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曾鞏詩歌意象的特征

喻進芳，常毓晗

一

詩歌意象的生發(fā)，從唐人的“感物”發(fā)展到宋人的“觀物”，前者偏情韻，后者重理趣。例如同樣是寫廬山，李白的《望廬山瀑布》詩句“遙看瀑布掛前川”“疑是銀河落九天”中的廬山意象，展現(xiàn)的是李白天馬行空、橫放杰出的詩情，而蘇軾的《題西林壁》則通過對廬山的冷靜觀察，在情境中提煉出“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事理，并進一步通過這個意象，體會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理趣。由此可見，同是一個廬山，前者是“感物”的天真和漫興，后者是“觀物”的冷靜與理性。

到宋代，詩人們?yōu)榱顺教圃娺@座高峰，對傳統(tǒng)意象在繼承中更注重突破。宋初詩壇有“九僧”、魏野、林逋等人的詩歌，被稱作晚唐體，以“九僧”為典型。但晚唐賈、姚二人在作詩方法上推敲苦吟，內(nèi)容上描述清幽景色和枯淡生活，情感上的孤情幽寄導致題材選擇過窄，內(nèi)容貧乏單調(diào)。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曾云：

“國朝浮圖，以詩名于世者九人，故時有集號《九僧詩》，今不復傳矣?！敃r有進士許洞者，善為辭章，俊逸之士也。因會諸詩僧分題，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風、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皆閣筆。洞咸平三年進士及第，時無名子嘲曰‘張康渾裹馬，許洞鬧裝妻’是也?！雹?/p>

歐陽修詩話中的記載說明宋人對詩藝的追求以及對意象選擇的關(guān)注。這里最有意味的是歐陽修的“禁體物詩”，此后，蘇軾又進一步就此進行了探討：“歐陽修在潁州作雪詩，戒不得用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事。后四十年，子瞻繼守潁州，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復舉前事，請客各賦一篇。客詩不傳，兩公之什具在，殊不足觀?！雹趶臍W陽修潁州作雪詩到蘇軾會飲聚星堂，中間雖間隔四十年，但對他們詩歌表現(xiàn)手法的探索卻一直沒有間斷過。這些記載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宋人與唐人爭勝的心理。歐陽修、蘇軾詠雪詩中的禁體物語如“戒不得用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當指描寫時不用直接形容和比喻事物外部形態(tài)特征的詞。這樣有意識的突破陳規(guī)的探討，使宋人對宋詩意象的選擇有意突破了前人窠臼，擴大了意象群選擇的范圍。

一般而言，一首詩中的意象往往通過組合構(gòu)成詩歌的整體意境來表達作者的情緒和意趣。曾鞏詩歌的意象是其主體意識投射到外物后所形成的熔鑄其個性情感和思想情感的產(chǎn)物，這個過程是一個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過程，也是主客觀交融的過程。對于曾鞏而言，家世業(yè)儒的背景和矢志儒學道統(tǒng)的人生追求使他在意象的選擇上有著基本一致的表現(xiàn)。不過，由于他的人生經(jīng)歷有著階段性的變化，因而，其意象選擇在不同階段又有略微的不同。其意象系統(tǒng)，在前期整體上表現(xiàn)為鋪敘性的物象，后期則注意提煉，但也為常見的意象，體現(xiàn)的是內(nèi)心隱微深曲的細小波瀾。曾鞏詩歌的意象系統(tǒng)，主要由自然物象和歷史典象所構(gòu)成。這種構(gòu)成與其人生歷程和人生修養(yǎng)密切相關(guān)，頗值深究。同時，曾鞏詩歌有一部分像唐詩那樣將意象并置，但大部分詩歌則突破這種并置的方式，往往是線性的組合方式，在散文化的意脈結(jié)構(gòu)、散文化的敘述鋪排中呈現(xiàn)描述性的有序排列，從而突出整體的象征意義。因而，從意象組合的整體來觀照其表達意義更值得注意。

曾鞏詩歌意象的選擇與組合表現(xiàn)出其獨特的審美偏向與傾向性。在自然物象系統(tǒng)中，他偏愛那些顏色上偏于冷色調(diào)的意象，在溫度上偏于清冷的意象。

其一，對偏冷色調(diào)意象的偏愛

歷代評論家對于不同顏色的意象所表達的意趣多有體悟。顏色在古代的本義是指面色，《說文解字》釋為：“顏，眉之間也?！薄吧佒畾庖?。”[1]段玉裁注:“心達于氣, 氣達兩眉間是之謂色, 顏氣與心若合符卪, 故其字從人、卪?！盵2]所以，最初的顏色是人們內(nèi)心世界的一種外在反映。艷麗的紅、冷淡的青、凝重的黑、莊重的紫、純凈的白,這些不同顏色以其強烈的視覺沖擊在人們心中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觀感。

曾鞏詩歌為文名所掩，因而人們很少關(guān)注到其詩歌意象這一細微層面。魏晉以來的語言是“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3]清人何喬新《讀曾南豐詩》說曾鞏詩“毋為拾紅紫，點綴斗妍媸”[4]，“紅紫”大抵是指那些絢爛鮮艷的色彩。的確，曾鞏的詩少有那種活色生香之詞，雖有“金地夜寒消美酒，玉人春困倚東風”(《錢塘上元夜祥符寺陪咨臣郎中丈燕席》)、“翠羽流蘇出天仗，黃金戲球相蕩摩”(《橙子》)、“渚花紅四出，沙鳥翠相親”(《寄鄆州邵資政》)這樣色彩艷麗的詩句，但從全詩來看，比例極小。觀曾鞏今存四百五十余首詩，詩中出現(xiàn)的顏色較多的有：青、綠、翠、碧、白、皎、玉、紫等，其使用頻率遠遠超過朱、紅、黃、丹、金等色，整體上體現(xiàn)出意境清淡幽靜的特征。即使在清淡幽靜的景物中有一些亮麗的顏色，但在全詩中看起來也并不突兀，而是一種點綴，其中青、綠、翠、碧在任何場景中都給人一種清淡幽靜的感覺。如《錢塘上元夜祥符寺陪咨臣郎中丈燕席》：“月明如畫露葉濃，錦帳名郎笑語同。金地夜寒消美酒，玉人春困倚東風。紅云燈火浮滄海，碧水樓臺浸遠空。白發(fā)蹉跎歡意少，強顏猶入少年叢?！彪m有錦帳、金地、美酒、紅云、燈火這樣一些色彩明亮的意象，但是卻并不給人艷麗旖旎的感覺，而是有著以樂景襯哀景的表達效果，“白發(fā)蹉跎”是全文情感的基調(diào)，整首詩是欲語還休的落寞情調(diào)。

具體而言，“青”有青山、青冥、青云、青衫、青嵩、青龍、青石、青燈、青螺、青荇、青霞、南山青、青瑯玕、麥苗青；“綠”有綠陰、綠荷、綠鬢、綠發(fā)、綠楊、綠柳、渚蒲綠；“碧”有冷碧、碧天、碧殿、千里碧、碧闌干；“翠”有翠色、翠竹、翠柳、翠微、翠嶺、翠靨；“白”有白晝、白鳥、白云、白浪、白鶴、白雪、白筍、白璧、水清白；“玉”有群玉、玉節(jié)、玉沙、玉水、玉山、寒玉、玉艷；“蒼”有蒼崖、蒼煙、蒼蒼；“鐵”有鐵色、鐵鈕等。這些色彩詞在曾鞏詩中形成固定的意象群，集體刺激著人的視覺，在整體上給人直觀的感受。色彩學上根據(jù)人的心理感受，把顏色分為暖色調(diào)(紅、橙、黃)、冷色調(diào)(綠、青、藍)和中性色調(diào)(紫、灰、白)。[5]其中，青、綠、碧、翠、蒼、鐵均屬于冷色調(diào)，且青、綠色用得最多，往往與素淡、雅致聯(lián)系在一起；而白、玉屬于中性的色調(diào)，也用得不少；用得最少的是紅、橙、黃這樣的暖色調(diào)，在曾鞏詩中僅為點綴。

在曾鞏詩中，最頻繁出現(xiàn)的顏色是綠色系，如“鳥啼綠樹穿花影，風出青山送水聲”(《閑行》)、“開閣終朝對翠微”(《次道子中問歸期》)、“秋山過抱翠嵐新”(《贈安禪勤上人》)、“煙樹疑從古畫見，水軒真在碧天行”(《陳祁秀才園亭》)，等等，其中“綠”“翠”“碧”成為詩歌的底色。還有“鵲山浮黛入晴天”(《鵲山亭》)、“風出青山送水聲”(《閑行》)、“青冥羽翼開”(《送鄭州邵資政》)等等，“黛”“青”仍然是詩歌中的主色調(diào)。還有色彩的搭配，如“春歸野路梅爭白，雪盡沙田麥正青”(《峴山亭置酒》)，青與白出現(xiàn)在上下句中，營造的是生動而不失清靜的意境?！队螙|山示客》：“虞寄庵余蘚徑通，滿山臺殿出青紅。難逢堆案文書少，偶見憑欄笑說同。梅粉巧含溪上雪，柳黃微破日邊風。從今準擬頻行樂，日伴樽前白發(fā)翁。”這首詩畫面感十足，原因是曾鞏將青與紅、粉與白搭配在一起，選用紅、粉這些明麗的顏色點綴滿山青色、溪上白雪，使春天的光景明媚鮮妍，但總體上青、白還是占了主導，加上結(jié)句一白發(fā)翁，使整首詩顯得清麗而不俗艷，頗有韻味。

從設(shè)色效果上而言，曾鞏雖然也用朱、紅、黃、丹、金等偏暖的色調(diào)，但一般只是點染或襯托，從而使其詩歌在整體上保持著由青、綠、翠、碧、蒼、白、皎、玉、紫等偏冷或中性顏色營造出來的清靜幽冷的氣氛。即使寫花，曾鞏也很少在花色的絢麗上著濃墨敷重彩，例如他的《過零壁張氏園三首》一詩：“汴水溶溶帶雨流，黃花艷艷亦迎秋?？椿ㄒ畧@林主，應(yīng)笑行人易白頭?！边@首詩寫秋天，黃花雖然明麗鮮艷，但詩人蕭散的情懷使整個景物都罩上了一層清淡的色澤。

除此之外，曾鞏還摒棄那些冷硬陰森的色彩，如黑、灰、棕等。這種對顏色的偏好與選擇也許是無意為之，但是這些清淡的色彩所營造的意境與其所追求的穩(wěn)重內(nèi)斂的人格氣象正相表里，色彩與主觀情志的融合產(chǎn)生了極大的藝術(shù)張力。

其二，對意象的清寒幽靜也有所揀擇

曾鞏與宋初山林隱士林逋、魏野、潘閬、詩僧“九僧”等多用五言近體發(fā)長林幽壑之思，抒幽情孤寄之緒是絕然不同的，其詩歌意象表現(xiàn)出清而不凄、寒而不澀、幽而不僻的韻味。

曾鞏的詩歌有著前后的分期。在入仕以前，他長期處于功名不遂的焦慮中，由于人生的種種憂患，他筆下的山水就象他身處的環(huán)境，讓他感到壓抑、沉重、緊迫、難堪。因此，他在自然的山水中尚不能做到忘懷榮辱得失、享受山水的清音。這使他在觀照客觀物象時，往往將自己對現(xiàn)實的不平與憤郁投射其上。他在山水、林木、風雨等意象前冠以陰冷、寒涼、寂寞、愁苦、悲涼甚至窮病的色彩。如“寒”，有寒日、寒氣、寒泉、寒影、寒風、寒潮、寒花、寒梅；如“荒”，有荒城、荒山、荒林、荒煙、荒風、荒蹊；如“蒼”，有蒼崖、蒼煙；如“野”，有野水、野林、野岸；如“空”，有空樹、空林、空谷。還有表示愁苦窮病的，如悲風、病眼、苦雨、苦寒；有寫寂寞悲涼的，如孤根、危根、老樹、落葉、枯葉。這些意象的出現(xiàn)，表現(xiàn)了詩人其時的情感狀態(tài)?；纳?、寒泉、悲風、孤根等意象蕩漾著詩人內(nèi)心的荒涼與寂寞。如《游麻姑山九首·碧蓮池》：“神仙恍惚不可明，空有池蓮變紅碧。清香冷落秋風前，似被麻姑妒顏色?！彪m有池蓮紅碧冉冉生，卻在冷落秋風中顯得落寞凄清。又如《宿尊勝院》：“朝寒陟山砠，宵雨集僧堂。蔽衣蓋苦短，客臥夢不長。鳴風木間起，枯槁吹欲僵。向來雪云端，葉下百仞隍。起攀蒼崖望，正受萬慮戕。歲運忽當爾，我顏安得芳。傳聞羨門仙，飛身憩蒼蒼。誰能乞其靈，相與超八方?！痹娭械南?、蔽衣、鳴風、落葉、蒼崖，每一個意象都與詩人的主觀情感相連：山坡上凝聚著清早的寒氣，僧堂中還留著昨晚的雨水。破舊的衣裳難以遮蓋身體，夜宿寺院常常因為寒冷而驚醒。冷風呼嘯著刮過樹林，幾乎要將我枯瘦的身體吹得凍僵了。云端的雪如同葉片一樣飄落在高高的城墻上。攀上蒼色的崖頂眺望，不禁內(nèi)心翻涌，憂從中來。在一年中這樣的時節(jié)里，我又如何能讓自己保持青春的顏色？在這樣的冬季，寒冷催折著自然界的萬物，而詩人的現(xiàn)實處境又是那樣的艱難。于是，詩人自然在宵雨、蔽衣、鳴風、落葉、蒼崖等意象中將寒涼凄清的情緒灌注于中，從而使整首詩流淌著濃濃的愁緒。

在后期詩歌中，曾鞏所關(guān)注的意象與其內(nèi)在情懷的淡泊有著密切關(guān)系，他偏愛那些澄靜清淡的意象。他的詩中，姹紫嫣紅、鶯歌燕舞的意象不是沒有，但是非常少。倒是有那么幾組冠以“清”“幽”“靜”“素”“虛”等類似字眼的意象在詩中頻頻出現(xiàn)，其中“清”字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或修飾自然景物，或形容人事心境。如“清”，有清漢、清風、清明、清音、清光、清鏡、清瀾、清霜、清心、清耳、清影、清溪、清景、清露、清泉、林泉清、草木清、廬舍清、冰雪清等意象，具體的詩句有“遠出清漢上”“清風凜然在”(《題張伯常漢上茅堂》)、“清明動毛發(fā)”(《萬山》)、“虛窗漱清音”“俯仰林泉繞舍清”(《酬強幾圣》)、“碧天垂影入清光”(《西湖二首》)、“清瀾素礫為庭戶”(《芙蓉臺》)、“不知天地有清霜”(《詠柳》)、“西湖雨后清心目”(《次綜得花字韻》)、“雨洗還供遠眼清”(《南軒竹》)、“玉沙清耳漱寒流”(《凝香齋》)、“插柳待清影”(《北湖》)、“偃翼清溪陰”(《舞鶴》)、“幽花媚清景”(《八月二十九日小飲》)、“繁香泫清露”(《百花堤》)，“清泉雨后分毛發(fā)”(《雨后環(huán)波亭次韻四首·次綰得風字韻》)，等等。

此外，還有“幽”“靜”“素”“虛”等。如“幽”，有幽屏、幽鳥、幽禽、幽谷、幽襟、幽趣等，具體的詩句有“主人事幽屏”(《題張伯常漢上茅堂》)、“竹靜幽鳥鳴”(《谷隱寺》)、“無數(shù)幽禽入鏡飛”(《浮云樓和趙嘏》)、“中抱幽谷何平圓”(《游麻姑山九首·丹霞洞》)、“淚向幽襟落如瀉”(《鄖口》)、“修營極幽趣”(《百花堤》)、“幽棲鳥得林中樂，燕坐人存世外心”(《壽圣院昌山主靜軒》)，等等。

如“靜”，有竹靜、心靜、靜里、秋容靜等，有“竹靜幽鳥語”(《谷隱寺》)、“靜里安得在”(《秋聲》)、“天垂遠水秋容靜”(《即清風門》)、“請公靜看橫斜影”(《恩藏主送古梅求詩》)，等等。

如“素”，有素礫、素心、素壁、素餐。具體的詩句有“清瀾素礫為庭戶”(《芙蓉臺》)、“油然素心適”(《秋懷二首》其一)、“素壁盈文章”(《題張伯常漢上茅堂》)、“素餐方側(cè)席，黃發(fā)已侵巾”(《寄鄆州邵資政》)，等等。

如“虛”，有虛亭、虛窗、虛堂、虛室、虛榭等。具體的詩句有“筠松高下簇虛亭”(《峴山亭置酒》)、“司馬虛亭竹外開”(《鵲山》)、“虛窗漱清音”(《谷隱寺》)、“虛窗達深暝，明膏續(xù)飛光”(《讀書詩》)、“流水寒更澹，虛窗深自明”(《秋懷二首》)、“連陰入虛堂”(《題張伯常漢上茅堂》)、“虛堂盡日對風影”(《送吳秀才》)，“獨有虛室翁”(《秋聲》)，“繚墻隔深園，高枝出虛榭”(《青青間青青》)，等等。

曾鞏對清淡的景致特別青睞，如：“草軟沙勻野路晴，竹枝烏帽稱閑行。鳥啼綠樹穿花影，風出青山送水聲?！?《閑行》)其中軟草、勻沙、晴路、啼鳥、綠樹、花影、青山構(gòu)成了生機勃勃的春天景象，詩人徜徉其間，閑適自得。又如《雨后環(huán)波亭次韻四首·次綰得花字韻》：“丹杏一番收美實,綠荷無數(shù)放新花。西湖雨后清心目,坐到城頭泊暝鴉?！痹娙诉^濾掉了夏天讓人熱得發(fā)狂的詞句，借清淡意象的揀擇營造來映襯心靈的淡定平和。

總之，曾鞏對于清淡意象的表現(xiàn)一方面在客觀上是自然與社會的展現(xiàn)，另一方面也是詩人主觀心理呈現(xiàn)出的畫面, 是詩人內(nèi)心情懷平靜溫雅的折光。

其三，在意象的揀擇上對凡俗性有著鮮明的傾向性

曾鞏詩歌的意象，不同于早期西昆派詩人追求華美的意象，也與韓愈、孟郊在詩中追求奇僻、奇峭的意象來表達感情異趣，更與李白詩歌中的意象多日月、天地、山河、大鵬、蛟龍等宏偉壯觀的物象不同，亦與李賀詩中多以鬼神、魂魄、墳墓等幽冷陰森的事物為意象相異。李白的《蜀道難》和李賀的《湘妃》在這方面對比鮮明，值得一窺。曾鞏詩歌意象的總體特點是不求奇僻，亦遠離華麗。他舍棄了西昆體詩中那些綺麗、華艷的意象，也過濾掉了韓愈詩中奇僻、丑陋、粗豪的意象，亦不師孟郊詩中寒儉、苦澀、冷硬的意象和李賀詩中幽冷陰森的意象。不妨將韓、孟的詩歌放在一起比較一下。先看韓愈的《嘲鼾睡》：

“澹師晝睡時，聲氣一何猥。頑飆吹肥脂，坑谷相嵬磊。 雄哮乍咽絕，每發(fā)壯益倍。有如阿鼻尸，長喚忍眾罪。馬牛驚不食，百鬼聚相待。木枕十字裂，鏡面生痱癗。鐵佛聞皺眉，石人戰(zhàn)搖腿。孰云天地仁，吾欲責真宰。幽尋虱搜耳，猛作濤翻海。太陽不忍明，飛御皆惰怠。乍如彭與黥，呼冤受菹醢。又如圈中虎，號瘡兼吼餒。 雖令伶?zhèn)惔?，苦韻難可改。雖令巫咸招，魂爽難復在。何山有靈藥，療此愿與采。澹公坐臥時，長睡無不穩(wěn)。吾嘗聞其聲，深慮五藏損。黃河弄濆薄，梗澀連拙鯀。南帝初奮槌，鑿竅泄混沌。 迥然忽長引，萬丈不可忖。謂言絕于斯，繼出方袞袞。 幽幽寸喉中，草木森苯尊。盜賊雖狡獪，亡魂敢窺閫。鴻蒙總合雜，詭譎騁戾狠。乍如斗呶呶，忽若怨懇懇。賦形苦不同，無路尋根本。何能堙其源，惟有土一畚?！盵6]

再讀孟郊的《峽哀十首》之一：

“昔多相與笑，今誰相與哀。峽哀哭幽魂，噭噭風吹來。墮魄抱空月，出沒難自裁。齏粉一閃間，春濤百丈雷。峽水聲不平，碧沲牽清洄。沙棱箭箭急，波齒龂龂開。呀彼無底吮，待此不測災。谷號相噴激，石怒爭旋回。古醉有復鄉(xiāng)，今縲多為能?！盵7]

在韓愈詩中，他選取的意象有頑飆、肥脂、雄哮、馬牛、百鬼、木枕、痱癗、虱、海濤、彭與黥、圈中虎、盜賊、亡魂等，這些意象都是用來表現(xiàn)鼾聲的。韓愈以其無施不可的雄文大筆縱橫捭闔、牢籠天地，將自然、人事、鬼神等意象攝入其詩中，可謂奇僻、丑陋、粗豪盡有之。而孟郊詩中的三峽則是由幽魂、墮魄、齏粉、春濤、百丈雷、沙棱、波齒、號谷、怒石組合成一幅陰森森的似要吞噬人的景象，讓人頓生恐懼敬畏之心。

曾鞏詩中的絕大多數(shù)意象都是平常習見的景觀和事物，像韓愈那種粗豪奇僻的意象極少出現(xiàn)，像孟郊那樣苦澀寒儉的意象也少有表現(xiàn)，其詩歌意象在總體上表現(xiàn)出平凡、溫和、自然的特征。不妨讀讀《奉和滁州九詠九首·瑯琊溪》：“野草山花夾亂流，橋邊旌旆影悠悠。即應(yīng)要地無人見，可忍開時不出游?！笔紫?，詩中的野草、山花、亂流、橋邊、旌旆等意象都是自然風物，非常平凡。其次，雖是寫溪水的奔涌，卻并沒有孟郊筆下那種恐怖陰森的格調(diào)，而是顯得生動自然。雖然曾鞏作這首詩時貧病交加，功名無著，師友被貶謫到滁州荒蕪偏僻之地，但他沒有因此而幽怨狂怒，而是借末句“即應(yīng)要地無人見，可忍開時不出游”表達了不因地僻而自棄、不因貧病而怨恨、不因窮達而失志的思想。即使是一些詠物之作，曾鞏也常常托物言志，借物抒情，表達理想未能實現(xiàn)的落寞心情。他觸物而悲，因思而興，借景抒情，表現(xiàn)了對生命無常的悲嘆以及由此而生的生命存在的焦慮感。但卻沒有像韓愈、孟郊那樣選取怪奇陰森的意象來表達憤郁的感情。其《落葉》詩選取的意象就是在秋風苦雨中終不免于飄零的落葉：

“秋雨與風相噴薄，樹木可能無葉落?，槴\散漫不可收，野步滿船誰掃掠。垂楊千樹舊所惜，顏色易衰由力弱?？諚l尚舞不自休，物意豈能知索寞。菊花雖開能幾許，新酒縱酸猶可酌。朱顏久已拚銷減，豈有功名堪寫貌。衣冠塵土欲更洗，其奈滿堤河水濁?；ㄩ_葉落須強醉，壯士豈憂常落魄?！盵8]

詩人從中想到人生短暫與功名未建的尷尬：“朱顏久已拚銷減，豈有功名堪寫貌?！笔聦嵣希瑸榱送怀鲆庀蟮姆菜仔?，曾鞏在詩中很少運用想象去天馬行空地擷取那些高遠的不同尋常的意象，他不像韓愈、孟郊那樣驅(qū)趕鬼神進入自己的詩歌中，也不像西昆派一味追求華美的形式。他的意象是生活中人人所見，同時投射了他儒家理想人格下的道德修養(yǎng)。他將自己不同流俗而又超拔的品格融注在其意象中，將清幽的景物與人生態(tài)度糅合在一起，因而，他的詩歌的總體意象是寓高雅于平凡，寓深沉于平淡。

二

根據(jù)現(xiàn)代學者的研究，意象可分為描述性、比喻性、暗示性、象征性四類。描述性意象往往直接呈現(xiàn)對象，而其他三類則借助比喻、暗示、象征等表現(xiàn)手法使意象具有多層次的復合意義。早在戰(zhàn)國時期，屈原就賦予香草美人以志節(jié)高尚的象征意義，因而屈原對客觀物象有著嚴格的是非美丑標準，有香草、惡草之分，善禽、惡鳥之別。陶文鵬在《意象與意境關(guān)系之我見》中提到了唐宋詩人在意向選擇上的不同：“到了宋代，詩人們有意突破唐人純意象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以抽象化取代具象化，在詩中加入大量的直接抒情、敘事、議論說理成分，以便更全面、更豐富、更深刻地抒寫現(xiàn)實生活，揭示自然、社會和人生哲理?！盵9]曾鞏的詩歌在上述四個方面都有體現(xiàn)。

其一，描述性意象

這種意象通過簡單的選擇、組合可以直觀地表達情感，而不必運用比喻、暗示、象征等手法來曲折地表情達意。在描述手法中，作為中國繪畫技法的一種白描手法——就是純用墨線勾勒，不用任何色彩渲染加工。白描手法借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就是不做任何加工渲染，保持對物象的客觀性描述。曾鞏的詩句“浴雁野塘新浪細，藏鴉宮柳嫩條深”(《雨中王駕部席上》)中，浴雁、野塘、新浪、藏鴉、宮柳、嫩條六個意象的并置組成完整的畫面，雨中野塘景物如畫，宛然在目，沒有運用比喻、暗示或象征，所有的意象都是通過詩人的視角作客觀上的呈現(xiàn)，詩人在其中表達的情感是閑適寧靜的。又如《集賢殿春燕呈諸同舍》：“御爐風細麝煙浮，法樂聲和酒味柔。冠劍九重霄漢路，鶯花三月帝王州。垂廊四合盤龍幕，當?shù)铍p高彩鳳樓。歸去人人夸雨露，總含歡意躍驊騮?！痹娙藦囊曈X、嗅覺、聽覺、味覺等方面對集賢殿春燕的場景進行了描摹，選取御爐、細風、麝煙、法樂、和聲、柔酒、冠劍、霄漢路、帝王州、垂廊、盤龍幕、彩鳳樓這些宮廷禁苑的意象來表現(xiàn)帝王宴請時尊貴典雅而又莊重肅穆的氣氛?？偟膩碇v，詩中所有的意象都是詩人眼中所見所聽之景物，基本上是客觀的呈現(xiàn)與組合，沒有多少深層隱微的含義。

其二，比喻性、象征性、暗示性意象

比喻性意象，如《詠柳》：“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詩以柳喻人，借柳絮隨風飄搖隱喻小人多變不定的奸邪本性，東風則喻指縱容小人作惡的黑暗勢力，又以“清霜”比喻清正嚴明的正面力量，表達了正義終將戰(zhàn)勝邪惡的愿望。亂條、東風、清霜這些意象從字面而言就是平常之景物，但詩人顯然在意象的描述中使用了具有鮮明情感傾向的動詞(如倚、狂、解、知這些描述人的情態(tài)動作的字詞)，從而使客觀單純的物象具有比喻性、象征性、暗示性，表達了詩人對社會現(xiàn)實中小人“得勢便猖狂”的憤慨。又如《南軒竹》：“密竹娟娟數(shù)十莖，旱天蕭灑有高情。風吹已送煩心醒，雨洗還供遠眼清。新筍巧穿苔石去，碎陰微破粉墻生。應(yīng)須萬物冰霜后，來看瑯玕色轉(zhuǎn)明?！痹娙艘灾裣笳髦救じ邼嵵恕Ｋ枋鲋裨诤堤臁笆挒⒂懈咔椤?，在“萬物冰霜”后更加鮮明，不論炎夏高溫還是天寒地凍，竹都保持著同樣的姿態(tài)和形象。詩人通過對竹的自然狀態(tài)的描述，如“密竹娟娟”進行鋪墊，再通過抒情議論的方式來強化竹與人相通的品性——高情，從而賦予物態(tài)以人的品性?！案咔椤边@個詞屢屢出現(xiàn)在曾鞏詩中，如“高情坐使鄙吝去，病體頓覺神明還”(《車軒小飲呈坐中》)等，均用以指高雅脫俗的情懷。竹因而不能僅從字面上去理解，因為詩人運用了暗示、象征的手法使竹具有了高潔人品的特質(zhì)。在這一方面，曾鞏詠物詩多有此類比喻性、暗示性、象征性意象，對意象的深層理解可以從其在詩中的抒情議論入手，進一步解讀。

三

“抒情言志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傳統(tǒng),也是在東西方文化對比中被凸顯出來的中國詩歌特色。而意象是揭示古代詩歌抒情傳統(tǒng)的重要角度。作為抒情言志典型代表的唐代詩歌,其與意象說的緊密契合也就是在這一背景中被確立起來。然而在抒情傳統(tǒng)不斷被強化的同時,中國詩歌的敘事傳統(tǒng)卻在有意無意間被忽略了。”[10]《詩經(jīng)》《楚辭》《漢樂府》等詩歌中都有敘事傳統(tǒng)的存在。六朝以后，唐詩以意象為主、以抒情為重。中唐以后，杜甫首次開拓敘事詩的領(lǐng)域，白居易則強調(diào)“歌詩合為事而作”, 韓愈更是“以文為詩”，這些變化強化了詩歌的敘事性傾向。

曾鞏詩歌的意象系統(tǒng)也受到這種影響，他的詩歌雖然還有著唐風以意象的并置組合來抒情的特點，但更多以敘事性的歷時性意象組合來表達情志。具體而言，曾鞏詩歌意象有以下特點：

(一)強調(diào)內(nèi)在思理，注重意思的曲折和道理的闡發(fā)

如《游麻姑山九首·半山亭》：“樹杪蒼崖路屈盤，半崖亭榭午猶寒。平時舉眼看山處，到此憑欄直下看?！痹娙送ㄟ^自己登山的經(jīng)歷談自己的切身體會，包含著人生哲理的思考。又如《種牡丹》：“經(jīng)冬種牡丹，明年待看花。春條始秀出，蠹已病其芽?？驴萑~亦落，重尋但空槎。朱欄猶照耀，所待已泥沙。本不固其根，今朝謾咨嗟?！痹娪煞N牡丹的過程悟出“本不固其根，今朝謾咨嗟”的哲理。其他如《水香亭》“莫問荷花開幾曲，但知行處異香飄”和《正月六日雪霽》“明日杏園應(yīng)爛熳，便須期約看花人”等都在平凡的生活中隱含著哲理。

(二)注重情節(jié)前后相續(xù)、具有內(nèi)在連貫性的詩歌表達

不像唐代詩歌多采用意象的并置來表達意義，宋代詩歌的特點之一是多以主謂結(jié)構(gòu)來敘述事件，因而，動詞參與到意象所要表達意義構(gòu)成中。如《詠雪》：

第一、二句形容下雪之前, 第三句到第二十句形容下雪中之景，末幾句寫雪化天晴。雖然寫景，但呈現(xiàn)出來的并非是截取雪景中某一幕景象，而是敘述了從下雪到天晴的整個過程，通過情景的轉(zhuǎn)換造成時間的流動，其中間以下雪過程中的各種景象。這些內(nèi)容如果單純通過層冰、北風、黃云、蛟龍、江海、阡陌、野林、庭樹等意象來解讀，則不易詮釋出詩歌的內(nèi)涵。即使是在律絕這樣的詩體中，也表現(xiàn)出這種特點。如《正月六日雪霽》：“雪消山水見精神，滿眼東風送早春。明日杏園應(yīng)爛熳，便須期約看花人?！痹谶@首詩中，四句話在情節(jié)上前后相接，由雪消寫到東風再到想象中的明日杏園風光以及看花的行為，其連貫性和歷時性使詩歌形成了一個動態(tài)的敘述鏈。這種歷時性的情節(jié)發(fā)展是通過動詞的使用來完成的，其中消、見、滿、送、爛熳、期約這些具有動態(tài)性的動詞對意象所表達的意涵具有補充說明之意，而不僅僅只是標示動作。

(二)注重紀事式的實錄性表達，尤其是對人物行為、活動等人事內(nèi)容的記錄

如《侯荊》：“侯嬴夷門白發(fā)翁，荊軻易水奇節(jié)士。偶邀禮數(shù)車上足，暫飽腥膻館中侈。師回拔劍不顧生，酒酣拂衣亦送死。磊落高賢勿笑今，豢養(yǎng)傾人久如此?！痹姼枰杂洈⒌男问斤@示了白發(fā)翁侯嬴、奇節(jié)士荊軻“師回拔劍不顧生，酒酣拂衣亦送死”的情景。其中的意象白發(fā)翁、奇節(jié)士雖然抓住了對象的精神風貌，對詩歌表達起著關(guān)鍵性作用，卻不能視為一般意象，因為如果沒有后面流動性的敘述就很難表現(xiàn)出二人慷慨赴死的精神意趣。又如《邊將》：

“太祖太宗能得人，長壘橫邊遮虜塵。太傅李漢超，侍中何繼筠，二子追接吳與孫，鎮(zhèn)齊撫棣功業(yè)均。卓哉祖宗信英特，明如秋泉斷如石。一朝出節(jié)合二子，口付心隨斷纖惑。磨笄之旁郡城下，酒利商租若山積。二子開庫啖戰(zhàn)士，以屋量金乘量帛。洪濤入坐行酒杯，牛胾羊蒸委若灰。歲費巨萬不計籍，戰(zhàn)士歡酣氣皆百。二子按轡行邊隅，牙纛宛轉(zhuǎn)翻以舒。汛掃沙磧無纖埃，塞門千里常夜開。壯耕老安且愉，桑麻蔽野華芬敷。濟南遠清書樂石，百井夜出摧穹廬。神哉祖宗知大體，趙任李牧真如是。漢文齷齪豈足稱，郎吏致激面污骍。當今羌夷久猖獗，兵如疽癰理須決。堂堂諸公把旄(鉞)，碩策神韜困羈紲。祖宗憲度存諸書，若白日明天衢。國容軍政不可亂，薦此以為陛下娛。”

此詩敘寫的是太傅李漢超，侍中何繼筠領(lǐng)兵守邊的場景是以紀事的形式顯示二人的神勇。其中的意象已不能視為簡單的意象，必須還原到具體的敘事語境中，從整體上把握歷時性的流動的場景，從而獲得對詩歌主旨的理解。

無論如何，曾鞏詩歌意象已更多地具有宋調(diào)的特質(zhì)，雖然還有唐音的余韻。如《漢陽泊舟》：

“暫泊漢陽岸，不登黃鶴樓。江含峨岷氣，萬里正東流。驚風孤雁起，蔽日寒云浮。祗役雖遠道，放懷成薄游。興隨滄洲發(fā)，事等漁樵幽。煙波一尊酒，盡室載扁舟?！?/p>

這首詩中具有時空并置意象的句子大大減少，而那種歷時性的意象則大大增加。詩人借助敘事、說理將意象的深刻含義或直接揭示出來，或曲折隱晦地顯現(xiàn)。再如《寄獻新茶》：

“種處地靈偏得日，摘時春早未聞雷。京師萬里爭先到，應(yīng)得慈親手自開。”

此詩就是歷時性的流動意象：這茶樹種在陽光充足的靈性之地，采摘于早春還未有春雷的時候。采摘下來趕緊寄到萬里之外的京城，慈愛的母親可要親手打開這珍貴的包裹。表面上看，這是詩人的一片赤子之心的表露，深一層再看，詩人在僻遠之地為官的寂寞也是隱約地傳達出來了。

[注 釋]

① 歐陽修《六一詩話》，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266頁。此事亦見葉夢得《石林詩話》：“詩禁體物語，此學詩者類能言之也。歐陽文忠公守汝陰，嘗與客賦雪于聚星堂，舉此令，往往皆閣筆不能下。然此亦定法，若能者，則出入縱橫，何可拘礙。鄭谷“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非不去體物語，而氣格如此其卑。蘇子瞻“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韓退之兩篇，力欲去此弊，雖冥搜奇譎，亦不免有縞帶銀杯之句。杜子美“暗度南樓月，寒生比渚云”，初不避云月字。若“隨風且開葉，帶雨不成花”，則退之兩篇，工殆無以愈也?！?載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436頁。)

② 賀裳《載酒園詩話》，郭紹虞《清詩話》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243頁。此語見于蘇軾《聚星堂雪并引》：“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邇來四十余年莫有繼者。仆以老門生繼公后，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蘇軾全集》卷三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417頁。)后劉景文赴任路過潁州，蘇軾作詩留之，再次《聚星堂雪》詩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