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海
我十八歲,她十六歲。
我是來自城市的實習(xí)學(xué)生,她是從山里來北京植物園的打工妹。
短發(fā)黑濃,圓臉紅潤。大大的眼睛清澈澄明,一對小酒窩淺淺的,笑起來還會露出一只小虎牙,可愛極了。
她和教授一樣也叫我小程。我戲謔著:“我比你大,你該叫我哥!”
“就叫你小程,憑什么資格做我的哥哥?”她頭一歪,反詰道。然后一甩頭“噔噔噔”走了。
她的勞動強度挺大,每天天剛亮,工人就開始勞動了,施肥、澆水、鋤草、間苗、打藥……雖然不是重體力活,卻繁瑣忙碌。幾位和她一樣從郊區(qū)來的年輕人說說笑笑間從早到晚地忙,似乎沒聽到她喊累。中午陽光正烈,怕曬黑,她包上頭巾,裸露的手臂和臉還是被曝烤得通紅,看了讓人莫名地心疼。
我的工作以技術(shù)性為主,剪枝,釀酒,搞實驗,更多的是聽課。
她似乎對我有著莫名的好感??赡苁俏遗c園里的工人不一樣,說話輕言慢語,從不帶臟字。身上也沒有那股嗆死人的煙味,不像從河南來的大老王,瞪著死魚眼,說話嘰嘰歪歪的,目光里含著些猥瑣和曖昧,那眼珠在她鼓鼓的胸脯上掃來掃去,手臂有時故意在她身旁擦一下。
我長得又高又瘦,她說像一只長頸鹿,我也不爭辯,她似乎有意無意地愛往我身邊湊,變戲法般拿出一根香蕉,一枚蘋果遞給我。她掙工資,錢雖不多,但足夠自己用。作為實習(xí)生,我的生活費全靠家里出。
周日,園里都放假休息。
難得的輕松,我把穿了一周的衣服泡到水池里,她闖來:“小程,陪我上街唄!”
我呶呶嘴:“我得洗衣服!”
她甩了甩頭:“這點活,我來,你去準備一下,半小時就搞定!”
說話間,她已經(jīng)伸出小棒槌般的手臂,撈起一件外衣“噌噌噌"搓起來,豐滿的胸劇烈起伏,清涼的水流漫過手腕,在她面前掬出了白白的水花,煞是好看。我呆愣愣地立在那里,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一絲特別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
“愣著干嘛,幫我把這件衣服擰干,晾外面!”她回頭朝我笑笑,露出好看的小虎牙……
林業(yè)大學(xué)在讀碩士小陳正搞無土栽培實驗,喜歡帶著我。在林業(yè)大學(xué)實驗室,我似懂非懂地看小陳在各種器皿中調(diào)配一些培養(yǎng)液。
晚上回到住處,經(jīng)過看門的老王身邊時,我注意到老王滿身酒氣,眼珠血紅,說話語無倫次:
“我是爺們,我想有個女人……我想有個女人……”
厭惡地躲著他,既有同情亦有鄙薄。
早上在園里,碰見了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雙眼紅腫,神態(tài)慌亂。
“怎么了,你,想家了?”見四下無人,我問道。
“沒有?!彼汩W著我探詢的目光,拿著鋤刀,用力往下鋤。
……中午去食堂吃飯,前邊隱隱傳來和她住一起的女伙伴嘀嘀咕咕的聲音。似乎是說老王,昨晚喝多了,去女宿舍敲門,喊她的名……
我氣得不得了,回到葡萄園門口,截住老王,眼里噴火:
“你這個惡魔,干了什么缺德事!”
老王色厲內(nèi)荏地看著我,示威式地擼起袖子,他似乎覺得我只是個學(xué)生,太弱不禁風(fēng),根本沒把我放在眼中,我隨手抄起旁邊的一個木棒,他嚇得頭也不敢回地轉(zhuǎn)身就跑……
中國科學(xué)院北京植物園是林的世界,花的海洋。這里有無數(shù)參天樹木,有世界珍稀花卉,有各種人工培育的果木,有亭臺樓榭……
往東是北京植物園,曹雪芹故居,臥佛寺等人文景觀。北行上坡約一公里就是山奇路險水清潭幽的香山。
每周我們有一個休息日,會相約著或爬山或逛街?;锇閭兒襞笠椴恢@?,年輕的心,青春的俊秀打扮著日子光彩鮮艷地從眼前晃過。
相仿的年紀,青春期的活力,異性的吸引讓我們來自不同家鄉(xiāng)的年輕人很快成為了好朋友,閑暇時我們會在園區(qū)內(nèi)漫步暢談,追逐奔跑,賞花觀景。
一群伙伴中,我和她似乎走得更近些。我為她朗誦自己創(chuàng)作的蹩腳詩,她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認真聆聽,風(fēng)在耳畔輕輕拂過,腳下踏著沙沙響的落葉……
秋日,園里金黃金黃的柿子豐收了,燦燦如秋陽的果實耀人眼目,惹人憐愛。在勞動中我不小心用鐵鍬碰壞了一個大柿子。老王可算找到報復(fù)我的機會,說我故意損壞,向負責的張工程師告我黑狀。我羞憤異常,與老王吵嚷起來,并拿起鐵鍬用力向老王拍去……她趕了過來,死死攥著鐵鍬把,哭著勸我,安慰我。我從躁怒中安靜下來,低頭不語,任淚水從眶中緩緩落下。
她拉著我的胳膊跑到園里假山上坐下來,默不作聲地陪著我。風(fēng)輕抖著樹葉,簌簌作響,空氣中彌漫著野花與綠草間雜的清香,偶爾一兩只野鳥從草間躥出,躍上樹梢。夕陽落山了,夜幕漸漸垂下,我輕輕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我們回去吧,沒事了……”
晚秋初冬時節(jié),香山楓葉紅了,我們又一次登上峰頂鬼見愁,俯瞰山下風(fēng)光,心潮澎湃。我轉(zhuǎn)過身望著她思忖片刻:“這該是今年我最后一次爬香山了。我的實習(xí)快要結(jié)束了,該回沈陽了?!?/p>
“我也是。冬天的植物園沒啥活,我也得回家了?!?/p>
停了一下,她輕輕問:“程哥,以后我們還會見面嗎?”
“嗯,可以寫信呀!”
她不再說話了。山風(fēng)拂動我們的衣袖,她的秀發(fā)在風(fēng)中輕揚,像一幅生動的畫,我的眼睛濕潤了……
她告訴我,為我準備了一份禮物,會在臨走前送我,到那天時,我們要互相留下通信方式。
初冬,京城落下第一場雪,遠望香山仿佛粉妝玉砌般美,我早上起來,正站在園子里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帶隊的老師突然找到我,從沈陽來了一輛車,要先把大家行李拉走,讓我負責押車,馬上走。車不會在京多停留。不由分說,收拾好行李,連和園里老師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我就急匆匆地登程了……
不知道她是否會埋怨我,匆忙間我們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見證那段時光的信物,彼此之間也沒有什么聯(lián)系方式,我的心里空落落地,不是個滋味。
十多年后曾有過幾次進京開會的機會。匆忙間抽空去了植物園,有些老建筑居然還在。當初教過自己的楊工程師也在那。記得我義務(wù)獻血,楊工把五斤雞蛋煮成茶葉蛋送我補養(yǎng),像一位母親讓我感到親切。
沿著園中小徑踽踽獨行,眼前每處景物都倍感親切。當初的宿舍已經(jīng)殘破,瓦上的荒草在涼風(fēng)中搖動,望著滿園青枝綠葉,心緒難平,眼前依稀浮現(xiàn)一位帶著微笑望著我的淳樸鄉(xiāng)村女孩身影,不禁暗自神傷。
她叫玲玲,大概家住北京平谷一個叫夏各莊的山區(qū)小鎮(zhèn),實在是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