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本健
(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 上海 200062)
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曰:“《金石例》云:‘記者,紀(jì)事之文也?!盵1]又曰:“‘記’之名,始于《戴記·學(xué)記》等篇;‘記’之文,《文選》弗載。后之作者,固以韓退之《畫記》、柳子厚游山諸記為體之正。然觀韓之《燕喜亭記》,亦微載議論于中。至柳之記新堂、鐵爐步,則議論之辭多矣。殆至歐、蘇而后,始專有以論議為‘記’者,宜乎后山諸老以是為言也。大抵記者,蓋所以備不忘。如記營建,當(dāng)記日月之久近,工費(fèi)之多少,主佐之姓名。敘事之后,略作議論以結(jié)之,此為正體?!盵2]這是對“記”的來歷和唐宋間記體文發(fā)展變化的頗為客觀的分析。記有多種,記營建,是其中一大類,如亭堂樓閣等皆是。記在唐宋散文中占有很大的份量,很有影響。由中唐至北宋,營建記中的議論由“微載”發(fā)展到普遍的“辭多”,究竟有什么樣的變化過程,北宋的營建記與中唐相比有哪些明顯的特點(diǎn),一代文宗歐陽修于其間又起了什么作用,這些都值得我們加以深入的探究。
此一時(shí)期的演變,以各階段的佳作為例說明之。先看中唐古文極盛時(shí)營建類記體文的情況。韓愈《燕喜亭記》,寫友人王弘中在連州“其居之后,丘荒之間”辛勤開發(fā)創(chuàng)獲勝景的經(jīng)過:“上高而望,得異處焉。斬茅而嘉樹列,發(fā)石而清泉激,輦糞壤,燔椔翳,卻立而視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谷,窪者為池,而缺者為洞,若有鬼神異物,陰來相之?!表n愈遂自請命名之:
其丘曰“竢德之丘”,蔽于古而顯于今,有竢之道也。其石谷曰“謙受之谷”,瀑曰“振鷺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黃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時(shí)也。池曰“君子之池”,虛以鐘其美,盈以出其惡也。泉之源曰“天澤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詩》所謂“魯侯燕喜”者頌也。
在用一系列排比或兼偶對暢敘為丘、谷、洞、瀑、池、泉命名之意后,方點(diǎn)出亭名,且以《詩》之典故道出亭名之由來。建筑主體與其環(huán)境如此美妙地融為一體。隨即由亭及人,歷數(shù)尊敬的剛正不阿的友人“自吏部貶秩而來” 道途之所經(jīng),“極幽遐瑰詭之觀,宜其于山水飫聞而厭見也”。接著,筆鋒一轉(zhuǎn),發(fā)慨曰:“今其意乃若不足。傳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弘中之德,與其所好,可謂協(xié)矣。智以謀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儀于天朝也不遠(yuǎn)矣。遂刻石以記?!盵3]
像王弘中這樣仁智兼?zhèn)涞恼敝浚芮懋?dāng)一時(shí),作者在文末抒發(fā)了自己美好的期待和祝愿。全篇以“竢德之丘”“謙受之谷”“君子之池”等具象與抽象相融之筆,以眾景觀烘托建筑物燕喜亭的方式,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對友人美德之欽敬。美景的發(fā)現(xiàn)與命名,分別用對句和若干“也”字煞尾的長句來表達(dá),極富詩意與韻味。一篇亭記之?dāng)懯侨绱酥茉敹髿?,后幅之“微載議論”,又十分得體,且開宋文熱衷議論之先河。
柳宗元是歷來最富盛名的山水游記作家,《柳河?xùn)|集》中的亭堂類營建記亦甚著名。《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謂“作新亭于馬退山之陽,因高丘之阻以面勢,無欂櫨節(jié)棁之華,不斫椽,不剪茨,不列墻,以白云為藩籬,碧山為屏風(fēng)”,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何其壯美!又寫馬退山“崒然起于莽蒼之中,馳奔云矗,亙數(shù)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諸山來朝,勢若星拱”,更是氣勢磅礴。述茅亭“不崇朝而木工告成”之后,“率昆弟友生冠者五六人,步山椒而登焉。于是手揮絲桐,目送還云,西山爽氣,在我襟袖,以極萬類,攬不盈掌”。此情此景,窮形盡態(tài),令人陶醉,美不勝收。末以“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領(lǐng)起一小段議論作結(jié)。[4]柳氏又有《嶺南節(jié)度饗軍堂記》,在渲染一番嶺南節(jié)度轄區(qū)廣而職責(zé)重之后,稱今御史大夫扶風(fēng)公任嶺南經(jīng)略使之要職,有饗軍堂位于治城之西北陬。關(guān)于堂內(nèi)布局之不合理及其造成的后果,文中寫道:“公北向,賓眾南向,奏部伎于其西,視泉池于其東。隅奧庳側(cè),庭廡下陋,日未及晡,則赫炎當(dāng)目,汗眩更起,而禮莫克終。故凡大宴饗、大賓旅,則寓于外壘,儀形不稱?!比绱?,豈不大謬?下文曰:
公于是始斥其制,為堂南面,橫八楹,從十楹,饗之宴位,化為東序,西又如之。其外更衣之次,膳食之宇,列觀以游目,偶亭以展聲,彌望極顧,莫究其往。泉池之舊,增浚益植,以暇以息,如在林壑。問工焉取,則師輿是供;問役焉取,則蠻隸是征;問材焉取,則隙宇是遷?;蛞嫫潢I,伐山浮海,農(nóng)賈拱手,張目視具。[5]
此堂終于十月甲子建成,公命大饗於新堂,儀式隆,人員眾,飲食豐,禮成樂遍,作者奉命撰文勒石,以示慶賀。
饗軍堂的初建與再造,前略后詳,皆娓娓道來?!肮谑鞘汲馄渲啤倍拢瑑?nèi)部的結(jié)構(gòu),敘述井然有序;外部的風(fēng)光,亦盡顯其美。建堂的用工與用材,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柳氏寫物記事之周到貼切,文字表達(dá)之簡潔生動,于此可見一斑。
到了晚唐,小品文興盛,營建記已不彰顯,司空圖有一篇見于《新唐書》的《休休亭記》:
休,休也,美也,既休而且美在焉。司空氏王官谷休休亭,本濯纓也。濯纓為陜軍所焚,愚竄避逾紀(jì)。天復(fù)癸亥歲,蒲稔人安,既歸葺于壞垣之中,構(gòu)不盈丈,然遽更其名者,非以為奇:蓋量其材,一宜休也;揣其分,二宜休也;且耄而聵,三宜休也。而又少而惰,長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救時(shí)之用,又宜休也。尚慮多難,不能自信,既而晝寢,遇二僧,其名皆上方刻石者也。其一曰頑,謂吾曰:“吾嘗為汝之師也。汝昔矯于道,銳而不固,為利欲之所拘,幸悟而悔,將復(fù)從我于是溪耳。且汝雖退,亦嘗為匪人之所嫉,宜以耐辱自警,庶保其終始。與靖節(jié)、醉吟第其品級于千載之下,復(fù)何求哉?”因?yàn)槟腿杈邮扛瑁}于亭之東北楹。自開成丁巳歲七月,距今以是歲是月作是歌,亦樂天作傳之年,六十七矣。休休乎,且又歿而可以自任者,不增愧負(fù)于國家矣。復(fù)何求哉?天復(fù)癸亥秋七月二十七日,耐辱居士司空圖記。[6]
司空圖于發(fā)端即釋亭名之意,指出亭本名“濯纓”,毀于躲避戰(zhàn)亂之時(shí),直至唐昭宗天復(fù)三年(903),自己回到家鄉(xiāng)蒲州(今山西永濟(jì)),才重修此亭,名為“休休”,并闡述命名的緣由。又引僧人語,謂“雖退,亦嘗為匪人之所嫉,宜以耐辱自警,庶保其終始”,效法陶淵明、白居易,避世而居。全篇關(guān)于亭的描寫僅“歸葺于壞垣之中,構(gòu)不盈丈”兩語,卻由自己并借僧言發(fā)了大段的議論,寫法頗引人注目。韓柳營建記中大量生動的寫景文字已經(jīng)消失。
五代十國時(shí),吳國沈顏有《化洽亭記》云:
寧國臨縣徑之東南,古勝地也。頃屬兵興以后,盡目蕪焉。稂莠蔽川,嘉樹不長。氛煙塞路,清泉不發(fā)。幽埋異沒,誰復(fù)相之。是邑汝南長君,治民有瘳,任人得逸。乃卜別墅,就而營之。前有淺山,屹然如屏。后有卑嶺,繚然如城。跨池左右,足以建亭。丘隴高下,足以勸耕。泓泓盈盈,漣漪是生。蘭蘭青青,疏篁舞庭。斯亭何名,化洽而成。民化洽矣,斯亭乃治。長君未至,物景頹圯。長君既至,物景明媚。物之懷異,有時(shí)之否。人之懷異,亦莫如是。懿哉長君,雅識不群。愚不紀(jì)之,孰彰后人。時(shí)乾寧三年仲夏月十有九日記之。[7]
此記除首尾及“頃屬兵興以后”與“是邑汝南長君”兩句外,盡用四言,長于鋪陳,有賦的特色,又頗似頌贊體。先敘“古勝地”經(jīng)歷戰(zhàn)亂之后,滿目瘡痍的景象;接著夸獎“汝南長君” 治邑有方,“前有”與“后有”、“跨池”與“丘隴”、“泓泓”與“蘭蘭”三組,皆為兩兩相對的句式,寫盡別墅周邊的美景,且道出景中之亭名為“化洽”的原因;又用“長君未至,物景頹圯。長君既至,物景明媚”的對比等一番議論,隆重彰顯“長君”的政績。敘事、寫景與抒情皆有,頗有文采,甚多偶儷之句。
南唐徐鉉于保大十三年(955)作有《喬公亭記》,曰“同安城北,有雙溪禪院焉”,描寫周圍風(fēng)光后,言其地有“喬公之舊居”。繼而敘“甲寅歲,前吏部郎中鍾君某字某,左官茲郡”,來游此地,策劃造亭,在禪院“主僧自新”的協(xié)助下,喬公之亭“逾月而畢”。隨即議論道:
噫!士君子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dú)善其身。未若進(jìn)退以道,小大必理。行有余力,與人同樂,為今之懿也。是郡也,有汝南周公以為守,有潁川鍾君以為佐,故人多暇豫,歲比順成。旁郡行再雩之禮,而我盛選勝之會。鄰境興闃戶之嘆,而我賦考室之詩。播之頌,其無愧乎?余向自禁掖,再從放逐。故人胥會,山水窮游。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有一于此,宜其識之。立石刊文,以示來者。[8]
以上有緊扣喬公亭的敘事、寫景,還有大段贊美主事官員的議論,是一篇不短的駢文。
綜上所述,韓柳之時(shí)的亭堂記,主于記述建筑物本身的結(jié)構(gòu)布局以及所用勞力、建材等情況,當(dāng)然還有包括建筑物周圍景色的形象刻劃,也難免有些感慨議論,但重點(diǎn)仍是以建筑物為中心展開書寫。到了晚唐,司空圖對建筑物本身的著墨已不多,而對亭的取名大作文章,滔滔不絕地展開議論,抒發(fā)懷抱。五代十國的沈顏在四言體中,以甚多兩兩相對的偶句作鋪陳的景物描寫和議論,突出“斯亭何名,化洽而成”的主題。仕于南唐的徐鉉更是以駢文為記,以鋪陳與議論為能事,中唐古文亭堂記的本色已蕩然無存。
宋初古文,呂祖謙《宋文鑒》選了柳開、王禹偁、穆修三人的作品,很有代表性。柳開《來賢亭記》云:
人之學(xué)業(yè)、文章、行事烈烈有稱者,雖前古而生,孰不愿與之游,恨乎己之后時(shí)而出也!同世而偕立,并能而齊名,則反有不相識相知者,亦有識而不知者。吾觀乎斯二者,經(jīng)史子集之中,或絕言而不相談,或曾言而不相周,有之多矣。吾靜思之,未嘗不為惜,是夫當(dāng)時(shí)力不相及者乎?是夫當(dāng)時(shí)義不相賓者乎?因而誨人,吾所以異是于世矣。乃作此亭在東郊,厥有意乎?命曰“來賢”也;吾欲舉天下之人與吾同道者,悉相知而相識也。[9]
此文開頭即侃侃而談,謂前世于學(xué)業(yè)、文章、行事方面卓有成就者,有緣相知而同游成為知心朋友的,實(shí)在罕見。所以在東郊建了名為“來賢”的亭子,希望能與天下志同道合者相知而相識。點(diǎn)題過后,又列舉“有能聞于吾”“有未聞于吾”“有先達(dá)于吾”“有后進(jìn)于吾”“有務(wù)勝于吾”“有推退于吾”等人士,均表示歡迎光臨,都將給予禮遇。文末指出,非以此求名,“蓋欲夫是亭也,不獨(dú)如前言而已耳,亦將化今而警古矣”。全篇談今說古,口氣很大,甚為自負(fù),除了中間“乃作此亭在東郊”三句點(diǎn)題外,余皆為議論。
王禹偁《竹樓記》是后世傳誦的名篇?!包S岡之地多竹”的開頭,說明作竹樓乃因地制宜。寫身處“子城西北隅”小竹樓,有美好的視覺感受:“遠(yuǎn)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夐,不可具狀。”且不乏怡人的聽覺感受:“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diào)和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苯悦啦粍偈?。至于執(zhí)《周易》而焚香默坐,賞風(fēng)景而飲酒茶,“送夕陽,迎素月”的描寫,道出了“謫居之勝概”,實(shí)展現(xiàn)出作者雖處逆境而堅(jiān)毅不屈的精神?!氨她R云、落星,高則高矣;井干、麗譙,華則華矣;止于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的傾訴,更突出了作者崇高的人格。文末回顧自己“四年之間,奔走不暇”的貶謫經(jīng)歷而感嘆道:“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后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也!”[10]全篇借記樓以寫自身,竹樓之不朽為人格不朽之象征。
穆修《靜勝亭記》,先就州郡兵馬監(jiān)押之職務(wù)作簡單交代,引出“潁川陳君永錫,始以公侯裔,縻跡落武,一再遷為右侍禁,蓋漢之郎將類也,來監(jiān)蔡之郡戎”。陳君“力文服古”,“擁書自娛”,“思得灑然空曠一宇,為寄適之地”,作者寫道:“廨中舊有亭,其制卑而久,為之易去故材,俾豐宏之。前數(shù)十步間,夾樹畹蔬蹊果,果外先峙射堋,堋豈清趣中宜有哉?然于亭遠(yuǎn)甚,不大與亭害,故亦不廢,存之。亭成,君謀予以名,予請以‘靜勝’名亭?!庇伞爸票啊敝痢柏S宏”,寫亭之改造,亭前景物略有交代。此后是一段議論:
陳君之飾是亭,豈志于靜者耶?夫靜之閫,仁人之所以居心焉。在心而靜,則可以勝視聽思慮之邪。邪斯勝心乃誠。心誠性明,而君子之道畢矣。惟陳君能有是道,故名是亭。人茍不果其道,名無益也,是亡實(shí)而守空器也,不與夫盜名而居者比歟?后之挈斯職、據(jù)斯亭者,亦復(fù)能悅靜而思勝乎?茍能善矣,無為自擾而病其職,以守亭之名,為亭之愧也。[11]
仁人心靜,“可以勝視聽思慮之邪”,“心誠性明,而君子之道畢矣”;若盜名而居,則是“以守亭之名,為亭之愧”,這是作者對“據(jù)斯亭者”的忠告。
由三篇樓亭記觀之,無疑王禹偁最佳。處在在宋初駢儷文盛行的環(huán)境中,王禹偁與柳開、穆修都大力提倡古文。王禹偁感嘆“文自咸通后,流散不復(fù)雅。因仍歷五代,秉筆多艷冶”[12],為文主張“遠(yuǎn)師六經(jīng),近師吏部,使句之易道,義之易曉”[13],且身體力行,推出營建記佳作《竹樓記》。不僅十分動人地寫出身在小竹樓的所見所聞,而且抒發(fā)了自己在逆境中得享其中生活的樂趣,更有展現(xiàn)磊落胸懷的議論和無比深沉的人生慨嘆。此記的寫景抒懷可謂妙絕。柳開的《來賢亭記》以建筑元素的淡化和議論的強(qiáng)化顯示變體的特色。穆修的《靜勝亭記》對亭的興建及其環(huán)境都有所描寫,重心仍在后幅的議論上。可見北宋古文的先驅(qū)者在樓亭記的創(chuàng)作中對“艷冶”時(shí)文之不屑和對議論發(fā)慨的重視,王禹偁力倡古文,且文筆優(yōu)美,對后來歐陽修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都頗有影響,柳、穆有開辟之功,但文章藝術(shù)性與感染力均不強(qiáng)。
《歐陽文忠公集》共收有記39篇(含《居士集》的《吉州學(xué)記》及載于《居士外集》的初稿),其中亭堂樓閣等營建記共25篇(不包括園記),入選《宋文鑒》的有《峽州至喜亭記》《畫舫齋記》《襄州谷城夫子廟記》《豐樂亭記》《醉翁亭記》《有美堂記》《相州晝錦堂記》計(jì)7篇,全出于歐陽修自編的《居士集》[14],以《宋文鑒》所收營建記的數(shù)量而言,還領(lǐng)先于蘇軾的5篇而居首位。歐還有一篇《峴山亭記》,《宋文鑒》未收,而南宋陳亮所編《歐陽文粹》和明清人編歐陽修或唐宋八大家的諸多文選都收了,確是佳作。以上述八篇?dú)v來評價(jià)甚高的文章為主,結(jié)合其他作品探析歐陽修營建記的特色,竊以為有如下四點(diǎn):
歐登第后為西京留守推官,明道元年(1032)作有四篇記?!逗幽细匦奘乖河洝穼懪沓窍噱X惟演“始謀新之,乃度地于府之西偏,斥大其舊居,列司存,整按牒,以圖經(jīng)久之制。夏某月,工徒告成?!盵15]柳宗元《嶺南節(jié)度饗軍堂記》那樣關(guān)于建筑情況的詳細(xì)記載已完全不見?!逗幽细匦逈饭冈河洝穼懼匦耷闆r,以“易壞補(bǔ)闕三十六間,工既畢”[16]十一個字帶過。《叢翠亭記》之文中點(diǎn)題曰:“巡檢使、內(nèi)殿崇班李君始入其署,即相其西南隅而增筑之,治亭于上?!倍昂蠓儗侪h(huán)境與景色的詳盡描寫,末以一句“其古所謂居高明而遠(yuǎn)眺望者歟”[17]的感慨收束。《非非堂記》先從“權(quán)衡之平物”說起,言“動則亂于聰明”,“靜也,聞必見審”;再由“心靜則智識明,是是非非,無所施而不中”,說到“是是近乎諂,非非近乎訕,不幸而過,寧訕無諂”,結(jié)論是“君子之常,是之何加?一以觀之,未若非非之為正也?!盵18]以“非非”為堂命名,表達(dá)了自己堅(jiān)決否定謬誤的精神。下文簡介作堂經(jīng)過和堂內(nèi)外情況,呼應(yīng)上述的議論。歐早期的這兩篇亭記主于寫景或重于議論,都勝過宋初柳開、穆修平實(shí)而文采不足之作。
景祐三年(1036)歐貶夷陵,作《峽州至喜堂記》,稱峽州知州“朱公治是州”,“為至縣舍,擇其廳事之東,以作斯堂。度為疏潔高明而日居之,以休其心。堂成,又與賓客偕至而落之”。[19]次年,作《峽州至喜亭記》,關(guān)于亭的記述也僅有“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于江津,以為舟者之停留也”數(shù)語。行文重點(diǎn)已轉(zhuǎn)移到水經(jīng)三峽之湍急、行船之兇險(xiǎn),而出峽口后江面平闊,頓時(shí)化險(xiǎn)為夷的記敘上,主要表達(dá)舟人“相賀以為更生”的“至喜”之情[20]。景祐五年(1038)歐作《游鯈亭記》,敘拜訪“家荊州,臨大江”的兄長晦叔,見“規(guī)地為池,方不數(shù)丈,治亭其上”的景象,命之曰“鯈亭”。雖簡略至極,但用“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關(guān)于“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21]一段對話的典故,道出了兄長“其心豈不浩然”[22]之氣魄。寶元二年(1039),歐作《襄州谷城縣夫子廟記》,敘谷城令狄栗“修文宣王廟易于縣之左,大正其位,為學(xué)舍于其旁,藏九經(jīng)書,率其邑之子弟興于學(xué)”。[23]修廟事也寫得夠簡練了。以上諸記為歐早年所作,就文中的建筑元素而言,皆已淡化或略化了。
慶歷二年(1042),歐作《御書閣記》,寫醴陵縣東登真閣曾遭大火,唯存太宗皇帝所賜御書飛白字??刀ㄔ?,“道士彭知一探其私笈,以市工材,悉復(fù)宮之舊,建樓若干尺,以藏賜書”。[24]具體用錢幾何,用工幾人,用材多少,建樓多高,都未詳述。慶歷五年(1045)歐貶官滁州(今屬安徽),翌年作《豐樂亭記》,寫在豐山中“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25]。僅九字寫建亭。后又作《醉翁亭記》,寫瑯邪山里,“峰回路轉(zhuǎn),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26],并用兩句介紹由山僧智仙作亭,自身命名。
嘉祐四年(1057),歐《有美堂記》問世,稱梅摯于兩年前出守杭州時(shí)獲天子賜詩,“于是始作有美之堂,蓋取賜詩之首章而名之”[27]。作堂之事一筆帶過,建筑元素完全省略。治平二年(1065)為韓琦撰《相州晝錦堂記》,曰:“公在至和中,嘗以武康之節(jié)來治于相,乃作晝錦之堂于后圃?!盵28]也是極其簡單地交代一下。熙寧三年(1070)應(yīng)友人史中輝之請,作《峴山亭記》,稱“山故有亭”,“余友人史君中輝以光祿卿來守襄陽。明年,因亭之舊,廣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壯,又大其后軒,使與亭相稱?!盵29]也僅是寥寥數(shù)語介紹一下擴(kuò)大舊亭規(guī)模的情況。
建筑物元素的淡化、略化與周圍環(huán)境或景色描寫的強(qiáng)化、細(xì)化,是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一是建筑物本身,如亭堂一類,樣式多已定型。如亭多四角飛檐,難有施展筆墨的余地。歐“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已是生花妙筆,后人難乎為繼。二是建筑物為靜止的,而人的目光是流動的,宋人把筆觸伸向周邊的環(huán)境或目力所及的遠(yuǎn)方,可寫、可思、可值得玩味的物象與風(fēng)景就更多了。歐寫豐樂亭,把亭置于豐山的宏闊背景中加以生動的描繪:其上則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于是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游其間”。[30]上、下、中三方鼎足對的描寫,氣象雄偉,動人心魄,襯托出豐樂亭的壯麗。
同樣,醉翁亭是在移步換形的流動而變化的巨大空間中突顯出來的:“環(huán)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zhuǎn),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盵31]在作者的引導(dǎo)下,讀者的視線由“環(huán)滁皆山”至“西南諸峰”,又集聚于“蔚然而深秀”的瑯邪山,再投向“瀉出于兩峰之間”的釀泉,最后鎖定“翼然臨于泉上”的醉翁亭。這是何其壯觀的景象?。?/p>
《峽州至喜亭記》追溯“水出三峽”后的情景:“岷江之來,合蜀眾水出三峽為荊江。傾折回直,捍怒斗激,束之為湍,觸之為旋。順流之舟,頃刻數(shù)百里不及顧視; 一失毫厘與崖石遇,則糜潰漂沒,不見蹤跡。”[32]詳繪洶涌澎湃、驚心動魄的一幕自然是以流動的宏大深邃的景象為至喜亭的背景,突出船工們歷險(xiǎn)無恙和自身遭貶卻受到照顧的“至喜”之情。
《畫舫齋記》別具一格,在“予至滑之三月,即其署東偏之室,治為燕私之居,而名曰畫舫齋。齋廣一室,其深七室,以戶相通”的簡單介紹后,寫道:
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溫室之奧,則穴其上以為明;其虛室之疏以達(dá),則檻欄其兩旁以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崷崒,佳花美木之植列于兩檐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愛者。因以舟名焉。[33]
作者據(jù)營建物的特點(diǎn),靈機(jī)一動地以舟喻齋,描繪出身居舟內(nèi)“泛乎中流”時(shí)見到如畫的美景。對營建物本身作風(fēng)景化的刻劃,淡化了建筑元素,卻強(qiáng)化了自然的色彩,極富藝術(shù)感染力,又引出下文的議論,真是不同凡響的妙筆。
《有美堂記》交代了此亭營建之緣由后,先說“羅浮、天臺、衡岳、洞庭之廣,三峽之險(xiǎn),號為東南奇?zhèn)バ憬^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隨即撇去;又將“海內(nèi)為一”之后滿眼是“頹垣廢址,荒煙野草”的金陵棄而不說;專敘“邑屋華麗,蓋十余萬家。環(huán)以湖山,左右映帶。而閩商海賈,風(fēng)帆浪舶,出入于江濤浩渺、煙云杳靄之間,可謂盛矣”的錢塘,肯定其歸順?biāo)纬?、“不煩干戈”的正確,稱贊“所謂有美堂者,山水登臨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盡得之。蓋錢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盡得錢塘之美焉?!盵34]連用反襯的手法和登高遙望盡收眼底的勝景,給人以極其難忘的印象。
宋人好議論,這是營建記有別于唐人的重要特征。但歐陽修的營建記,一般說決不是純粹大段地議論,而往往是將議論與敘事、寫景、抒情巧妙地融為一體,創(chuàng)作富于藝術(shù)魅力的文學(xué)精品。
《豐樂亭記》首段寫的是豐樂亭位居其中的豐山由上到下的景觀,在歡樂的情調(diào)中宣稱“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游其間”[35];次段記述太祖趙匡胤平滁的偉績,并情意無限地一再訴說今日太平的來之不易,實(shí)際上包含了敘事、議論和抒情;末段又寫滁人之“安閑”和“四時(shí)之景”的可愛,突出此地人文與自然風(fēng)光之美。全篇將敘事、寫景、抒情、議論天衣無縫地交融在一起。此文成為歷代古文選本中歐文入選頻率最高的名篇,絕非偶然。
《醉翁亭記》開篇寫醉翁亭所在的瑯邪山之景,交代了作亭者智仙和命名者醉翁及此雅號之由來,既有活潑的寫景,又有生動的敘事;接著寫山間朝暮及四季之景,特地渲染了自身“無窮”之“樂”;繼而寫“滁人游”、“太守宴”、“眾賓歡”、“太守醉”的熱鬧場面,歡樂之情寓于其中,更是敘事與抒情的巧妙結(jié)合;末幅寫“夕陽在山”,游人歸去,禽鳥為主,“鳴聲上下”之景之樂,又即興發(fā)了 “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36]的一通頗為得意而有趣的議論。全篇也是景、情、敘、議緊密而自然地結(jié)合,成為歐陽修最為人喜聞樂誦的代表作。
再以《畫舫齋記》為例,首段為簡短的敘事與起點(diǎn)題作用的寫景,次段引“《周易》之象”,展開議論,謂“舟之為物,所以濟(jì)險(xiǎn)難,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齋于署,以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豈不戾哉?”又引自己貶官夷陵,水行近萬余里,“而卒遭風(fēng)波之恐,往往叫號神明以脫須臾之命者數(shù)矣”的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發(fā)出“當(dāng)其恐時(shí),顧視前后,凡舟之人,非為商賈,則必仕宦”,“以謂非冒利與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的感嘆,強(qiáng)調(diào)今“乃忘其險(xiǎn)阻,猶以舟名其齋,豈真樂于舟居者邪”的真意。[37]發(fā)議中敘經(jīng)歷,借經(jīng)歷再發(fā)感慨,而寓遭貶而生之悲情于其中。作者筆下,有敘有景,有議有情,相互交融,令人擊節(jié)贊嘆。
熙寧三年(1070),歐陽修已64歲了,作《峴山亭記》,其無比豁達(dá)的心胸和爐火純青的文筆展露無遺。此篇重在抒情,開篇點(diǎn)題云:“峴山臨漢上,望之隱然,蓋諸山之小者。”簡單地把自然界的峴山帶過,有意略去風(fēng)景的描寫,而把關(guān)注點(diǎn)放在與峴山有關(guān)的歷史人物身上,謂峴山“其名特著于荊州者”,實(shí)因有先后都督荊州軍州事的羊祜、杜預(yù)二人,能“以平吳而成晉業(yè)”,杜“以其功”,而羊“以其仁”,“皆足以垂于不朽”。此概述二人平定南方的貢獻(xiàn),予以隆重的褒揚(yáng)。
接著,話鋒一轉(zhuǎn),以“余頗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的反問,先是引出羊祜“嘗登茲山,慨然語其屬,以謂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滅于無聞,因自顧而悲傷”的往事;后又提及杜預(yù)“銘功于二石,一置茲山之上,一投漢水之淵”的行為,對二人“皆自喜其名之甚而過為無窮之慮”,“將自待者厚而所思者遠(yuǎn)”深為不解,于遺憾中已見不以為然之意。
下文,由歷史回到現(xiàn)實(shí):山上原有舊亭,據(jù)傳羊祜來過。如今,“友人史君中輝以光祿卿來守襄陽”,“因亭之舊,廣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壯,又大其后軒,使與亭相稱”,且“名其后軒為光祿堂;又欲紀(jì)其事于石”,以與羊、杜之名“并傳于久遠(yuǎn)”。這里,補(bǔ)敘了史中輝擴(kuò)建亭區(qū)的簡況,交代了他向自己求記、欲與羊、杜一同揚(yáng)名后世的愿望。
最后,對求記者的仰慕先賢和“襄人愛君”之說,略加著墨之后,云:“若其左右山川之勝勢,與夫草木云煙之杳靄,出沒于空曠有無之間,而可以備詩人之登高,寫《離騷》之極目者,宜其覽考自得之。至于亭屢廢興,或自有記,或不必究其詳者,皆不復(fù)道?!盵38]末段真乃妙不可言:峴山風(fēng)光無限啊,登高吟誦自有所得,而亭的興廢、記的有無,或許不必多想也不必多說了。
何焯評此篇曰:“言外有規(guī)史君好名意。蓋叔子是賓,光祿堂卻是主也。史君非其人而尤汲汲于名,公蓋心非之,妙在微諷中有引而進(jìn)之之意。”[39]此評可謂一針見血。作為一位長者,歐公之言,不急不徐,情意悠長,唱嘆中顯得搖曳多姿。首段由峴山想到羊、杜兩位名人的歷史貢獻(xiàn),贊其“風(fēng)流余韻藹然被于江漢之間”,唱嘆有加;次段對二人“汲汲于后世之名”深為不解,惋惜不已,低回慨嘆;三段由亭區(qū)的擴(kuò)展與后軒的命名,言及史中輝求記,思與羊、杜一樣揚(yáng)名后世,更是于微諷的文字中見慨嘆;末段有感于面對空曠的山川與“草木云煙之杳靄”,想起詩人的登高、《離騷》之不朽和世代的更替,于“皆不復(fù)道”中發(fā)出無聲的慨嘆。姚鼐當(dāng)感受到歐公闊大的精神境界、隱約低徊的慨嘆和韻味悠長的風(fēng)神,故稱“此文神韻縹緲,如所謂吸風(fēng)飲露、蟬蛻塵壒者,絕世之文也”[40]。
《豐樂亭記》被朱熹譽(yù)為“是六一文之最佳者”[41],該篇中幅云:
滁于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輝、姚鳳于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guān),欲求輝、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也,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內(nèi)分裂,豪杰并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shù)?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xiǎn)阻,鏟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yǎng)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42]
作者稱頌太祖趙匡胤“平滁”的功績,稱“欲求輝、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也,蓋天下之平久矣”,此是一嘆;“自唐失其政”以下,又贊太祖終結(jié)國家分裂的局面,謂“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此為二嘆;“今滁”以下,寫天下至此太平,“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yǎng)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此乃三嘆。反復(fù)唱嘆,韻味無盡,不斷傳達(dá)出人們應(yīng)珍惜當(dāng)下,居安不能忘危的深意。飽含情意而風(fēng)神溢出成為歐文最引人注目的特色,廣受宋人與后世的激賞。朱熹曾感慨萬端地說:“六一文一倡三嘆,今人是如何作文!”[43]歐陽修大抵從以上四個方面體現(xiàn)了本人營建記的主要特點(diǎn) ,并對當(dāng)時(shí)和后世的同類文章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
宋僧契嵩云:“歐陽氏之文,大率仁、信、禮、義之本也。諸子當(dāng)慕永叔之根本可也,胡屑屑徒模擬詞章體勢而已矣?”[44]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歐文得到時(shí)人何等的喜愛和效仿。曾鞏稱歐之“文章、智謀、材力之雄偉挺特,信韓文公以來一人而已”[45],強(qiáng)至亦稱歐“文章大醇,坐復(fù)古道,制作一出,立為人?!盵46]。他們對歐文堪稱榜樣的推崇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吳充贊歐公云:“有詔戒天下學(xué)者,為文使近古,學(xué)者盡為古文,獨(dú)公古文既行世,以為模范?!盵47]蘇軾也稱頌歐公曰:“斯文有傳,學(xué)者有師?!盵48]可見歐文享譽(yù)當(dāng)時(shí),為無可爭辯的權(quán)威,受到絕對的重視,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朱熹云:“醉翁亭在瑯琊山寺側(cè),記成刻石,遠(yuǎn)近爭傳,疲于模打。山僧云:寺庫有氈,打碑用盡,至取僧堂臥氈給用。凡商賈來供施者,亦多求其本,僧問作何用,皆云所過關(guān)征,以贈監(jiān)官,可以免稅?!盵49]足見當(dāng)時(shí)歐文影響之大。
營建記屬北宋記體文之一大類,數(shù)量頗多?!端挝蔫b》記體文收入卷七七至八四的8卷內(nèi)。宋文六大家歐、曾、王和三蘇之文就收了34篇,又收了柳開、王禹偁、穆修、范仲淹、尹洙、蘇舜欽、劉敞、司馬光、李覯、黃庭堅(jiān)、陳師道、張耒、晁補(bǔ)之等名家之文56篇,合計(jì)90篇,大體可窺見北宋記體文的面貌。其中營建記,有亭記15篇 ,堂記17篇,加上樓、臺、院、閣、齋、廳、廟等記,有近50篇之多。柳開、王禹偁生活于歐陽修之前的真宗朝,穆修卒于歐入仕不久的明道元年(1032),前已論及,范仲淹為歐陽修前輩,尹洙、蘇舜欽與歐為平輩,故下面以作品入選《宋文鑒》的年齡較歐為小、受歐熏陶較多的著者為例,仍從四個方面論述他們受到一代文宗的影響。
第一,像歐陽修那樣,著者充分淡化或略化營建記中的建筑元素,而人事元素卻在其中得到不斷的強(qiáng)化。
曾鞏《撫州顏魯公祠堂記》:“今天子嘉祐元年,尚書都官郎中、知撫州聶君某,尚書屯田員外郎、通判撫州林君某,相與慕公之烈,以公之嘗為此邦也,遂為堂而祠之?!盵50]此文建筑元素已略去,重點(diǎn)關(guān)注顏魯公,亦不忘為堂者。
章望之《登州新造納川亭記》:“吉州刺史劉侯渙之為登州也,為納川亭于城之北隅,以地濱于海,言此所以容受百川也?!盵51]篇中點(diǎn)題,建筑元素亦已省略。
王安國《清溪亭記》:“清溪亭臨池州之溪上隸軍府事判官之廨。而京兆杜君之為判官也,筑于治平三年某月某甲子,而成于某月某甲子?!盵52]只是簡介清溪亭之所在、筑亭的年份與主事者。
劉摯《臨湘縣閱武亭記》:“縣所賴以索盜,有所謂弓手者,今在吾籍八十人,前時(shí)聽其便私,散居廛閭,呼調(diào)不一,難以應(yīng)猝,及去而擾平民。今吾能不取官與民,作區(qū)屋以萃之,凡若干,據(jù)以大亭,牓曰‘閱武’,以時(shí)臨視其藝?!盵53]只是簡述建閱武亭之原因。
蘇軾《墨君堂記》:“王子猷謂竹君,天下從而君之,無異辭。今與可又能以墨象君之形容,作堂以居君,而屬余為文以頌君德,則與可之于君信厚矣?!盵54]釋墨君堂之含意,旨在頌人,不在寫堂,故以“作堂以居君”一筆帶過,后文是大段議論。
蘇軾《眉州遠(yuǎn)景樓記》:“今太守黎侯希聲,軾先君之友人也,簡而文,剛而仁,明而不苛,眾以為易事……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作遠(yuǎn)景樓,日與賓客僚吏游處其上。軾方為徐州,吾州之人以書相往來,未嘗不道黎侯之善,而求文以為記?!盵55]只敘作記緣由,建樓情況僅有“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兩句。
蘇軾《莊子祠堂記》:“莊子蒙人也,嘗為蒙漆園吏,沒千余歲,而蒙未有祀之者??h令、秘書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為記。”[56]亦只敘作記緣由,無“作祠堂”的具體記述。
蘇轍《齊州閔子祠堂記》:“熙寧七年,天章閣待制、右諫議大夫濮陽李公,來守濟(jì)南。越明年,政修事治,邦之耋老相與來告曰:‘此邦之舊,有如閔子而不廟食,豈不大闕?公唯不知,茍知之,其有不飭!’公曰:‘噫!信其不可以緩?!谑氢瞎殪籼?,且使春秋修其常事。堂成,具三獻(xiàn)焉?;e豆有列,儐相有位。百年之廢,一日而舉?!盵57]贊主事者之盛舉,而營建僅有“庀工為祠堂”五字。
張耒《雙槐堂記》:“酸棗令王君,治邑有能名,以其余力作燕居之堂,灑掃完潔,足以宴賓客,閱圖書。庭有雙槐,因以為名。”[58]主要介紹主事者與堂之命名。
唐庚《顏魯公祠堂記》:“上元中,顏魯公為蓬州長史,過新政,作《離堆記》四百余言,書而刻之石壁上……元符三年,余友強(qiáng)叔來尹是邑,始為公作祠堂于其側(cè),而求文以為記。”[59]亦只敘作文緣由,“作祠堂”一筆帶過。
張繹《絳州思堂記》:“金臺太守時(shí)侯,默而好深沉之思。下車之六月,作堂于治所之東偏,命之曰思,且將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以盡吾之才也?!盵60]贊作堂之太守“好深沉之思”,后就“思”字發(fā)論,滔滔不絕。
以上關(guān)于亭堂等介紹都較為簡單、概括,建筑元素除個別淡化處理外,皆已略化,而人事因素得以凸顯:或敘營建或修葺的緣由,或書主事者之官職、姓名,或關(guān)注該建筑紀(jì)念的人物,或述及友人求記的情況。蘇轍《齊州閔子祠堂記》篇幅算是較長的,但是祠堂作為建筑物的描寫仍付闕如。
第二,像歐陽修那樣,著者重視營建物的自然環(huán)境及周邊景色的形象描寫,讓環(huán)境與建筑、自然與人文相互交融,相映生輝,增強(qiáng)文章的生動性和藝術(shù)感染力。
劉攽《泰州玩芳亭記》:“海陵郡城西偏多喬木……負(fù)城地尤良,朱氏居之,益重修竹、梅、杏、山茶、橙、梨,異芳奇卉,往往而在。清池縈回,多菱、蓮、蘋、藻。于是筑室城禺,下鄰眾卉,名曰‘玩芳’……于是刻石亭右,以記歲月云?!盵61]環(huán)境甚美,盡顯亭名玩芳之意。
蘇軾《放鶴亭記》:“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huán),獨(dú)缺其西十二,而山人之亭適當(dāng)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fēng)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則傃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盵62]“春夏之交”六句,把自然環(huán)境描繪得美不勝收。山人之亭緊扣“放鶴”二字來寫,何其空闊,無邊無際;亭的位置以“適當(dāng)其缺”表達(dá),形象而貼切。
陸佃《適南亭記》:“會嵇為越之絕,而山川之秀,甲于東南……熙寧十年,給事中程公出守是邦……有以梅山勝告公者……因至其上望之。是日也,天和景晴,竹莖尚疏,木葉微合,峰巒如削,間見層出。公曰:‘此山之佳處也?!讯鳖?,見其煙海杳冥,風(fēng)帆隱映,有魁偉絕特之觀,而高情爽氣,適相值也。夕陽在下,不得已而后去。其山之僧用和者,契公之意,因高構(gòu)宇,名之曰‘適南’,蓋取莊周大鵬圖南之義。暇日以眾飲而賞焉。水轉(zhuǎn)挹轉(zhuǎn)清,山轉(zhuǎn)望轉(zhuǎn)碧,而俯仰之間,海氣浮樓臺,野氣墮宮闕,云霞無定,其彩五色,少頃百變,殆詞人畫史不能寫也?!盵63]宇即亭也,“因高構(gòu)宇”的氣勢和“大鵬圖南”的典故相得益彰,濃墨重彩地描寫環(huán)境之宏偉壯麗,凸顯登高者的心曠神怡。
晁補(bǔ)之《照碧堂記》:“宋為本朝始基之地……城南有湖五里,前此作堂城上以臨之,歲久且圮。而今龍圖閣學(xué)士南豐曾公之以待制留守也,始新而大之,蓋成于元祐六年九月癸卯。橫七楹,深五丈,高可建旄,自東諸侯之宅,無若此者……屹然如跳出堞上,而民不知??梢苑艖迅叩?,寓目而皆適。其南汴渠,起魏迄楚,長堤迤靡,帆檣隱見,隋帝之所以流連忘返也。其西商丘,祠陶唐氏,以為火正,曰閼伯者之所以有功而食其墟也。其東雙廟,唐張巡、許遠(yuǎn)捍城以死,而南霽云之所以馳乞救于賀蘭之涂也?!盵64]堂之臨湖,見“照碧”之意;堂之?dāng)U建,概括交代之;寫登堂遠(yuǎn)望,更是氣勢磅礴,且引發(fā)思古之幽情。
此類亭堂樓閣記,將建筑物與周圍環(huán)境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周邊近景以至四方遠(yuǎn)景的烘托,構(gòu)成壯麗或幽美的畫圖,自然景色與人文景觀的密切交融、相得益彰,令人賞心悅目,回味無窮。
第三,像歐陽修那樣,著者將寫景、抒情、敘事與他們最擅長的議論完美地融合,往往催生出深受讀者喜愛而傳世的經(jīng)典作品。
以曾鞏、蘇軾、蘇轍的名篇為例,先說曾鞏的《道山亭記》。此記先介紹閩地的來歷,繼而用極其細(xì)致而形象的文筆描寫水陸兩行入閩之驚險(xiǎn):
其路在閩者,陸出則扼于兩山之間,山相屬無間斷,累數(shù)驛乃一得平地。小為縣,大為州,然其四顧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緣纟恒,或垂崖如一發(fā),或側(cè)徑鉤出于不測之溪上:皆石芒峭發(fā),擇然后可投步。負(fù)戴者,雖其土人,猶側(cè)足然后能進(jìn);非其土人,罕不躓也。其溪行,則水皆自高瀉下,石錯出其間,如林立,如士騎滿野,千里下上,不見首尾。水行其隙間,或衡縮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狀若蚓結(jié),若蟲鏤,其旋若輪,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輒破溺。雖其土長川居之人,非生而習(xí)水事者,不敢以舟楫自任也。[65]
接著,敘述福州的地理與風(fēng)土人情:“治侯官,于閩為土中,所謂閩中也。其地于閩為最平以廣,四出之山皆遠(yuǎn),而長江在其南,大海在其東”,“人以屋室巨麗相矜,雖下貧必豐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宮又特盛”。[66]在交代了知州程師孟“得閩山嵚崟之際,為亭于其處”,謂“登覽之觀,可比于道家所謂蓬萊、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后,遂感慨而議曰:“閩以險(xiǎn)且遠(yuǎn),故仕者常憚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樂,非獨(dú)忘其遠(yuǎn)且險(xiǎn),又將抗其思于埃壒之外,其志壯哉!”[67]此篇將精彩的描寫、生動的記敘和感慨而簡短的議論融為一體,沈德潛尤夸“水陸二段”的描寫曰:何減“韓柳”[68]。
蘇軾是歐陽修的得意門生,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其《喜雨亭記》于亭并無特別之描寫,只是緊扣“喜”“雨”“亭”三字作文章。在“亭以雨名,志喜也”的點(diǎn)題后,是旱而逢雨,“吾亭適成”的記敘,接著是老天賜雨,意義重大的議論:
于是舉酒于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薄笆詹挥昕珊??”曰:“十日不雨則無禾?!薄盁o麥無禾,歲且薦饑,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yōu)游以樂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yōu)游以樂于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69]
對話式的議論,別出心裁,不乏幽默。下文緊接著頌雨以歌,無比歡樂地抒情:
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70]
記敘、議論、抒情巧妙而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在充滿激情和風(fēng)趣的筆墨中,表露出對民生的關(guān)切。吳楚材、吳調(diào)侯評曰:“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寫、合寫、倒寫、順寫、虛寫、實(shí)寫,即小見大,以無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窮,筆態(tài)輕舉而蕩漾,可謂極才人之雅致矣。”[71]如果說豐樂亭尚賴“山勢回抱”為美的話,喜雨亭只是亭的符號,無具體的建筑元素可言,但在蘇軾生花妙筆之下,它已成為愛民與喜慶的象征,予人以高度的美感享受??梢娊ㄖ氐牡鰺o損以營建物為寫作對象的記體文的魅力。
《黃州快哉亭記》為蘇轍最著名的作品。開頭敘述友人張夢得建亭的地點(diǎn)和蘇軾為之命名的情況。而后寫道: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濤瀾洶涌,風(fēng)云開闔。晝則舟楫出沒于其前,夜則魚龍悲嘯于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shù)。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于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周瑜、陸遜之所騁騖,其流風(fēng)遺跡,亦足以稱快世俗。[72]
寫“南北”“東西”,極顯視野無比開闊;寫“濤瀾”“風(fēng)云”及晝夜,強(qiáng)調(diào)亭之所見,皆屬驚心動魄。由“舉目而足”的盡情觀賞,到歷史人物神態(tài)英姿栩栩如生的刻劃,無不突出“快哉”的感受無與倫比。此段關(guān)于大江景色及三國風(fēng)云的描寫,堪稱精彩。下文借昔楚襄王與宋玉關(guān)于風(fēng)的一段對話,就“快哉”之題,發(fā)出“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的議論,謂“張君不以謫為患,會計(jì)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并抒情曰:“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fēng),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73]
從王禹偁的《竹樓記》、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到歐陽修的《豐樂亭記》《醉翁亭記》,再到曾鞏、二蘇的《道山亭記》《喜雨亭記》《黃州快哉亭記》等等,均是融敘事、寫景、抒情、議論于一體,千年以來膾炙人口,其中尤以歐陽修的表率和引領(lǐng)作用堪稱居功至偉。這些精心構(gòu)撰、具有高度審美價(jià)值的杰作,無疑代表了北宋此類散文的最高水平。
第四,歐陽修鼓勵門生后學(xué)自由創(chuàng)作,發(fā)揮專長,不拘泥于一種模式,如歐陽修以獨(dú)特的風(fēng)神享譽(yù)文壇一樣,后繼者亦以各自的特色在文壇上盡顯風(fēng)采。
如前所述,在宋人的亭堂樓閣記中,營建物往往只是個名稱,作者擅長借題切入,借端發(fā)慨,全是依據(jù)各自的特長與喜好落墨,而未顧及建筑元素的存在與否,或者說,作家不過借營建物切入急欲鋪開的話題,展現(xiàn)各自的書寫特長與創(chuàng)作期待。
曾鞏熟讀古書,曾經(jīng)在京都編校史館書籍,撰寫史書《目錄序》,故平時(shí)為文,喜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知齊州時(shí),作二堂,分別取名“歷山之堂”、“濼源之堂”。其《齊州二堂記》云:“齊濱濼水,而初無使客之館。使至則常發(fā)民調(diào)材木為舍以寓,去則撤之,既費(fèi)且陋。乃為之徙官之廢屋為二堂于濼水之上,以舍客,因考其山川而名之?!盵74]自述二堂為使客之館,建筑元素已淡化,而著力引出下文為二堂取名來歷的文字,從《史記·五帝紀(jì)》說起,就歷山、濼水作了大量的考證,而二堂本身,一點(diǎn)都未著墨。
王安石擅長議論,其《石門亭記》首段介紹石門為名山,亭為縣令朱君所作,山上多有書觀游感慨之石碑,朱君“悉取古今之刻,立之亭中”,身為其甥婿,安石受命“記其作亭之意”。于是發(fā)出“其直好山乎?其亦好觀游眺望乎?其亦于此問民之疾憂乎?其亦燕閑以自休息于此乎?其亦憐夫人之刻暴剝偃踣而無所庇障且泯滅乎”的五問,緊接著自答曰:
夫人物之相好惡必以類。廣大茂美,萬物附焉以生,而不自以為功者,山也。好山,仁也。去郊而適野,升高以遠(yuǎn)望,其中必有慨然者?!稌凡辉坪酰河桦_d于荒。《詩》不云乎: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夫環(huán)顧其身無可憂,而憂者必在天下,憂天下亦仁也。人之否也敢自逸?至即深山長谷之民,與之相對接而交言語,以求其疾憂,其有壅而不聞?wù)吆酰壳竺裰矐n,亦仁也。政不有小大,不以德則民不化服。民化服然后可以無訟。民不無訟,令其能休息無事,優(yōu)游以嬉乎?古今之名者,其石幸在,其文信善,則其人之名與石且傳而不朽,成人之名而不奪其志,亦仁也。[75]
文章別出心裁地從五個角度探析朱君的作亭之意,最終都?xì)w結(jié)到一個“仁”字上,然后以“其然乎?其不然乎”的有力反問結(jié)束全篇。作為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王安石以自己滔滔不絕的議論說理,給后世留下了一篇富于特色的亭記。
蘇軾為人曠達(dá)超脫,文如行云流水,活潑自然,而筆法多變,常有奇思妙想、言外之意?!斗批Q亭記》就是富于其個性特征的佳作。文中感嘆云龍山人的隱居生活道:“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yuǎn)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于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76]林云銘評此文云:“前段敘亭敘鶴,末段作歌,總為中段隱居之樂作襯筆耳。虧他說隱居之樂,以南面之君伴講,說鶴以酒伴講,且出落轉(zhuǎn)棹處,極其自然,全不費(fèi)力。所謂遇方成圭,遇圓成璧,此等筆意,古今無第二手也?!盵77]蘇軾為文個性鮮明,他用擅長的文筆給作品打上了自己獨(dú)特的印記。
黃庭堅(jiān)《大雅堂記》云:“丹稜楊素翁,英偉人也。其在州閭鄉(xiāng)黨有俠氣,不少假借人,然以禮義,不以財(cái)力稱長雄也。聞余欲盡書杜子美兩川夔峽諸詩,刻石藏蜀中好文喜事之家,素翁粲然向余,請從事焉。又欲作高屋廣楹庥此石,因請名焉。”庭堅(jiān)是江西詩派的領(lǐng)袖,崇拜杜甫,對杜詩深有研究;又是書法大家,聲名遠(yuǎn)播。他自然樂于成此盛事,遂命名曰大雅堂,以“而告之曰”引出一段關(guān)于杜詩的議論:
由杜子美來四百余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隨世所能,杰出時(shí)輩,未有升子美之堂者,況室家之好耶!余嘗欲隨欣然會意處,箋以數(shù)語,終以汩沒世俗,初不暇給。雖然,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于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國風(fēng)》《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耶?故使后生輩自求之,則得之深矣;使后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說而求之,則思過半矣。
遇到自己最喜愛的題目,庭堅(jiān)恰好暢所欲言,這是一篇堂記中極難得的詩論,而此記的問世也傳為文壇的一段佳話。
回顧營建記由中唐至北宋的發(fā)展,歐陽修起了十分關(guān)鍵的作用。他繼承韓愈營建記文從字順、生動形象的傳統(tǒng),又效法王禹偁的“易道易曉”,行文更為平易自然。其文散行為主兼用偶儷,使古文充滿美感。既改變了唐末五代至宋初駢文占領(lǐng)文壇的局面,也改變了宋初古文的平實(shí)無奇、“辭澀言苦”,合理地吸取駢儷之作的文辭、音韻和節(jié)奏之美。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抒發(fā)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崇高情懷,中幅寫景,以賦為文,多用四言與排偶,情景交融,確屬佳作。但與歐及受其影響的主流寫作,即以散為主,融駢于散的特色,有所不同。其影響更多地表現(xiàn)在具有正確的人生觀和雄偉的抱負(fù)上。北宋營建記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亭堂樓閣記數(shù)量眾多,歐作為詩文革新的領(lǐng)袖,影響巨大,其營建記尤為諸多后學(xué)所效法,韓柳的微有議論已發(fā)展為歐蘇的快意論說和深沉感慨的抒發(fā)。歐所倡導(dǎo)的以散行為主、間有偶儷的書寫已為后世普遍接受??偠灾?,建筑元素的淡化、人事元素的強(qiáng)化、情景敘議的交融、個體風(fēng)格的展現(xiàn),已成為北宋及后世諸多營建記創(chuàng)作的共同追求。
注釋:
[1][2] 吳 訥:《文章辨體序說》,王水照:《歷代文話》第二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621,1622頁。
[3] 韓 愈:《燕喜亭記》,見馬通伯:《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北京: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48-49頁。
[4][5] 柳宗元:《柳河?xùn)|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53,442頁
[6] 司空圖:《休休亭記》,見《新唐書》卷一四九《司空圖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6年,第4720頁。
[7] 沈 顏:《化洽亭記》,見《文苑英華》卷八二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 徐 鉉:《喬公亭記》,見《騎省集》卷一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10][11][50][51][52][53][54][55][56][57][58][59][60][61][62][63][64][65][66][67][72][73][74][76]呂祖謙:《宋文鑒》,齊治平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111,1112,1115,1150,1161,1161,1168,1168,1172,1173,1179,1198,1203,1203,1165,1175,1188,1198,1153,1153,1154, 1182,1182,1152,1175頁。
[12] 王禹偁:《五哀詩》,《小畜集》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 王禹偁:《答張扶書》,《小畜集》卷一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4] 蘇轍作于崇寧五年(1106)的《歐陽文忠公神道碑》稱歐有“《居士集》五十卷,《外集》若干卷”。政和四年(1114)李之儀作《歐陽文忠公別集后序》云:“汝陰王樂道與其子性之……得公家集所不見者,集為二十卷。余幸得而觀之?!贝硕淼摹秳e集》即《外集》。周必大整理編校的收有二十五卷《居士外集》的一百五十三卷本《歐陽文忠公集》,慶元二年(1196)方刊刻問世(詳見日本九州大學(xué)東英壽教授《歐陽修書簡九十六篇之發(fā)現(xiàn)》,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新見歐陽修九十六篇書簡箋注》)。陳亮(1143-1194)編《歐陽文粹》,收有見于《居士外集》的《明因大師塔記》《湘潭縣修藥師院佛殿記》《偃虹隄記》。他比呂祖謙(1137-1181)僅小6歲,能看到《居士集》外的歐文,呂氏亦可能看到。呂氏自然看不到周必大編《歐集》,但家中藏書甚多,加上皇家所藏,點(diǎn)校《宋文鑒》的齊治平先生稱“他搜采公私藏書,所得文集凡八百家”,故閱見歐二十卷《別集》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果如此,他看中的還是歐自編的《居士集》文,則其選文的眼光是值得稱道的。
[15][16][17][18][19][20][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 [36][37][38][42] 洪本?。骸稓W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658,1659,1666,1667,994,997,1683,1011,1000,1017,1020,1035,1038,1044,1017,1020,997,1002,1035,1017,1021,1002,1044,1018頁。
[21] 郭慶藩:《莊子集釋·秋水》,王孝魚典校,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606頁。
[39] 何 焯:《義門讀書記》卷三八《歐陽文忠公文上》,崔高維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90頁。
[40] 徐樹錚:《諸家評點(diǎn)古文辭類纂》卷三《峴山亭記》評語。
[41][43] 朱 熹:《朱子語類》卷一三九,清同治壬申刊本。
[44] 契 嵩:《鐔津文集》卷八《文說》,《四部叢刊三編》本。
[45] 曾 鞏:《曾鞏集》卷一五《上歐陽學(xué)士第二書》,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33頁。
[46] 強(qiáng) 至:《祠部集》卷一九《代上南京歐陽龍圖狀》,《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
[47] 吳 充:《贈太子太師歐陽公行狀》,見《歐陽修全集·附錄》卷一,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1337頁。
[48] 蘇 軾:《祭歐陽文忠公文》,見《歐陽修全集·附錄》卷一,第1333頁。
[49] 朱 熹:《考?xì)W陽文忠公事跡》,見《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一,《四部叢刊》本。
[68] 沈德潛:《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二八《道山亭記》評語,光緒壬寅年孟夏寧波汲綆齋石印本。
[69][70] 蘇 軾:《蘇軾文集》卷一一《喜雨亭記》,孔凡禮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49,349頁。
[71] 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卷一一《喜雨亭記》評語,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89頁。
[75] 王安石:《石門亭記》,見《王文公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09頁。
[77] 林云銘:《古文析義》卷一五,清康熙丙申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