)冤仇。而今幸作青云客,遮卻平生一半羞。”他先是有幸藉科舉出仕一時脫困成為“海內(nèi)賢豪青云客”(借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詩句),未幾又棄官淪為隱逸市井的藝人。

      鄭板橋之“怪”的人格基礎(chǔ)是民本思想,他出身卑微,身世坎坷,深知民間的疾苦,這也促成了他的叛逆心理和與此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正直品格、傲然風(fēng)骨。雖道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jìn)士”,卻能夠“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濰縣暑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及其《悍吏》《私刑惡》《孤兒行》《逃荒行》等作品的題旨,并在范縣、濰縣知縣任上因助民勝訟等而得罪豪紳罷官離去重歸以鬻藝為生,顯然與禮法時政相悖?!耙Фㄇ嗌讲环潘?,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題竹石畫》),顯示的內(nèi)在品格、風(fēng)骨,則是不軌于世俗之“怪”。

      “揚州八怪”群體的日常舉止行為,對當(dāng)時官場的卑污險惡、世事不公等深惡痛絕,甚至以不削為伍以示清高;但是,雖特立獨行亦不乏自虐、自嘲,卻并非像晉代文人似的故意裝癡耍怪、哭笑無常那樣放浪發(fā)泄,應(yīng)該說,“怪”而不失出當(dāng)時禮教之度?!安粚W(xué)禮,無以立”(《論語·季氏篇第十六》),“禮”始終是其人生處世和藝術(shù)的底線。情至濃際可癡狂,但“橋到船頭自然直”也。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子·牧民)?!叭藷o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寧”(《荀子·修身》)?!跋忍煜轮畱n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是一種“家國情懷”。鄭板橋用印所表達(dá)的“見大則心泰,禮興則民壽”,也是一種“家國情懷”,亦當(dāng)屬在“禮”也。

      很難想象,若不幸置身于“文革”之“禮樂崩壞”亂世,“揚州八怪”會如何?魯迅會如何?歷史難以假設(shè),但需預(yù)防重演。事實上,“揚州八怪”和魯迅皆無可復(fù)制。

      古今中外,無不有其特定的“家國情懷”。秩序使然,公序良俗使然。全球化、地球村時代應(yīng)有怎樣的“家國情懷”呢?“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魯迅認(rèn)為這些茍利社稷、生死以之者是中國的脊梁。魯迅揭露、痛斥吃人的禮教,發(fā)出的是吶喊,射出的是匕首投槍,同樣不失“家國情懷”。魯迅是中華民族的“旗手與民族魂”,是一個民族精神之所在,是一個民族的凝聚力之所在,維護(hù)魯迅也是一種應(yīng)有的“家國情懷”。

      是為“尚禮則昌,禮興則民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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