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摩
往事堆疊的回廊幽暗曲折,倘若不把它及時照亮,必然會漸漸失去光芒。
旺火
疾風如馬,生長在遙遠的群山之巔。
如果在往常,它們可以卷走石頭,可以拔掉小樹,可以撞破門栓,可以咬斷窗欞,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我手里的粗瓷大碗奪過來,狠狠摔碎在青石的水槽邊。
然而現(xiàn)在,一萬群風馬掠過,也揚不起半點煙塵。
那些如胭脂般略泛紅色的凍土牢牢覆蓋著大地,只是它們已經(jīng)不再葆有暖風和煦時的柔軟彈性。即便是揮動鋒利的鐵鍬,也只能在上面留下一排淺淺的白色啄痕,北風一吹,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
我的根,就扎在這凍土深處。
清晨,白色的淡霧還沒有退去,村莊的呼吸細碎悠長,睡意沉沉。奶奶已經(jīng)綰起頭發(fā),裹上黑色的棉襖,用爬滿紅銹的鐵杖捅開泥封的灶火。爐膛內(nèi)的灰塵被火光吹動,撲向她瘦削的臉頰。她一面扇動手掌,驅(qū)趕爐灰,一面彎腰鏟了些炭塊填在里面,然后把油亮笨重的黑鐵茶壺坐到火上。燃燒了一夜的爐渣被小心地從爐子的下部清理出來,爐子醒了,火焰升起來,舔舐著茶壺。
茶壺里的水開始翻滾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穿衣起身。灶火上放著白底紅花的搪瓷洗臉盆,盆里有奶奶倒好的淺淺的熱水。他只能撩起熱水擦把臉,肥皂是絕對不能用的,否則后起的人——三叔、三嬸、四叔、我,就沒法用這點水了。在這里,水要比高原外面的地方寶貴得多。高原外面的地方是什么樣子,那時的我一無所知。我感興趣的是樹上的鳥窩,石頭下的蜈蚣,啞巴家的老牛。我對高原外的粗淺認知,是父親在那里當兵。父親長得什么樣子,細想起來實在太費心思,不如再睡會兒。爺爺洗完臉,擔起爐渣,推門出去。彼時,奶奶正在沙沙地掃著院子。爺爺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仿佛根本沒有看見她,徑直去村外溝邊倒灰去了。
我在饑餓難耐中把手伸向枕邊的瓷碗,那里面只剩了兩片干硬的玉米面饃饃。我不情愿地翻了一會兒,直到外面的寒氣躍躍欲試,打算順著我不著一絲的胳膊鉆進被窩,我才打定主意把那兩片玉米饃饃掖進被窩,大嚼起來。爺爺奶奶心疼我年幼,害怕我半夜餓醒,總是睡覺前在我枕頭邊放個大碗,里頭放幾塊饃饃餅子之類的,于是每當夜深人靜,枕邊總會傳來我嚓嚓的咀嚼聲。
那時的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量驚人,幾乎任何能入口的東西,都逃不脫我的魔掌。以至于長久以來,我擔心自己肚子里養(yǎng)了條餓狼,永遠喂不飽。母親形容我吃飯的做派,是個標準的“討吃鬼”。我絲毫不以為意,依舊我行我素。被送到鄉(xiāng)下爺爺家以后,更是練就了一身混吃的好功夫。村里人家養(yǎng)雞,大多是攢了雞蛋用來換油鹽錢的,唯獨我家不是。這固然是因為我父親能常常往家里寄錢,更是因為老人們疼我。我是不領(lǐng)情的,蠻橫霸道地把架子上的雞轟走,伸手就往里摸。摸到的雞蛋大都是溫的,有時還會粘些雞毛雞糞在上面,我就手磕開,直接把那甜腥的液體倒進嘴里,舔舔嘴唇,依然回味無窮。
嚓嚓的咀嚼聲總會伴隨著落下的食物碎屑,當這些碎屑落滿床鋪,扎得人無法安睡,我才會在小米稀飯黏稠的香味里姍姍起床。
三叔和村里的年輕人們上山去了,晚飯之前,他們需要帶著成堆的木柴回來。我們這里本是不需要木柴的,家家院里都有用不完的煤堆炭塊。只是眼前已到年根,村里不時會響起鞭炮聲,一年一度的“旺火”卻是少不了木柴的。
傍晚時分,三叔他們拖著兩棵小柏樹,走進了院子。飯是已經(jīng)提前做好的,他們吃過飯,吸了一會兒煙,馬上動手。用木柴搭架子,炭塊如方磚一樣層層碼好,砌起碉堡一樣的小樓。等到吉時,引燃鞭炮,點起旺火。
那年的旺火搭得比我家屋頂還高,第二天醒來,我透過紙糊的窗子,隱約看見紅光閃動,那堆火還在畢畢剝剝地燒著。
我又長了一歲。
書房
天氣暖和起來,白晝開始變長。
某天早上醒來,奶奶坐在炕頭,遞給我一個書包。那是她頭天晚上在煤油燈下完成的,深藍色的粗布,細密扎實的針腳,正中間用紅布縫了個五角星。那五角星如此耀眼,讓我立刻想起了高原之外的父親。
娃兒,上書房吧?她說。
書房就是學(xué)校,上書房就是去學(xué)校。我還不到上學(xué)的年齡,可是聽到這話卻快樂得答應(yīng)著,一絲不掛地跳下床來。
那天早上的太陽是紅色的,如同過年時貼在門口的對聯(lián)一樣紅,靜靜地掛在村口大槐樹的枝丫上。我唱著五音不全的歌,跟小啞巴連蹦帶跳地踩著濃濃的紅糖色的晨曦,走向?qū)W校。
我先看見那個闊大的戲臺子,那個戲臺的青石柱子足有幼小的我兩人合抱那么粗。我從沒有見這里唱過什么戲,但已經(jīng)被這么恢宏的建筑所吸引。戲臺子西邊的一帶房子已經(jīng)很破舊了,養(yǎng)著生產(chǎn)隊的羊和牲口,叫聲和咀嚼聲連綿不斷;戲臺東邊則是隊部,隊部隔墻,就是學(xué)校。正中間的場院,堆著小山一樣的草垛和麥秸。
所謂“學(xué)?!?,只是一間房子,一塊黑板,一個老師而已。學(xué)生二十來個,按照年齡分了四個年級。四年級上課的時候,其他年級的孩子做作業(yè);三年級讀書時,其他年級的孩子自習。依次類推。書本只有一套,在老師的手里。需要學(xué)習的內(nèi)容,寫在黑板上,學(xué)生自行抄寫到自己的本子中。我的書包里,也如他人一樣,一根鉛筆,一本薄紙。橡皮是奢侈品,很少見,寫錯了字,用右手食指在嘴里蘸了唾液,把紙上的字跡抹掉即可。這樣的習慣跟隨我多年,以至于后來到城市里上小學(xué)時,還不時用口水擦錯字,惹得同學(xué)們哈哈大笑。
我并不認為這樣的求學(xué)經(jīng)歷多么讓人難以啟齒,相反,我覺得它是我一生的財富。我父親也曾經(jīng)在這樣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讀書,那時候這里還是王家的祠堂。據(jù)說更早的時候,這片宅子是前清王閣老的家,十里八鄉(xiāng)最好的建筑,比仙翁廟還好。
多年以后,我重新回到這里。戲臺已經(jīng)廢棄,隊部已然傾頹,原先養(yǎng)牲口的一帶房子,現(xiàn)在片瓦全無,只剩堆草垛的平地。時光的河流無聲無息,卻無可阻擋地把很多東西抹平,把記憶淹沒,似乎這些從未在地球上存在過。即便有零星的片斷閃現(xiàn)在腦海,也不得不令人生疑。那寬闊的戲臺,而今不過是幾步之寬;那曾經(jīng)的粗壯石柱,原來竟是如此單薄。我記不起在這樣的學(xué)校里學(xué)到了什么,只是依稀記得似乎跟小伙伴們在院子里風一般跑過,在草垛上翻過跟頭,給比鄰而居的羊群喂過草……
唯一可以確信的是,那些美好的游戲時光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
豆角
古詩云:“豆粥能驅(qū)晚瘴寒?!?/p>
這個豆粥大約是南方的豆粥吧,涼水注入砂鍋,加熱到微冒水汽,依次添入紅豆、綠豆、江米、蓮子、花生、蜜棗等等,大火煮開,文火慢熬,直至口味香甜軟糯,色澤艷麗濃稠。然后用粉彩的小碗盛了,丟進去一只白色的調(diào)羹,便可上桌。這樣的粥飽含著江南的煙雨風華,無論是制作過程,還是享用時分,都氤氳著細膩獨特的水鄉(xiāng)情感。而在我的記憶里,在風馬奔騰的高原,在爺爺家,卻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種豆粥。
熬粥的器皿自然是笨重黑鐵大鍋,要煮夠全家人的分量,這樣的炊具再合適不過。豆角去筋切段備用,待到鍋中水滾,加入小米、黑豆、核桃,熬一袋煙工夫,再將豆角放入其中,用缺了角的黑鐵馬勺攪動一番,加鹽,煮至濃稠,馬勺插入能立而不倒,起鍋,用粗瓷大碗盛上,便是一頓耐饑抗餓的早餐。這樣的粥亦菜亦飯,從營養(yǎng)學(xué)來看,碳水化合物、氨基酸、植物蛋白什么的全有了,只是味道實在不敢恭維。
那時的我在味覺上的追求并不奢侈,能吃飽并且隨時嘴里有東西咀嚼,那才是夢想所在。即便如此,這樣的早餐依然能給我無比踏實的感覺。同樣的,它是以土地為生的莊稼人最重要的食物。在村莊每家的食譜里,豆角都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豆角耐旱,容易打理,產(chǎn)量可觀,幾乎家家都會在地壟子里種幾行,有了這個,就不必在蔬菜上多費心思了。
豆角是有藤蔓的,無論枝葉爬得多高,那些絲絲縷縷總會牽扯著它的情緒。
就像人一樣。吃飽了,玩瘋了,總會靜下來。
我想家了。
如果我是一根豆角,母親就是藤蔓,家就是根。離得越遠,就越想落下。
我時常問爺爺:“我媽什么時候來接我?”爺爺不語,奶奶笑呵呵地在我手心里放一捧噴香的炒豆子,說:“快了?!?/p>
我熱切地盼望回去。有一天,我正在小啞巴的牲口棚子前看人鍘草,有人路過對我說,你家里來人了,是不是要把你帶走?
我立刻像旋風一樣刮回家里,卻被告知來人已走。
是媽媽怕你吃不好,托人捎了兩袋肉丸來,奶奶說。然后她把黑色的砂鍋加滿水架到火上,撒把鹽,切把蔥,丟兩個肉丸進去。只燉了一小會兒,屋子里便充滿了香氣。
肉丸很好吃,但我更想母親。
天很熱了,地里的農(nóng)活多了起來。爺爺奶奶在前面摘豆角,我挎著籃子在后面跟著。望著滿眼的青綠,我突然說了一句,爺爺家的豆角真好,過些日子我要是回家,給我?guī)c吧,讓我媽嘗嘗。
聽了這話,爺爺奶奶對視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活兒。
奶奶捶捶腰,說道:“我娃兒大了?!?/p>
老井
村子里沒有鐘表,時間的概念完全來自日升月落,所以沒人知道,那口老井誕生于何年何月。
它確實夠老的,長滿了斑駁的綠苔,井繩和鐵桶在它的口沿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
打水的都是男人。這是個力氣活兒,更是個技巧活兒。要去打水,先須搬開井口上覆蓋的青石。腳一定要踩實井臺,才可借力。用井繩上的鐵鉤掛住桶上的提手,緩緩放下,待手上略略感到水桶受浮,抓穩(wěn)井繩,左一搖,右一蕩,沉兩下,提將上來,便是清水滿溢。
兩桶水打完,還要照舊將青石蓋到井口上。扁擔上肩,便可回家送水。不得不提的是,用扁擔也頗講究技巧,步頻須得與扁擔顫動的節(jié)奏合拍,才能既輕巧又穩(wěn)當,一路輕松滴水不漏。倘若是腳步配合不好,扁擔兩頭反彈回來的力量會成倍襲來,壓得肩膀生疼。最重要的是,兩只水桶會失去平衡左右亂晃,帶動著人也踉踉蹌蹌。等回到家中,在黑陶大缸邊站定,穩(wěn)穩(wěn)神再看,兩桶水灑得只剩下了半桶。
挑水這樣的活兒,向來都是三叔的。四叔腿腳上有殘疾,一輩子沒干過重活兒。爺爺上了年紀,腰腿自然不比年輕時候。三叔在家便是頂梁柱。那時三嬸剛剛生了孩子,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炕上度過。增添了人口,日子過得似乎也有點緊巴。光靠幾畝薄田,應(yīng)付得了大人,卻打發(fā)不了孩子。在我的印象里,三叔似乎也是下過煤礦的。
那是更大、更深的一口井。
得益于自然的饋贈,那些年幾乎每個村子都有自己的小煤窯。村民們在磨盤邊吃飯聊天的時候,總是少不了哪村跟哪村的礦井無意間打通了之類的話題。話題中也有共識:種地雖然本分,但頂多也就能糊口,要想掙錢,非得下井不行。
有一次三叔午飯前回來,帶了一身衣裳,一頂安全帽,一盞可以別在帽子上的礦燈,說要在村里的煤窯下井了。
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和小啞巴到礦上去玩。直到中學(xué)為止,我對于“工業(yè)”兩個字的印象,完全來源于小時候在礦上的見聞。鋼軌、翻斗車、電燈,都是最早在那里見到的。最神奇的當然是升降機,我每次到礦上都要進升降機房看一看,開升降機的師傅讓我羨慕不已。在他的催促下,一群面孔生動的人鉆進鐵籠子里。他撥動操縱桿,伴隨著雷聲般的響動,人群就被送到了深不可測的地底下。雷聲再次響起的時候,籠子里站滿了面無表情輪廓難辨的黑人。籠子門一開,如釋重負的人群才奔向澡堂。
澡堂是礦上的,只針對下井礦工開放,所以村里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樣子,唯獨我和小啞巴。那一次我們趁著管理員不注意溜了進去,只看見很大的一池冒著熱氣的黑水靜靜地躺在面前。我和小啞巴立刻脫去衣服,跳進水里,玩了起來,直到水越來越少,光滑的洋灰池底露出來,管理員提著水桶來打掃池子,我們才在訓(xùn)斥聲里戀戀不舍地穿上衣服。
關(guān)于井的生活,伴隨到我七歲多。水井不僅爺爺?shù)拇遄佑?,母親的縣城也有,就在東關(guān)的東城壕邊上。
那個夏日的午后,我還在甜美的午睡中不肯醒來,奶奶搖了搖我說,娃兒,媽媽托人來接你了。我在懵懂中點點頭,爺爺把我和行李抱上了車,然后他下車跟奶奶一起向我擺了擺手。我就繼續(xù)睡了。
我的行李很簡單,只是一麻袋豆角。爺爺和奶奶專門為我摘的,重得我搬不動。
見到母親已經(jīng)是晚上,我下意識地喊了句“媽”。也許是我鄉(xiāng)音太重,她立刻笑出聲來,說:“我娃變成草灰了。”
“草灰”是我母親縣城的方言,類似于“土鱉”,用來指稱鄉(xiāng)下人。說完這話,她立刻燒水,給我洗澡、剪指甲、換衣服。因為那一句“草灰”,回縣城的頭一個月里,我怯得不敢說話。
哥哥卻是不久前剛從武漢回來,他眉飛色舞地給我講述大城市的樣子,給我講父親的軍營,給我看從靶場上撿來的亮晶晶的子彈殼。
我很羨慕他。
油燈
很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白奶奶那句“我娃大了”里包含的豐富情感。那一次,他們倆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莊,輾轉(zhuǎn)兩百公里來到這個高原外面的城市。
彼時,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爺爺來看病,食道癌。
起初的日子很慌亂,父親請假、聯(lián)系熟人、安排去幾家醫(yī)院檢查;母親每天買很多菜,還有不同的點心,安排兩位老人的飲食。然而不同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父親變得很沉悶,倒是爺爺豁達得多。他十六七歲參軍離家,打鬼子,打老蔣,走南闖北,直到胸部中槍,傷愈后即回家種田,也算是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生老病死的事情,似乎看得很淡了。
父母要上班,哥哥遠在武漢讀軍校,奶奶是行動不便的小腳老太太,每次陪同放療,就成了我的事情。雜志那時是雙月刊,彈性工作制,相對比較自由,我把工作盡量在上午做完,下午就可以陪爺爺。醫(yī)院離家有一站路,雖然很近,但我擔心他體力不支,問他是否坐公交,他總是笑著搖頭說不用。于是我們兩個總是走路前往,我很想跟他說點什么,可是想來想去找不到話題。而且我現(xiàn)在一口普通話,兒時的鄉(xiāng)音已經(jīng)打磨得絲毫全無,跟爺爺交流起來,似乎隔著寬闊且陌生的河流,完全沒有親近感了。
有一次,我陪爺爺去放療的路上,接到朋友的電話,約我下午去踢球,順便晚上喝一杯。醫(yī)院的氣氛總是沉悶的,尤其是在放療室那樣的地方,常常會傳來病人絕望的呻吟。即便是拿本書,我也讀不進去幾頁。悶了這么久,我當然也很想去透透氣,能和朋友們喝點酒,釋放一下,肯定會好很多。于是進了醫(yī)院后我就問爺爺,問他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笑著擺擺手示意我離開,如同當年他送我離開老家一樣。
傍晚,我剛坐到酒桌邊,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他責備我不該把爺爺一個人丟在醫(yī)院里。后來我才知道,父親那天下班特別早,趕到醫(yī)院后,爺爺剛做完放療,正坐在候診大廳里休息。我可以想象他遠離了自己的土地,在陌生的城市,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醫(yī)院里,身邊卻沒有自己的親人時的孤獨與無助。
那天晚上,我是在歉疚中度過的。療程結(jié)束以后,爺爺就執(zhí)意要回家,我們怎么勸都沒用。
翻過年頭,尚未出正月,天很冷,老家傳過來消息,爺爺不在了。
爺爺一輩子剛強,臨走那天也不例外。奶奶說那天早上爺爺照樣早起挑著擔子到村頭溝邊倒爐灰,就像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一樣。她還補充說,爺爺雖然吃飯吞咽并不怎么利索,但是回家后并沒閑過。
爺爺下葬那幾天,奶奶總是握一條手絹。她已經(jīng)是八十上下的人了,身體變得干枯瘦小,儲存不了多少眼淚,可是每當看見有人來給爺爺送行,都忍不住眼眶紅潤。姑姑們和我的幾個堂姐妹,生怕她有什么閃失,飲食起居都陪著她,甚至連上廁所都不例外。很難想象,奶奶憔悴成今天這個樣子。當年爺爺要參軍離家,她便在村子里參加了婦救會,納布鞋、送軍糧,也是潑辣要強的人物。我在家那兩年,她身子還硬朗,里外家務(wù)一應(yīng)操持,倒是爺爺很少費心。
打淮海戰(zhàn)役那一年,我爺爺和其他六個同縣傷兵一塊兒回鄉(xiāng),第二年有了我父親,至此才過上普通莊戶人家的平常日子。到爺爺下葬時,那些共過生死的同袍已經(jīng)故去四人。剩下的兩人,一個家境尚好,另一個則終身未娶,亦無子嗣,只能靠微薄的老兵津貼過日子。即便如此,僅存的兩名風燭殘年的老兵,還是相攜前來送爺爺一程。他們來的時候,奶奶讓姑姑扶著,顫巍巍地從床上下來,出院門相迎。話未出口,已是老淚縱橫。
我是以長孫的身份回去的,那時哥哥仍在念軍校,不便請假。父親已將近六十歲,雖然身體尚好,但也需人照應(yīng)。父親說,他參軍時,爺爺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在爺爺?shù)难劾铮敱鸵蛘?,打仗就要死人。他們那輩?jīng)歷了太多的血與火,實在不愿意自己的骨肉再去摸閻王爺?shù)谋亲印υ阶孕l(wèi)反擊戰(zhàn)那些年,父親也確實差點上戰(zhàn)場,可他從來沒有后悔過自己的選擇。
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小時候的煤油燈。村莊沒有通電的日子,那是唯一的照明工具。油燈通常用墨水瓶加條粗棉燈芯改造而成,煤油憑票供給,非常珍貴,只是晚上做針線或是起夜時亮一亮。雖然微弱,但那是鄉(xiāng)村黑夜里最耀眼的光芒。我上學(xué)時,爺爺還到處找墨水瓶,想要給我做一盞新油燈。
九十歲時,奶奶也等到了油盡燈枯的一刻。我還是以長孫的身份回去,看著父親和叔叔們把她葬在爺爺?shù)纳磉叀?/p>
關(guān)于油燈的記憶,終于還是泯滅了。
責任編輯 ?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