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國
很不幸,名畫家石洋死了。
那是一個傍晚,石洋正在界山寫生。蒼山古松,清泉碧水,石洋全神貫注,游客們川流不息。突然傳來的“救命”聲,把石洋像彈簧一樣拉了過去。望見掙扎的落水者,撥開慌亂的人群,石洋“撲通”跳入水中。
消防救援隊打撈起石洋,落水者與救人者被送醫(yī)急救,一死一活,一命換一命。
石洋八十歲的老父親,顫顫巍巍,踉踉蹌蹌,被攙扶著,趴在棺材上,悲泣不停。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失去了唯一的兒子。
突然,門外傳來大哭聲,進來兩個人,伏地連哭帶拜。年輕的個子不高、三十上下的胖子。等他們淚干聲住,慢慢站起后,有人遞過椅子。年輕的抽抽搭搭一會,拿出紙巾,想抹眼淚,但又停了手。他說:“大家好,石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叫西蒙,是法國留學(xué)生,出事時,我到界山旅游。沒聽導(dǎo)游勸阻,擅自下水游泳。”他又指著旁邊的年老者說:“這位是我父親,專程從巴黎趕來,拜祭恩人。”人們看著老西蒙,他向石洋遺體三鞠躬。然后說:“我和石先生是老朋友了,竟然是這樣再相見。”石老爺子和眾人平靜地看著他。
老西蒙不慌不忙從背包中抽出一張照片,舉起環(huán)繞一圈:“這是我和石先生的合影,我是巴黎西蒙書畫館館長格朗克·西蒙。石先生三年前去參觀,在一張叫《洞山渡水圖》的畫前一站就是一天。這引起了工作人員的注意,并報告給了我,后來,經(jīng)過深入接觸,我們竟然成了很好的朋友。”有人遞過來一杯茶。老西蒙呷了一口,繼續(xù)說:“在巴黎我的私人書畫館,我給石先生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參觀條件,甚至晚上,我親自陪著石先生臨摹馬遠先生的名畫。多年之后,石先生竟然救了我的兒子,而且是用他寶貴的生命換來的?!?/p>
晚上,西蒙父子懇請為石洋守靈,石老爺子把老西蒙拉到臥室,人老身子骨禁不住夜風(fēng)。老西蒙想看看石洋的畫室,石老爺子陪著爬到二樓。一股丹青墨香撲面而來,寬敞的畫室井井有條,中間長條畫桌上筆墨紙硯次第排開,一張未完成的畫作映入眼簾,山是一抹,水是一縷,人是半身。老西蒙輕輕“啊”了一聲,自言自語:“這是《洞山渡水圖》?!碑嫲逡粋?cè)堆著一摞畫稿,老西蒙挪過去翻看,拿畫的手顫抖著,一張張翻開輕放。一張張精美的《洞山渡水圖》臨摹作品,透著千年的細膩、靈動、足跡。老西蒙大聲說:“奇跡啊。按我評估,這些作品水平已超過馬遠先生的真跡?!笔蠣斪诱f:“我了解石洋的心愿。《洞山渡水圖》雖在異國他鄉(xiāng),回歸祖國已經(jīng)不大可能,但是,后人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用筆把畫魂“畫”回來。這是兒子經(jīng)常說的一件事,他是一位有雄心的畫家?!?/p>
老西蒙停住手,注視著畫作,陷入沉思。他沿著墻邊擺放的畫冊、典籍,不時仰頭,凝視懸掛的山水作品。當(dāng)來到畫案另一側(cè)時,瞬間釘在那一動不動。那是一摞書稿,看到的第一張書稿,正是洞山良價的千古佳偈《過水頌》: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應(yīng)須恁么會,方得契如如。
石老爺子拿起一張,一字一句朗誦起來,蒼老雄渾的聲音,似乎是一種開悟,穿透夜色,回歸千年。
出殯這天,長長的車隊,來到石洋的老家祖墳。這里地處古洼大地,平緩寬闊,河渠縱橫,蒹葭蒼蒼。
石老爺子命人把石洋的畫稿、書稿付之一炬,說這是兒子的作品讓他帶走。西蒙父子、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趕緊勸阻,希望石老爺子節(jié)哀,石洋的作品很有價值,要留給后人,這才是不負石洋的心血。
石老爺子想了好一會,才含淚同意。老西蒙拿出一幅畫向眾人展示,說,這是我收藏的《洞山渡水圖》真跡,為感謝石先生的救命之恩,我愿意把此畫歸還中國,讓他永遠和石洋先生的精神在一起。西蒙父子向著石洋的墳?zāi)谷瞎?,頭顱幾乎貼到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