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曉 光
詠物文學,在中國文學中向來為一大宗。早在《楚辭》中便已有明確以某物為題的作品如《橘頌》。衍至漢魏六朝賦中,則詠物賦頌及集中于某物的各體詩文更是林林總總,不一而足。關于中古詠物文學,學界已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除了大量論文之外,亦已有數(shù)本專著面世*如鄒巔《詠物流變文化論》(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路成文《宋代詠物詞史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及《詠物文學與時代精神之關系研究:以唐宋牡丹審美文化與文學為個案》(暨南: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等。后一種較能從賞物風尚出發(fā)討論其與詠物之關系。。不過,綜觀以往學者的研究路數(shù),多半是以文學如何表現(xiàn)物為思考的核心,換言之,“詠物文學”所賴以起源、發(fā)展之“物”,成為了理所當然的前提性存在。如果對六朝時期的詠物賦頌予以考察,便會發(fā)現(xiàn)詠物之“詠”固然是文學得以成立的核心,然而詠物之“物”卻也在文學流變演進過程中扮演著不可忽視的角色。究竟是處在怎樣環(huán)境下的,怎樣的“物”,引起了作者們以之為主題創(chuàng)造文學的必要和興趣,就是一個值得追究的問題。如果再深入考察,更會發(fā)現(xiàn)六朝貴族社會文化對六朝詠物文學的發(fā)達有著深刻的影響制約。六朝詠物文學,尤其詠物賦,可以說很大程度是在貴族文化語境*關于中古貴族文學的性質、類型及功能,參見拙著《王融與永明時代——南朝貴族及貴族文學的個案研究》緒言部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此不贅。當中成立的。
從漢末建安文學中已經可以看到這種“物”制約著“文學”的典型表現(xiàn)。魏晉賦中的許多作品,僅就標題觀之,只不過是很尋常的詠物詩賦而已,然而如果細繹文辭,便會發(fā)現(xiàn)其所賦詠的并非普遍性的該物種,也不是尋常鄉(xiāng)里民間所見之物,而是特指進貢、豢養(yǎng)在宮廷環(huán)境中的“那一個”。因此他們的文學表達中也無法脫離這一特定場景,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描寫與感觸。這與此前的漢賦有著顯著的區(qū)別。詠物賦在漢代已經十分流行,但除了宮室、游獵等大賦題材外,漢代詠物賦常見的是笙、琴、簫、扇、燈、幾、梨、柳等日常之物,與魏晉以降的這種新奇語境大異。以曹丕、曹植兄弟為中心的曹魏宮廷文學,就集中地呈現(xiàn)出這一點。曹植《橘賦》:
有朱橘之珍樹,于鶉火之遐鄉(xiāng)。稟太陽之烈氣,嘉杲日之休光。體天然之素分,不遷徙于殊方。播萬里而遙植,列銅爵之園庭。背江洲之暖氣,處玄朔之肅清。邦換壤別,爰用喪生。處彼不凋,在此先零。朱實不凋[注]“不凋”與前句重,疑有訛誤。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作“不卸”,校曰:“案宋刊本《曹子建文集》卸作彫,嚴輯《全三國文》作銜。案啣為銜之俗體,字當作銜。銜,含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60頁)然據(jù)清人所輯總集改宋本,實無是理,且即使作“朱實不含”,意義也仍不明朗。,焉得素榮。惜寒暑之不均,嗟華實之永乖。仰凱風以傾葉,冀炎氣之可懷。飏鳴條以流響,晞越鳥之來棲。夫靈德之所感,物無微而不和。神蓋幽而易激,信天道之不訛。既萌根而弗干,諒結葉而不華。漸玄化而不變,非彰德于邦家。拊微條以嘆息,哀草木之難化。[注]徐堅等:《初學記》卷28,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681頁。開頭六句據(jù)《藝文類聚》卷86補,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78頁。
盡管文辭不全,但從殘存的部分還是可以大致窺見這一篇的旨趣。開頭數(shù)句清楚地表明,曹植所賦的并非一般的橘樹,而是某株從南方不遠萬里移植到河北鄴城銅雀臺來的橘樹,它經歷了從“江洲之暖氣”到“玄朔之肅清”的環(huán)境遷移。而這成為了《橘賦》展開鋪寫的原點。就像它那位“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的前輩一樣,這株橘樹也無法接受環(huán)境的劇變,因而凋零枯萎,無法開花結實[注]竺可楨在其著名論文《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中引唐李德裕《瑞桔賦序》:“魏武植朱桔于銅雀,華實莫就?!闭J為“曹操在銅雀臺種橘,只開花而不結果”(《考古學報》1972年第1期)。然李德裕殆即就曹植此賦“嗟華實之永乖”一語立言,所謂“華實莫就”應理解為不能開花結果,而非開花不結果。此外,文中論及七世紀中氣候變暖,唐代長安宮苑中可種植柑桔并結實如南方。,它依然期盼著故鄉(xiāng)的越鳥再次前來棲息,然而卻已是無法達成的愿望。曹植用深沉的筆調訴說了生命的無奈,但是我們并不必要將此與作者自己的人生聯(lián)系起來,因為生命的枯萎本身已經足夠引發(fā)類似的感慨——事實上鄴城時代的曹植也根本意想不到自己將會遭遇與這株橘樹同病相憐的命運。對于這一悲劇文學的實現(xiàn)而言,更重要的毋寧說是:促使其文學原點(“生命枯萎”)成立的現(xiàn)實因素是什么?
眾所周知,橘樹至今仍是一種主要成長于長江流域及以南的植物,所謂“江浦之橘”“江陵千樹橘”是先秦以來的名產。柑橘在今天由于交通運輸?shù)陌l(fā)達而隨處可以購食,但橘樹對當時北方的土地而言卻堪稱“珍樹”,并非一般的平民家庭所能栽植。是憑借著曹氏政權所擁有的雄厚政治經濟力量,才能將這種珍樹移植到苦寒的北方,種植在鄴城的宮殿庭園中。在這篇感人至深的作品背后,隱約浮現(xiàn)著那位悵望園林中枯死異木的貴公子身影。此處提示:這是一種受到嚴格現(xiàn)實條件制約的文學展開——如果曹植是在南方繁茂的橘園中寫《橘賦》,他筆下的橘樹就會完全是另一副模樣(也許會接近于屈原的《橘頌》)。
同一時期,楊修《孔雀賦》中也透露了相同的信息:
魏王園中有孔雀,久在池沼,與眾鳥同列。其初至也,甚見奇?zhèn)?,而今行者莫視。臨淄侯感世人之待士,亦咸如此,故興志而作賦,并見命及,遂作賦曰:有南夏之孔雀,同號稱于火精。寓鶉虛以挺體,含正陽之淑靈。首戴冠以飾貌,爰龜背而鸞頸。徐軒翥以俯仰,動止步而有程。[注]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91,第1574頁。
面對著同樣是從南方進貢而來的異鳥,曹植(臨淄侯)也寫下了他的感觸(可惜今已不存)。盡管沒有像橘樹一樣生命枯萎,但孔雀也不免于承受了人情的冷暖。而這種反差的出現(xiàn),是基于其最初作為“奇鳥”登場,卻隨著時間消逝而見慣不怪的現(xiàn)實。楊修賦只殘存下這么聊聊數(shù)句,其中也可以觀察到足夠豐富的內容,試對比一下開頭的幾句:
《橘》:有朱橘之珍樹,于鶉火之遐鄉(xiāng)。稟太陽之烈氣,嘉杲日之休光。
《孔》:有南夏之孔雀,同號稱于火精。寓鶉虛以挺體,含正陽之淑靈。
相同的句式和平行的意象[注]事實上這種“有某奇物,在于某地”的句式成為六朝詠物賦中高度穩(wěn)定的一種開端模式。,表明這是處在同一文化場景下的同一文學類型,其基點則在于寒冷北方對暖熱南方異域的想象。這些異物并不僅僅是某種動植物,它們更是一種文化符號,是五行中南方赤火的象征。讀者必須設身處地代入從未到過亞熱帶的魏晉文人,才能體會他們津津樂道“太陽之烈氣”“正陽之淑靈”的心情——充滿煦烈陽光的南方,是一個與嚴寒北國迥異的,近于傳說中的世界。那并不像今天的人們一樣,以豐富的科學知識與影像資料為基礎的客觀認知,而是帶著奇幻色彩的朦朧憧憬。因此這樣的詠物文學也并不僅僅是在描繪某種具象的事物,而是在傳達通往遠方的文化想象,而朱橘與孔雀,就是攜帶著文化信息的重要符號。
其余的一些例子,雖然由于文本過度缺略,無法反映如此完整的信息,但仍可窺見其同一處境?!端囄念惥邸肪?1引《異苑》:
山雞愛其毛,映水則舞。魏武時南方獻之。帝欲其鳴舞而無由,公子蒼舒令以大鏡著其前,雞鑒形而舞,不知止,遂乏死。韋仲將為之賦,甚美。[注]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第1587,1576頁。
韋仲將的賦已經不存,但山雞“不知止,遂乏死”的悲劇命運,與曹植所悲嘆的橘樹完全相同,則其文學旨趣也就不難想見。同卷阮瑀《鸚鵡賦》:
惟翩翩之艷鳥,誕嘉類于京都[注]“京都”二字略不可解,疑有訛誤。因為從下面兩句看,這只鸚鵡來自“夷風”是無疑的。。穢夷風而弗處,慕圣惠而來徂。*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第1587,1576頁。
和“珍樹”一樣,“艷鳥”也是在對不了解鸚鵡的讀者展示這種禽類不可思議的華麗[注]對今天的讀者而言,鸚鵡不過是一種尋常鳥雀而已,因此我們也不容易理解魏晉人初次見到這種色彩鮮艷的美麗鳥類時的驚奇。然而在整個六朝文學中,鸚鵡的一種基本形象,就是裝在籠中萬里迢迢從遠方運到宮廷的異鳥。除此及下引曹毗、桓玄二例外,成公綏《鸚鵡賦》序更典型地表現(xiàn)出鸚鵡的這種處境:“育之以金籠,升之以堂殿,可謂珍之矣。”而到了唐代,鸚鵡便已經逐漸成為民居中的尋常寵物,乃至被訓練為特殊職業(yè)的助手。一個我們熟知的典型例子,見于蔣防《霍小玉傳》,其中敘李益初至霍小玉寓所:“西北懸一鸚鵡籠,見生入來,即語曰:‘有人入來,急下簾者!’”遠方物種的本土化不僅僅是物質性的存在,也是關注著這一物種的時代之眼的視角變換過程。。曹植同樣寫過《鸚鵡賦》,雖然現(xiàn)存文字已無法反映該賦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但就楊修之例觀之,認為阮賦也是對曹賦的同題應和之作,應不至大誤。阮賦中同樣清晰地表明,其所賦的鸚鵡也是一位來自“夷”方的遠客。至于所謂的“夷”是指何處呢?《后漢書》卷86《南蠻西南夷列傳·滇傳》:“河土平敞,多出鸚鵡、孔雀?!盵注]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846頁。曾在交州(今越南、廣西一帶)居住的吳人薛綜則指出,交州“貴致遠珍,名珠、香藥、象牙、犀角、瑇瑁、珊瑚、琉璃、鸚鵡、翡翠、孔雀,奇物充備寶玩,不必仰其賦入,以益中國也”[注]陳壽:《三國志》卷53《吳書·薛綜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252頁。標點有改易。。可知六朝時期的鸚鵡、孔雀主要是作為珍異禽鳥,從廣西、云南一帶進貢而來的。
是知,無論是橘樹、孔雀、山雞還是鸚鵡,對于曹植及其周圍的文士而言都有著一致的性質,那就是來自南方的珍異奇物。由此可以看出,一個處于北方政權中心的宮廷文化,是如何被喚起對來自遙遠南方的奇物的興趣。他們興致勃勃地觀察、感受著這些奇物進入新環(huán)境后的境遇變遷,并且由此而喚起對人間世的感喟[注]當然,橘樹、孔雀乃至犀象獅子等物到達北方并不自曹魏始,曹植們一定曾從先秦以來的文獻里讀到過這些東西,但那并不礙于他們將之視為“珍樹”“奇鳥”。因為每一珍物本身的生命周期都是短暫的,已經死去的生物只能作為傳說存在于文獻中,其效應與親眼目睹的鮮活生命是完全兩樣的。。合觀這些以曹植為中心的曹魏宮廷文人的詠物文學群組,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相同特性:中古詠物賦的興盛,在這一方面,正是由于非同尋常之“物”匯集在宮廷園囿這一封閉空間當中,進入游觀者的眼簾,才繼而引發(fā)出他們對之抒寫的念頭(所謂“興志而作賦”),而觀察的主體,則僅限于有資格進入這一高級封閉空間的少數(shù)宮廷精英,這一點是值得我們特別加以留意的[注]附帶一提,與之形成微妙對照的一個后世主題,是南朝詩人的邊塞詩。與曹魏宮廷想象的方向相反,南方貴族對西北邊塞的想象中也“體現(xiàn)了南方精英試圖想象出一個‘他處’——在時空上來說都遠不可及的地方,在南方身份的建構過程中扮演文化他者的角色”(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上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305頁)。無論曹魏還是南朝,抑或其他類似的場域,都以對異方的想象來定位自身。一個相對封閉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與超越此封閉界域而傳來的外部信息之間,時常發(fā)生著這種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的錯位,而這當中的空隙正是最適宜文學發(fā)芽的峽谷地帶。。
曹魏以后,西晉代興,仍定都于洛陽,因此來自南方的奇物,依然以相似的模式出現(xiàn)在西晉賦家的筆下。摯虞《鵁鶄賦》:
有南州之奇鳥,諒殊美而可嘉。生九皋之曠澤,游江淮之洪波。既翦翼以就養(yǎng),遂婉孌乎邦家……其在水也,則巧態(tài)多姿,調節(jié)柔骨。一低一仰,乍浮乍沒,或游或舞,繽翻倏忽。若乃陽故多陰,殊方相求,見水則喜,睹火而憂。[注]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92,第1606頁。
鵁鶄或說即池鷺,《爾雅·釋鳥》:“鳽,鵁鶄?!惫弊ⅲ骸八气D,腳高,毛冠,江東人家養(yǎng)之以厭火災。”[注]《爾雅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760頁。亦為南方水澤之鳥,北方罕見。從“遂婉孌乎邦家”一句的頌圣口吻來看,摯虞顯然也是在洛陽宮廷中見到這只從江淮而來的奇鳥。而池鷺之所以引起了特殊的賦詠興趣,則是由于其作為水鳥的習性,懼火喜水,見水而舞。這與韋仲將所賦那只山雞的對鏡而舞,情景又何其相似乃爾。作為來自遠方的珍禽,在適于其性的舞臺中歡喜表演,而圍繞著他們的,是宮廷貴族和文人們觀賞表演的眼睛。文學在這樣的場合,實際上被賦予了一種特殊的戲劇感,然而與伶人舞者的表演不同,這一出出悲喜劇是由稟其天性的殊方禽獸作為主角的,而劇評則由作為觀眾的貴族來書寫。
橘樹、山雞、鵁鶄來自南方,而鸚鵡和孔雀則來自南方之南,它們的旅途比前者還要遙遠。因此像鸚鵡這樣的物種,即使對于南北分裂后的南方朝廷而言,也依然保留著“南方珍物”的特性。東晉曹毗《鸚鵡賦》序:
余在直,見交州獻鸚鵡鳥,嘉其有智,嘆其籠樊,乃賦之曰……[注]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91,第1576,1577頁。
以及桓玄《鸚鵡賦》:
有遐方之令鳥,超羽族之拔萃……羅萬里以作貢,嬰樊紲以勤瘁。*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91,第1576,1577頁。
都從屬于這一條以地理風土遷移為原點的文學鏈條。北方對于江南,或者江南對于嶺南——在早期中國版圖擴張史上,這是帝國邊緣逐漸向外移動的主要方向。六朝人的精神世界同時隨著這一過程而擴張,來自遙遠未知世界的未知物種逐步充塞他們的視野,融入文學的筆觸之中。
在經過如上梳理之后,我們便會恍然發(fā)現(xiàn),一些過去不經意讀過的作品,其實也都處在這片更廣大的文化版圖之中?!豆旁娛攀住分械拿鳌锻ブ杏衅鏄洹罚?/p>
庭前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注]《日本足利學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29,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445頁。又該詩李善注引蔡質《漢官典職》:“宮中種嘉禾奇樹?!?/p>
詩篇以庭中的奇樹發(fā)端,與曹植賦所謂“有朱橘之珍樹”正同一機杼。“奇樹”很容易理解為姿態(tài)或形貌之奇,但如果放置在以上的文本譜系中觀察,便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更有可能是品種之奇。正是在珍稀的奇樹之下,詩人才被引發(fā)思緒,要將其枝條作為禮物贈送遠人——這多少有似于今天的游客購買地方特產做紀念品的心態(tài)。而最后“此物何足貴”,并不是說其價值不足珍貴,而恰恰是以此強調:在你我離別之情的比對之下,連珍貴的奇樹也算不上什么了。整首詩的情緒,都是以“奇樹”為支點衍發(fā)的,這與前文所引魏晉諸賦正是異曲同工——從這一點來說,我們不妨推想《庭中有奇樹》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很可能也是宮廷性的。又如劉楨《公宴詩》也提及“月出照園中,珍木郁蒼蒼”[注]《日本足利學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20,第304頁。的情景,同樣可知這并非對園中樹木的泛泛夸美,而是寫實:在魏王園林中確實種植著各種中原地區(qū)稀見的奇樹。此外還有晉王叔之《擬古詩》:
客從北方來,言欲到交趾。遠行無他貨,唯有鳳皇子。百金我不欲,千金難為市。[注]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90,第1559頁。按詩句亦可讀作從北方販賣鳳凰子至南方,但在各種古文獻中均以鳳凰為南方之鳥,如《藝文類聚》同卷引《山海經》:“南禺之山,有鳳凰鹓鶵?!薄肚f子》:“老子嘆曰:吾聞南方有鳥,其名為鳳。”《鶡冠子》:“鳳鶉火禽,陽之精也?!?/p>
大約已是殘篇,但就所存這幾句看,也宛然是以南方珍物的罕覯希價為構思起點的。
如本文一開頭便已提示過的,這些作品中所描繪的景象,并不是對那個時代的所有階層都開放可見的:橘樹種在銅雀臺下;孔雀處于魏王園中;山雞在王子曹倉舒的大鏡前跳舞至死;鵁鶄則在“邦家”的水邊翩翩起舞。曹毗是“在直”——亦即在宮中值班的時候才得以見到交州所獻的鸚鵡[注]《晉書》卷92《文苑曹毗傳》:“累遷尚書郎、鎮(zhèn)軍大將軍從事中郎、下邳太守?!?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87頁)所謂“在直”,殆即任尚書郎時。,而桓玄不僅是桓溫之子,并且一度登基為帝。新被征服地域的土人們,只是針對位居中心的朝廷進貢他們的方物——如薛綜所言,蠻夷的價值就在于“充備寶玩”,而并不在于農業(yè)賦稅[注]對這一論題的詳盡研究,見夏炎《解構“開發(fā)史”:六朝嶺南統(tǒng)治結構的重建》,2015年首都師范大學“綜合的六朝史研究”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帝王受到奢侈寶玩的刺激,也會不惜代價購求海外奇珍。連接著蠻夷海外珍物的另一端,是朝廷的府庫以及宮廷貴族的獵奇心。這些奇物以及由此而發(fā)生的文學,與民間大眾是沒有什么關系的[注]《藝文類聚》卷32徐淑報秦嘉書:“今適樂土,優(yōu)游京邑,觀王都之壯麗,察天下之珍妙,得無目玩意移,往而不能出耶?”(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第571頁)也正表示出中古以前都城世界在珍妙輻湊方面與外鄉(xiāng)的巨大差異。。史書中對這一點有著清楚的記述,《宋書》卷97《夷蠻傳》史臣曰:
漢世西譯遐通,兼途累萬,跨頭痛之山,越繩度之險,生行死徑,身往魂歸。晉氏南移,河、隴夐隔,戎夷梗路,外域天斷。若夫大秦、天竺,迥出西溟,二漢銜役,特艱斯路,而商貨所資,或出交部,泛海陵波,因風遠至。又重峻參差,氏眾非一,殊名詭號,種別類殊,山琛水寶,由茲自出,通犀翠羽之珍,蛇珠火布之異,千名萬品,并世主之所虛心,故舟舶繼路,商使交屬。太祖以南琛不至,遠命師旅,泉浦之捷,威震滄溟,未名之寶,入充府實。[注]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99頁。
又《南齊書》卷58《蠻東南夷傳》史臣曰:
至于南夷雜種,分嶼建國,四方珍怪,莫此為先。藏山隱海,瑰寶溢目。商舶遠屆,委輸南州,故交、廣富實,牣積王府。[注]蕭子顯:《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1018頁。
是在高度集中的政治權力(“世主虛心”)驅動下,推動了特殊渠道中的經濟交通,從而造成中古時代如此大規(guī)模的文化遷移。這些珍物進入文化中心的數(shù)量稀少,途徑狹窄,目的地集中。只有那些處在帝國核心,兼?zhèn)淞苏蔚匚慌c文學能力的貴族們,才得以在皇家的宮廷園林中欣賞這些“奇物寶玩”,感嘆他們的生命無常、身陷樊籠。這一時期的同類文學,雖然是精神性的造物,卻與特殊的現(xiàn)實條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由上可知,北方朝廷對南方貢物有著特殊興趣。不過如《宋書·夷蠻傳》所示,漢至西晉期間另一早期的貢物來源是西方,所謂“大秦、天竺,迥出西溟,二漢銜役,特艱斯路”。自張騫鑿通西域以后,中原政權與中亞、西亞乃至歐洲的使節(jié)貿易往來開始大規(guī)模發(fā)展;而東晉南渡以后,南方五朝則無法再直接與西域交通。此一期間堪稱為中古時代中西文化交流的繁盛期。余太山指出,曹魏時期西域與中原的經濟交往相當頻繁,“當時西域商賈有兩類,一類以洛陽為目的地,直接與宮廷貿易者可歸入這一類;另一類以敦煌為目的地,在敦煌銷售貨物后便返回”。西晉時期尚延續(xù)了與西域的往來,太康以后方完全中斷[注]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與西域關系史研究》上編一“曹魏、西晉與西域”,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10—113頁。。魏賈岱宗[注]賈岱宗其人不詳,嚴可均錄此于《全三國文》卷53,案語曰:“《藝文類聚》在傅玄后,蓋元魏人?!冻鯇W記》在傅玄前,則以為曹魏人。今姑列此,俟考?!?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353頁)審其文辭,仍屬漢末筆調,嚴氏錄入三國文,可從?!洞蠊焚x》:
余生處大魏之祚政,遭王路之未辟,進不得補過之功,退不得御國之冊。帝曰疇咨,迸在朔易。越彼西旅,大犬是獲。其頭顱也,不可論以盡;其骨法也,不可辨而釋。傞蹴蹌,雄資猛相??喝桓甙司懦?。[注]徐堅等:《初學記》卷29,第713,714頁。
賈岱宗因為中央仕途不得意而被任命為北方的地方長官[注]“朔易”謂北方?!稌虻洹罚骸吧昝褪?,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按“平”“迸”古音近,“迸在朔易”即直用《堯典》“平在朔易”一語,可知賈岱宗是以堯帝任命掌管北方的和叔自擬。,賦中的大狗是他從“西旅”,應該也就是絲綢之路上的非宮廷貿易中獲得的。西晉傅玄《走狗賦》:
既乃濟盧泉,涉流沙。逾三光,跨大河。希代來貢,作珍皇家。骨相多奇,儀表可嘉。*徐堅等:《初學記》卷29,第713,714頁。
盧泉[注]按漢魏六朝時期西北地區(qū)有所謂盧水胡,其起源地有青海西寧盧溪水、甘肅張掖盧水等不同說法,要之“盧水胡的起源地當即在今日的河西走廊”(馬長壽:《北狄與匈奴》,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62年,155頁)。盧泉或即盧水的別稱或文學修辭。若然,益可證這條走狗來自西方。、三光今不詳何處,流沙則無疑是代指西方,也就是河西走廊上通往中亞的大沙漠,可知這里所賦的狗則是從西域進貢至洛陽之物。從這些作品來看,當時對狗(尤其是迅捷善走的斗犬)的印象往往是與西域聯(lián)系在一起的。賈岱宗所賦的大狗“亢然高八九尺”,體格龐大,是一般狗的好幾倍[注]《初學記》卷29引《春秋考異郵》:“狗三月而生,陽主于三,故狗各高三尺?!庇止C《魏晉俗語》:“太康七年,天郊壇下有白犬,高三尺?!?徐堅等:《初學記》,第712、713頁)均可見漢魏時期一般狗的高度為三尺上下,與今日相去不遠。漢魏度量衡一尺約合23厘米強,以此推算則賈岱宗所賦的大狗高達180厘米以上。雖然文人措辭多有夸張,但也不應相差太多,其巨型實足驚人。,頭顱骨法都不能以常法鑒定;傅玄所見的走狗同樣“骨相多奇”。他們所賦詠的狗都不是中國常見的本土品種,而是同樣表現(xiàn)出“遠方異物”的強烈驚奇感。此外,前文提到孔雀多產自南方,但西域也有貢獻,《類聚》卷91引《晉公卿贊》:“世祖時,西域獻孔雀,解人語,馴指,應節(jié)起舞。”[注]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第1574頁。而西域的獻狗與孔雀,在文獻上則可以上溯至兩漢,《漢書》卷96《西域傳》載罽賓“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孔爵、珠璣、珊瑚、虎魄、璧流離”。顏師古注引晉郭義恭《廣志》:“罽賓大狗大如驢,赤色?!盵注]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885頁。按罽賓位于今阿富汗喀布爾河中下游地區(qū),“大如驢”的大狗與賈岱宗所獲高七八尺的大狗正相吻合;今日仍有稱為喀布爾犬(阿富汗獵犬)的狗種,未審即其后裔否,而體型也比魏晉人所描述的小得多了。
由上節(jié)論述可知,來自遠方的入貢珍物對六朝文學的一種價值:激起中原貴族文人對遠方的想象與感喟,攝入他們的文學鏡頭而成為顯著主題。而從另一個角度看,從邊遠蠻夷地區(qū)晉身中央宮廷的這些物種,能夠扮演的角色遠不限于這種個人化的抒情場合,而是有著承擔王朝話語的符號功能,足以成為政治敘事的工具。在六朝貴族文學中,其一個顯著的表現(xiàn),就是與符瑞思想結合起來,成為文學書寫中歌頌朝廷圣明的模式。
這種心理結構和書寫形態(tài)的出現(xiàn)與定型,經歷了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萌生于漢,發(fā)展于魏晉,而在南朝達至繁盛的頂峰。是隨著漢魏六朝政權形態(tài)及政治訴求的變遷,與之密切鉤連互動的文學產物。早在漢初,符瑞與貢物的結合書寫已現(xiàn)端倪。漢武帝伐大宛得千里馬,作歌曰:“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注]司馬遷:《史記》卷24《樂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178頁。天馬之來與歸于有德、四夷賓服,已經很明確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可以說是“貢物—符瑞”文學的濫觴。不過在漢代的絕大多數(shù)時候,兩者并未被聯(lián)系在一起看待。有學者認為漢賦中已大量“用瑞”,但就現(xiàn)存文本考察,這種痕跡實際上非常稀薄[注]龔世學《賦體“用瑞”與漢唐賦體觀念的演變》(《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6年3期)統(tǒng)計漢代“用瑞”賦體多達41篇,但逐篇按察,其實絕大多數(shù)都缺乏堅實理由指為用瑞,僅少數(shù)如杜篤《論都賦》敘高祖斬白蛇聚五星,揚雄《甘泉賦》排比黃龍碩麟等,確實涉及祥瑞,但這種場合下的瑞,只是作為追溯歷史或政治時空中的一種因素被附帶敘述,與本文所論符瑞主題仍有分別。。有漢一代,符瑞與文學的關系幾乎只是在簡單的讖緯、歌謠中有所體現(xiàn)而已,而那當中并無貢物出場的機會。漢武帝開創(chuàng)的這一文學方向隨即成為絕響,直到魏晉尤其東晉以后才激蕩出浩蕩的回聲[注]符瑞一般是基于政治理念與想象的符號,其訴求是象征性的,而西域神馬之來卻是西漢國力實實在在的表現(xiàn),武帝之歌只是在寫實的基礎上稍加提升。這也許是他的聲音在漢代未見回響的原因。。
到漢末三國時期,開始出現(xiàn)不少以神物為國家祥瑞主題的賦頌,現(xiàn)存曹魏有何晏《瑞頌》,劉劭《嘉瑞賦》《龍瑞賦》,繆襲《神芝贊》;東吳則有薛綜《麟頌》《鳳頌》《騶虞頌》《白鹿頌》《赤烏頌》《白烏頌》等系列性組頌。魏斌指出,三國時期,魏蜀吳三國中唯有孫吳政權特別強調符瑞,其年號多以符瑞為名,如“黃龍”“嘉禾”“赤烏”“神鳳”等皆是,這反映出孫吳夾在占據(jù)中原的曹魏,和自命漢室正統(tǒng)的劉蜀之間,只能乞靈于祥瑞賦予政權合法性的微妙心態(tài)[注]魏斌:《孫吳年號與符瑞問題》,《漢學研究》27卷1期,2009年。。不過,這些作品中描寫的符瑞大多數(shù)含有強烈的想象意味,很難令人相信薛綜等人是親眼目睹了龍鳳麒麟才進行創(chuàng)作的;而神芝白鹿等也只是自然出現(xiàn)之物,至少現(xiàn)存文本中未表現(xiàn)出其與貢物有任何聯(lián)系。
而另一方面,從貢物的角度看,漢魏文學中即使描寫到了貢物,也并不就將其與祥瑞聯(lián)系起來,如揚雄《長楊賦》中詳細刻畫了漢武帝征伐四夷的情景,但其結果卻只用遠方“請獻厥珍”一句便告收束,毫不涉及祥瑞話題。又如曹植為藩王時曾屢次向朝廷進獻珍物,現(xiàn)存有《上九尾狐表》《獻文帝馬表》《上銀鞍表》等,尤其《上九尾狐表》敘其于鄄城見九尾狐,“斯誠圣王德政和氣所應也”,明確可見其已將符瑞觀念與所進貢物聯(lián)系起來。但表中僅是敘述這一事實,卻未見發(fā)諸詩賦[注]按此表收錄于唐瞿曇悉達《開元占經》卷116“獸占”中(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103頁),但現(xiàn)存表文部分僅書其遇見九尾狐之過程,并未言其確實將九尾狐捕獲進獻。所謂“上九尾狐表”,究竟是“上九尾狐”之表,還是見九尾狐而“上表”,還不好說。。反過來,在前舉《橘賦》中,曹植倒是滿不在乎地寫下了“背江洲之暖氣,處玄朔之肅清”這種句子,把江南的溫暖氣候看成植物生長的元氣來源,自己家族所處的鄴城卻被寫成含有負面色彩的“玄朔”。國家成為橘樹不幸命運的根源,而橘樹也不識大體地“非彰德于邦家”。這種浪漫甚至頹廢的個人立場,顯然有違于漢武帝那種與政權力量共鳴的高調。可以說直到漢末,“貢物—符瑞”這一文化心理結構和文學書寫模式仍未真正成型。
不過,就在接下來的時代,經歷過漢末大亂后重新平定中原,更進一步統(tǒng)一全國的曹魏—西晉政權中,文學便適時地發(fā)出了與國家意志共鳴的聲音。盡管才高八斗的王子曹植仍在任性地獨唱,但阮瑀、摯虞等朝臣筆下的鸚鵡和水鳥卻都已是“慕圣惠而來徂”,“遂婉孌乎邦家”,知情識趣地為朝廷翩翩起舞,傅玄筆下的走狗也是“希代來貢,作珍皇家”的了。這些曹魏西晉朝廷的臣子都不約而同地表達出一種眼光,仿佛禽獸具有自我意識,主動從邊遠蠻方遷徙而來,為王朝增光一般。將王朝意識投射在無知之物身上,使其成為具有政治色彩的象征性符號,可以說是這一文學譜系的內部共同規(guī)則?!@樣的合唱無疑更為符合六朝文學作者的貴族官僚身份。而在依附性更強的后宮文學中,頌圣主題就更鮮明?!稌x書》卷31《后妃左貴嬪傳》:“帝重芬詞藻,每有方物異寶,必詔為賦頌,以是屢獲恩賜焉?!盵注]房玄齡等:《晉書》,第962頁。明確點出了“方物異寶”與創(chuàng)作“賦頌”之間的關系。在留存至今的文獻中,仍可看到左芬所撰《孔雀賦》《鸚鵡賦》《白鳩賦》等,應當都是這一類的應詔賦方物異寶之作,可惜文字殘闕,現(xiàn)存部分已不見相關痕跡。但其《郁金頌》則明確寫道:
伊此奇草,名曰郁金。越自殊域,厥珍來尋。芬香酷烈,悅目欣心。明德惟馨,淑人是欽。窈窕妃媛,服之褵衿。永垂名實,曠世弗沉。[注]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81,第1394頁。
可以看到開頭部分與前揭諸賦的構想完全一致,只是由于頌的體式為四言,故將賦的頭兩句變?yōu)樗木涠裑注]例如我們完全可以將之改寫為“有殊域之奇草兮,尋厥珍曰郁金”,而意思不發(fā)生任何變化。。作為后宮成員,她顯然一方面繼承了曹魏以來的文學傳統(tǒng);而另一方面又填充進了合乎身份的旨趣——所謂“窈窕妃媛,服之褵衿”,來自遠方的郁金,其功用在于成為后宮妃嬪美德的陪襯品。這既是對君王所賜郁金的合宜回應,又是對自己后妃身份的道德自律,貢物文學已朝著表現(xiàn)政治倫理需求及公共應酬功能的方向走去了。
進入東晉南朝,政治局面上的南北對立使南方王朝在這方面顯現(xiàn)出更強烈的需求,因而對此文學譜系的發(fā)展促進也更顯著。這使得“頌圣”不僅僅是一種“阿諛奉承”式的宮廷交際,還負載了更重大嚴肅的政治主題。固有的“貢物文學”與“符瑞文學”兩者由此走向合流。田曉菲指出,南渡士族基于“寄人國土,心常懷慚”的尷尬現(xiàn)實與心態(tài),迫切地需要在東晉建國之際建立起一套宣示政權合法性的話語[注]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上卷,第238頁?!@一點與東吳頗有相通之處。王廙《白兔賦》并序最為典型地表現(xiàn)出這種處境:
丞相瑯邪王始受旄節(jié),作鎮(zhèn)北方。仁風所被,回面革心。昔周旦翼成,越裳重譯,而獻白雉。著在前典,歷代以為美談。今在我王,匡濟皇維,而有白兔之應??芍^重規(guī)累矩,不忝先圣也。
曰皇大晉,祖宗重光。固坤厚以為基兮,廓乾維以為綱。方將朝服濟江,傳檄萬國。反梓宮于舊塋兮,奉圣帝乎洛陽。建中興之遐祚兮,與二儀乎比長。于是古之有德則納瑞而永安,無德則不勝而為災。赤烏降于周文兮,尚稱曰休哉。桑谷生于殷庭兮,中宗克己以成仁。雊雉登夫鼎耳兮,武丁責躬而教純。[注]序錄于《藝文類聚》卷95,第1650頁。賦錄于《初學記》卷29,第716—717頁。田曉菲已引及此賦。此外,同條又載張?!栋淄庙灐?,亦宣稱“秦失鹿于近郊,晉得兔于遠境”,可能作于同一語境下?;笢亍顿R白兔表》,亦稱“至德通玄,則禎祥降;靈和所感,則異物生”(并見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95,第1651頁)。惟東晉初桓溫尚幼,則其賀當與王廙非一事,或者在東晉時期反復出現(xiàn)過類似的獻兔之舉。
序中稱“丞相瑯邪王”“我王”,賦中則稱要“朝服濟江”,“反梓宮于舊塋兮,奉圣帝乎洛陽”,清楚點明是司馬睿已渡江而尚未稱帝時所作。將白兔與周公攝政時越裳所獻白雉相提并論,則表明所賦白兔也是進獻而來的貢物。而賦中主旨在于強調“有德則納瑞而永安,無德則不勝而為災”,重點已從物的身上轉移到象征國家氣運的祥瑞災異。和具體的物相比,其所攜帶的珍奇屬性才是政治書寫的焦點。故雖白兔之微物,在震蕩不安的局勢中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政治造勢的工具。這個例子清楚地表明,強大的現(xiàn)實力量是怎樣牽引著貢物與符瑞在文學書寫中走向合流的。
歷經東晉百年,倉皇渡江的窘境逐漸緩和,宮廷、都城的貴族文化也日益繁盛[注]宋齊時期宮廷都城貴族文化的發(fā)展,參見拙著《王融與永明時代——南朝貴族及貴族文學的個案研究》緒言部分。,禮儀政治空間中的應酬成為南朝文學的主要語境。南朝貴族詩賦通常被要求歌頌皇朝的升平一統(tǒng)、帝王的德符天地;自劉宋代晉以來,反復上演的禪讓戲碼又強化了文學話語塑造政權合法性的需求。而這兩點都與入貢奇物有著天然的關聯(lián)。首先,王朝善美的一大表現(xiàn)在于四海清平,懷柔遠人,而貢物正是這一方面的物質表現(xiàn)。其次,王朝合法性的根源在于“受命于天”,表征為各種奇異動植物及自然現(xiàn)象所代表的符瑞;而通過異國入貢或藩王進獻等途徑所獲得的遠方珍稀物種,正好成為符瑞的一大來源。沈約《宋書》中特設“祥瑞”一志(這本身就表明南朝對祥瑞的高度重視),記述了種類繁多的祥瑞,而卷29《符瑞志下》接近末尾處,則出現(xiàn)了白孔雀、白鸚鵡等祥瑞:
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湘州刺史南平王鑠獻赤鸚鵡。孝武帝大明三年正月丙申,媻皇國獻赤白鸚鵡各一。宋文帝元嘉二十四年十月甲午,揚州刺史始興王浚獻白鸚鵡。孝武帝大明五年正月丙子,交州刺史垣閎獻白孔雀。[注]沈約:《宋書》,第871—872,795—796頁。
可以看到鸚鵡和孔雀不但進入了宮廷貴族觀賞之眼,在這一時期還開始被納入符瑞譜系中。宋志所記的符瑞,可以明顯分判出新舊不同的類型。對其中的大多數(shù),都附帶說明其一定的符號象征意義,如“神鳥者,赤神之精也,知音聲清濁和調者也”,“黃龍者,四龍之長也。不漉池而漁,德至淵泉,則黃龍游于池。能高能下,能細能大,能幽能冥,能短能長,乍存乍亡”*沈約:《宋書》,第871—872,795—796頁。等等。這是由于神鳥鳳凰、黃龍等都是古已有征的符瑞,早有專門學者整理闡述過其政治倫理意義,沈約的說明應當就是來源于當時盛行的各種讖緯、瑞命類著作[注]如《藝文類聚》卷98祥瑞部引《瑞應圖》曰:“黃龍者,四龍之長,四方之正色,神靈之精也。能巨細,能幽明,能短能長,乍存乍亡,王者不漉池而漁,則應和氣而游于池沼。”(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第1703頁)與《宋書》黃龍條的敘述顯然有著相同的淵源,很有可能就是沈約所本。又同卷引《古瑞命記》及《文選》卷35張景陽《七命》李善注引《禮瑞命記》,皆是其例。此外,作為南朝當代時事,《宋書·鄧琬傳》:“琬乃稱說符瑞,造乘輿御服,云松滋縣生豹自來,柴??h送竹有‘來奉天子’字,又云青龍見東淮,白鹿出西岡。令顧昭之撰為《瑞命記》?!?沈約:《宋書》,第2134頁)《南齊書·蘇侃傳》:“上(按,齊高祖)即位,侃撰《圣皇瑞命記》一卷奏之?!?蕭子顯:《南齊書》,第529頁)《隋書·經籍志》則錄有《嘉瑞記》3卷,陸瓊撰;《祥瑞記》3卷;《符瑞記》10卷,許善心撰。瑞命之學,可以說是六朝政治學的一大門類,這些材料正讓我們看到南朝不斷因應時事,整理當代符瑞文獻及理論的情形。又,近年來學界關于祥瑞妖異及博物的研究頗為興盛,如余欣《中古異相:寫本時代的學術、信仰與社會》下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敦煌的博物學世界》(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孫英剛《神文時代:讖緯、術數(shù)與中古政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等,與本文探討方向頗近,可資借鑒,惟論述的具體話題并不重合,且本文重心在于貢物及祥瑞之書寫而非物本身,此不一一贅述。。而與此相對,上引諸條卻代表著另一類型:僅僅記載了事件、物種,卻沒有對其意義的說明。這只能理解為,沈約(及其所代表著的南朝政治書寫)確實希望將這些新出現(xiàn)的珍稀物種納入符瑞譜系當中,作為王朝圣明的證據(jù);但對于赤、白鸚鵡及白孔雀等“新型”符瑞,當代人卻還缺乏相關的意義理論闡述,因此不得不只是將其掛在《符瑞志》的末尾作為編外成員——這恰恰讓人們看到將這些進獻之物視作符瑞的迫切現(xiàn)實需求。
在這樣的政治需求下,“遠人來貢”與“符瑞呈祥”被有機地勾連起來,再通過文學上的巧妙表現(xiàn),便相輔相成地烘托出南朝政治文化的意圖?!柏曃铩稹钡臉嬙炷J酵耆闪⒘?。不妨先來看看兩篇典型的南朝作品。當時宮廷文學中代表性的“曲水詩序”中,劉宋顏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詩序》寫道:
赪莖素毳,并柯共穗之瑞,史不絕書;棧山航海,逾沙軼漠之貢,府無虛月。[注]《日本足利學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46,第708,713頁。
上句言符瑞不絕,下句即言貢物無虛,兩者的內在聯(lián)系宛然可見。南齊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則將其演繹為文辭繁富的兩大段:
宮鄰昭泰,荒憬清夷。侮食來王,左言入侍。離身反踵之君,髽首貫胸之長,屈膝厥角,請受纓縻。文鉞碧砮之琛,奇翰善芳之賦,紈牛露犬之玩,乘黃茲白之駟,盈衍儲邸,充仞郊虞。軌躅相尋,鞮譯無曠。一尉候于西東,合車書于南北。暢轂埋轔轔之轍,緌旌卷悠悠之旆。四方無拂,五戎不距。偃革辭軒,銷金罷刃。
天瑞降,地符升。澤馬來,器車出。紫脫華,朱英秀。佞枝植,歷草滋。云潤星暉,風揚月至。江海呈象,龜龍載文。*《日本足利學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46,第708,713頁。
其次序相反,先言四夷進貢而后言符瑞升降,但基本構造并未改變。
文學書寫與現(xiàn)實政治話語結合得最典型的展示場景便是:每當這樣的珍稀祥瑞進貢至宮廷,皇帝往往向群臣和后宮傳示炫耀,于是群臣奉詔創(chuàng)作詩賦,形成頌聲盈耳、文采蔚然的洋洋大觀,君主夸耀美政的目的也就得以達成?!端螘肪?5《謝莊傳》:
(元嘉)二十九年[注]據(jù)此,《宋志》所載元嘉二十二年獻赤鸚鵡事似當為二十九年之誤。,除太子中庶子。時南平王鑠獻赤鸚鵡,普詔群臣為賦。太子左衛(wèi)率袁淑文冠當時,作賦畢,赍以示莊;莊賦亦竟,淑見而嘆曰:“江東無我,卿當獨秀。我若無卿,亦一時之杰也?!彼祀[其賦。[注]沈約:《宋書》卷85,第2167—2168,2175頁。
正是這種文學生態(tài)的最好例子。袁淑賦今已不存,謝莊賦僅殘存一小段,也難以確認其中是否有相關描寫。但同傳又載“時河南獻舞馬,詔群臣為賦”,謝莊在這次同賦中所上《舞馬賦》中則有很明確的表現(xiàn):
天子馭三光,總萬宇,挹云經之留憲,裁河書之遺矩。是以德澤上昭,天下漏泉,符瑞之慶咸屬,榮懷之應必躔。*沈約:《宋書》卷85,第2167—2168,2175頁。
與謝莊同為劉宋代表性宮廷作家的顏延之,在《白鸚鵡賦》中的思路也完全一致:
余具職崇賢,預觀神秘,有白鸚鵡焉。被素履玄。性溫言達。九譯絕區(qū),作瑞天府。同事多士,賢奇思賦,其辭曰……往秘奇于鬼服,來充美于華京。[注]徐堅等:《初學記》卷30,第738頁。末兩句錄于《藝文類聚》卷91,第1577頁。按“作瑞”原作“作玩”,但嚴可均已據(jù)王昶藏舊刻本校為“瑞”字(見《初學記》本卷末校勘表頁四)。無論王昶藏本為宋本還是元本,都較中華排印本所據(jù)的清古香齋本為早,而從本文所梳理的時代文學譜系來看,這里很顯然作“瑞”是更自然的。
“崇賢”謂崇賢殿,是建康臺城中的宮觀[注]《宋書·五行志三》載晉武帝太康“十年四月癸丑,崇賢殿災”(沈約:《宋書》,第933頁)。此雖西晉事,東晉南朝宮廷當即舊名而起建之。,所以其所詠的白鸚鵡亦必為入貢充宮掖的珍玩,很有可能就是始興王浚所獻的那只。在南朝宮廷文人的眼中,白鸚鵡依然維持了“神秘”的氣質,但它卻不復水土不服的失落,而是帶著它的奇貌與言語才華前來“作瑞天府”,為中央朝廷增添懷柔遠人的榮光。尤其鸚鵡能言的屬性,使其仿佛具備了溝通上國華京和“九譯絕區(qū)”(語言不通的遠方)的能力。此外,顏延之還撰有《赭白馬賦》:
依然是強調著“入貢”與“符瑞”的有機聯(lián)系。但是在文學修辭上,對于“馬”這樣的老牌符瑞,則展現(xiàn)出與鸚鵡不同的手段——作者可以依憑著往昔的文化資源,以目前所見的“這一個”,召喚歷史上已經存在過的“那一個”(或“那一群”),從而形成富于歷史感的意象疊加:
漢道亨而天驥呈才,魏德懋而澤馬效質。伊逸倫之妙足,自前代而間出。并榮光于瑞典,登郊歌乎司律。[注]《日本足利學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14,第215頁。
作者自然聯(lián)想起了漢魏時代的故事:漢武帝朝從大宛得汗血寶馬,武帝親為作《天馬歌》;而魏文帝黃初中于上黨得澤馬[注]李善注引《魏志》,今本無。又《宋書·符瑞志》:“澤馬者,王者勞來百姓則至。”(沈約:《宋書》,第802頁)前引王融《曲水詩序》也寫道“澤馬來,器車出”。。這些都是歷史上與馬相關的著名符瑞。高麗王所獻的這匹赭白馬當然表現(xiàn)著王朝在現(xiàn)實政治中的懷柔遠人,但是這并非孤立的事件,而是與歷代強盛王朝的類似故事構成一條“名君/名馬”的對應譜系。通過這樣的典故引用,歷代名馬如同排成隊列一般呈現(xiàn)在文字間,但賦“馬”背后的深層動機卻不在馬,而在于使歷代名君的身影迭合到當朝君主的身上,通過邏輯鏈條的延伸最終完成頌圣主題。
劉宋以后,這樣的政治書寫縱貫了整個南朝。《梁書》卷33《張率傳》:“四年三月,禊飲華光殿。其日,河南國獻舞馬,詔率賦之。”所獻舞馬為“赤龍駒,有奇貌絕足,能拜善舞”。與殘缺的謝莊賦相比,張率賦全文錄于本傳,所以我們可以更完整清晰地從中看到上述種種文學手法的集合,而作者更清楚地點明自己運用這些手法的構思所在:
臣聞“天用莫如龍,地用莫如馬。”故《禮》稱驪騵,《詩》誦騮駱。先景遺風之美,世所得聞;吐圖騰光之異,有時而出。洎我大梁,光有區(qū)夏,廣運自中,員照無外,日入之所,浮琛委贄,風被之域,越險效珍……見河龍之瑞唐,矚天馬之禎漢。既葉符而比德,且同條而共貫。詢國美于斯今,邁皇王于曩昔。[注]并見姚思廉:《梁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475—476頁。
周朝于兵事用赤色的騵馬[注]《禮記·檀弓》:“夏后氏尚黑,大事斂用昏,戎事乘驪,牲用玄。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斂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骍?!?《十三經注疏》,第2763頁)驪為黑馬,翰為白馬,騵為赤馬。;《詩經》中也歌頌魯僖公有赤身黑鬣的騮馬[注]《詩·魯頌·駉》:“有驒有駱,有騮有雒。”毛傳:“赤身黑鬣曰騮?!?《十三經注疏》,第1315頁);唐堯之時有赤龍馬自黃河浮出,呈獻河圖[注]按龍馬負圖的傳說不一,或曰伏羲時,或曰黃帝時,或曰帝堯時;或曰黃龍,或曰龍馬,種種分歧。這種資源的曖昧性給后世文人的用典遣詞提供了寬闊的空間,讓他們得以按照自己的需求選用相應的元素。張率這里所用的應該是《論語比考》:“仲尼曰:吾聞帝堯率舜等游首山,觀河渚。有五老游河渚。一曰:河圖將來告帝期……有頃赤龍銜玉苞,舒圖刻版,題命可卷,金泥玉檢,封盛書?!?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065頁);漢武帝則向西域開疆拓土,獲得汗血寶馬。這些三代盛漢的赤色名馬,與眼前所獻的赤龍駒“同條而共貫”,形成了一致的符瑞譜系,而其政治功能則在于“葉符比德”,通過物種上的相同而引起道德等級的類比,最終達成了作者的動機:贊頌今朝之“國美”足以比擬乃至超邁往昔的三皇五帝。
提到龍馬負河圖,與之并駕齊驅的頂級符瑞自然便是背負洛書而出的靈龜了。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南朝文獻顯示當時的宮廷貢物中已經出現(xiàn)了綠毛龜?shù)纳碛啊@種異龜?shù)男蜗罅⒖虇酒鹆藢τ谌昂訄D洛書”的歷史文化記憶。梁丘遲《為范云謝示毛龜啟》:
玄甲應于姬渚,青髯符于夏室……斯誠陛下至徳動天,窮神為化,故能寶瑞開圖,珍祥映諜。間出蕃畿,繼踵郊甸。[注]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99,第1718頁。
“間出蕃畿”表明這只綠毛龜也是地方藩王的進獻之物。周公輔佐成王,戡定天下,于是沉璧于河,有甲殼邊緣化生青毛的千歲玄龜出[注]《尚書中候》:“周公攝政七年,制禮作樂。成王觀于洛,沉璧。禮畢王退,有玄龜,青純蒼光,背甲刻書,上躋于壇,赤文成字,周公寫之?!?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第415頁)《公羊傳》定公八年:“龜青純?!焙涡葑ⅲ骸凹?,緣也,謂緣甲髯也。千歲之龜青髯?!?《十三經注疏》,第5086頁)按此事即河圖洛書傳說之變體,《尚書中候》別條作帝堯時事。又《金樓子》說蕃篇第八記此事甚詳,可參看。;“夏室”事不詳,應是六朝時流傳的類似事跡。筆者曾以王融文學為例指出,南朝文學對于用典的要求達到了極其嚴苛的程度,在高段的用典中,典故與時事間不能是簡單粗略的類比,而必須從同類典故中進一步選擇最為吻合者,達致重層的緊密對應關系[注]林曉光、陳引馳:《金縷玉衣式的文學: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而南朝貢物文學譜系也同樣鮮明地表現(xiàn)出這一發(fā)展方向:張率賦赤龍駒,四用赤馬典;丘遲啟綠毛龜,則兩用青龜?shù)?,不僅馬與馬、龜與龜相應,甚至顏色也絲毫不亂,正足為證。正是在這樣政治禮儀性的功能需求下,反復進行著游戲闖關式的文字實驗,南朝文學走向了以廣博學問為平臺,將雙關、象征、隱喻等文字技巧鍛煉至不可思議境界的文章之道。
人與物的相遇,成為文化演進、文學誕生的契機,而其背后依托著的,是地理交通上的空間轉移。隨著文化地域的擴張,“野蠻”之地會進入“文明”人的眼睛,“野蠻”人也會進入“文明”世界,或如果說宮廷文學家的詩賦表現(xiàn)是基于“物”向中央移動,而獲得與“人”的接觸;那么與六朝人對于邊境異物濃厚興趣相對的另一種表現(xiàn),便是基于“人”向邊緣移動,而實現(xiàn)與“物”的相遇。這兩種表現(xiàn)雖然同是人與異物相遇而發(fā)生的反應,但其相對移動的方式卻造成截然殊異的效果,可以說是共同組結成了中世人“異域之眼”的整體。何以宮廷貢物會在六朝文學中呈現(xiàn)出如此豐富的色彩?如果參照“人向物移動”類型的相遇結果進行觀察,便能對其機理獲得更透徹的理解。
漢唐間所著多種《異物志》是這方面的典型表征[注]近見唐志遠《六朝史學與文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三章第二節(jié)論中古《異物志》甚詳,與本節(jié)所論頗可相互發(fā)明。唯本稿草成已久,此不遑改作,讀者幸可參照。。此類著作“初現(xiàn)于漢末,繁盛于魏晉南北朝,至唐開始衰變,宋以后退出歷史舞臺”[注]王晶波:《漢唐間已佚〈異物志〉考述》,《北京大學學報》(國內訪問學者、進修教師論文專刊)2000年s1期?!,F(xiàn)存書目超過二十種以上,東漢楊孚《異物志》、三國吳沈瑩《臨海水土異物志》、萬震《南州異物志》、陳祈暢《異物志》、朱應《扶南異物志》等書皆是其例。正如“異物志”的標題所示,其內容大抵為邊地人的鄉(xiāng)土記述,或者任官、出使、游覽至某地者對當?shù)仫L物的記錄,而其中尤以記南方異物者為多。例如此類著作中最早的一種,也是類型得名之來由的《異物志》,作者楊孚為廣東南海人;《扶南異物志》系朱應奉孫權命出使海南諸國所撰;沈瑩《臨海水土異物志》則多記浙江、臺灣一帶風土物種[注]有不少著作由于作者生平無傳或僅有聊聊數(shù)語記述,已難得知其撰著詳情。如萬震《南方異物志》,向達先生認為:“萬震事跡不見《吳書》,只《隋書·經籍志》注其為吳丹陽太守……疑萬震之為丹陽太守,即在呂范之后諸葛恪之前,正當海外征伐甚盛之際。震在丹陽,接近國都,見聞較近,故有《南州異物志》之作,以志殊方異俗?!?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66—567頁)然而僅據(jù)其為丹陽太守一事,并不能證明其未曾到過南海諸國。以理揆之,這種記述遠方風土異物的專書,實非親到彼地者不能為;即使作者本人未至當?shù)?,而是依?jù)其他材料進行編撰,其所依據(jù)的原材料終究也是源自當?shù)匾娐劦?。。此外也有佚名《涼州異物志》這類記載西域風物的著作。在記載方位的比重上,與貢物賦恰相呼應,在其背后承載著的則是漢魏六朝中國疆域及文化視野主要向南方拓展的歷史事實。
關于這類著作,學界已有所關注[注]著作整理有張崇根《臨海水土異物志輯?!?北京:農業(yè)出版社,1988年)、吳永章《異物志輯佚校注》(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論文方面突出的學者為王晶波,撰有《〈異物志〉的編纂及其種類》(《社科縱橫》1993年4期)、《從地理博物雜記到志怪傳奇——〈異物志〉的生成演變過程及其與古小說的關系》(《西北師大學報》1997年4期)等。。向達先生指出:“漢時南方漸與中國相通,殊異之物,多為中原所未有。覽者異之,遂有《異物志》一類書籍出現(xiàn),與《山海經》、《博物志》相先后?!盵注]向達:《漢唐間西域及海南諸國古地理書敘錄》,《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第567頁。是其遠源可推溯至《禹貢》《山海經》等先秦地理方物著作,而其后的親緣支流又發(fā)展為晉張華《博物志》乃至各種志怪。但異物志位于此源流間,仍有鮮明的特色?!队碡暋贰渡胶=洝愤@類著作固然也必定綜合了各種地方見聞,但其立場是對禹域九州島甚至更廣漠的山海內外大荒世界作綜合性的整理,因而其必須立足中心而放眼全局?!恫┪镏尽愤@類以“博”為著眼點的著述正繼承了這一方面的屬性,其中“異人”“異獸”“異鳥”“異蟲”等卷,就名目觀之與異物志類型相近,但其中所記雜糅,既有漢武帝、魏武帝等時代的傳說古事,顯非出于目驗而是抄撮文獻;也有以“南方”“江南”“南?!钡鹊孛l(fā)端的條目,則表現(xiàn)出采錄遠方傳聞的色彩[注]參張華撰,范寧校證:《博物志校證》卷1、3,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無論從時間還是從空間的跨度上來說,這種文獻所收集的材料都很容易在曲折的傳播過程中發(fā)生神異渲染,從而開出六朝志怪一路。而異物志卻在這一點上有本質的不同。傳世各種異物志大抵在標題前綴有“扶南”“南州”“臨?!钡茸謽樱鳛槠錇E觴的楊孚《異物志》雖然無此字樣,但楊孚作為曾出仕中央的粵人,其書中所記完全是家鄉(xiāng)嶺南的風土物種。因此異物志的依據(jù)乃是來自對某一特定地區(qū)的身歷目驗,小范圍的生活經驗足以保證記錄的真實性。如吳永章所指出的,楊孚《異物志》中所記“穿胸人”一條,最足以表現(xiàn)出這種差異?!渡胶=洝分杏涊d的“貫胸國”得名之由為“其為人匈有竅”,此后《淮南子》高誘注、《博物志》等均沿此理解,《博物志》并且敷衍出一大段禹平天下,房風氏二臣射禹不中,恐而以刃自貫其心而死,禹以不死之草療之,是為穿胸民的故事。然而實際上在《異物志》的記載中,穿胸的真實含義卻是指“其衣則縫布二幅,合兩頭,開中央,以頭貫穿,胸身不突穿”,亦即南方百越民族服裝中的“貫頭衣”和“桶裙”[注]楊孚撰,吳永章輯佚校注:《異物志輯佚校注》,第15—18頁。。這充分表現(xiàn)出當“異物”在傳聞中被望文生義,又從而敷衍傳奇、附會神異的文學演進機制。
綜合觀察,貢物文學、異物志及博物志怪這三類文本圍繞著相同的中心,卻視角、機理各異,從比對中可以看到原理性的有趣差異。博物志怪往往是“聞其名而未見其物”,因而越傳越奇,其獲得文學色彩并非在文辭上的有意識追求,而是基于想象力的擴展,故自然往敘事文學的方向發(fā)展,演進成為志怪傳奇——然而其雖引起后世重視,卻無法在以詩賦文章為主體的中世文學中成為主流。而貢物文學與異物志卻都是親眼目睹(或至少有生活經驗)的產物。但兩者又有移動方向和觀看方式之別,并因此造成文學形態(tài)的殊異:身在中央宮廷的貴族文人所見到的僅是脫離其原生地而獨立出來的“這一個”,他們是站在自己固有的環(huán)境當中,而將與之格格不入的異物放入其中,因而其“珍物”屬性自然被放大,從而引起文學上的想象、感慨與政治色彩附會。而異物志卻是由記錄者親身前往當?shù)?,記錄下在原始生態(tài)中的“這一類”,是人進入到異域當中而不是異物移動到文化中心,這樣的行動自然引發(fā)科學考察的意味,對實物的親測打破了想象空間,文學性元素從而失去了發(fā)達的可能。明歐大任《百越先賢志》卷2載楊孚傳曰:
時南海屬交趾部,刺史夏則巡行封部,冬則還奏天府,舉刺不法。其后競事珍獻,孚乃枚舉物性靈悟,指為異品以諷切之,著為《南裔異物志》。自后,羅浮瑇瑁之屬日絕,時謂能通神明。[注]歐大任撰,劉漢東校注:《百越先賢志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6頁。
歐書所載楊孚傳事甚詳,往往為學者所依據(jù),但多不見于前代文獻,其中且錄有楊孚奏議及章帝詔書,皆不見于《后漢書》,或為歐氏杜撰,或另有所本,尚在將信將疑之間,因此這段關于《異物志》撰作緣起的文字也未可遽信為事實。不過這段材料至少提示我們一種觀念上的聯(lián)系,即異物志與宮廷貢獻之間有著不兼容甚至互相抵觸的微妙關系。對珍物進貢而言,貢獻者只是將異物視作一種可藉以邀寵望幸的奇貨,而朝廷也期待著這種奇貨的出現(xiàn)。換言之,地方上的奇貨異物是越奇越好。愈是不可思議、珍奇難覓,進獻之物便愈是受到重視,愈可能成為朝堂上展示的焦點,而進獻者的功勞自然也就愈大。在這種心態(tài)下,進獻方物會被積極籠罩上神秘色彩,獲得文學意義上的傳奇渲染是不足為奇的。而楊孚作為地方土人所創(chuàng)作的《異物志》,卻以寫實的姿態(tài)向讀者傳達真切的地方知識,削弱珍物的靈異色彩,因而也就(據(jù)稱)能有效地抑制貢物之路的嘩眾取寵。
通過如上的討論,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以貴族文學為主體的六朝文學中,珍奇異物進入文學世界時所發(fā)揮的能量,并對其形態(tài)變遷、現(xiàn)實功能及發(fā)生原理有所了解。謝弗曾在他那本著名的《唐代的外來文明》中斷言:本地植物在詩歌中能夠反映和激勵更深層的感情,而外來植物則由于與人民缺乏悠久密切的聯(lián)系,充其量只能夠在詩人的詩歌作品中增添一些新奇而光怪陸離的色彩,“雖然這些外來植物也附帶地豐富了自中世紀以來中國人對外來事物的憧憬,但是在唐朝,這些植物在豐富人們的想象力方面所起的作用,與芙蓉在現(xiàn)代人關于南方海洋的想入非非中所起的作用是一樣的,不管它們在其故土享有多么大的榮耀,它們也無法與故鄉(xiāng)的百合花和玫瑰花喚起的情緒相提并論”[注]謝弗著,吳玉貴譯:《唐代的外來文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266頁。。確實,從一般的文學常識而言,與自身生活關系深厚的日常事物才是更本質的靈感來源,而舶來品則如同農業(yè)社會的外來戶一樣格格不入,盡管新奇炫目,卻難以在固有的社會文化中扎根,這不妨看作我們對于“外來物”文學功能的一般感想。然而,六朝文學的表現(xiàn)卻揭示了文化交流與文學之間的關系,并不僅僅存在于“對外來事物的憧憬”或“豐富人們的想象力”。我們必須考慮不同時代作者的身份及處境。對于一般“人民”而言,能夠在生活中見到外來奇物的幾率并不太高,浮光掠影的接觸當然無法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記。然而對于六朝的宮廷文人來說,宮廷作為遠方貢物的抵達終點,卻成為了集中展示這些稀見奇物的舞臺。來自南方的橘樹、孔雀、鸚鵡、山雞、鵁鶄,來自西方的大狗,地方上進獻的舞馬和綠毛龜,這些外來物種脫離了原初生存環(huán)境而進入一個新的生態(tài)空間,因而發(fā)生生物學和文化學意義上的雙重變化,這令宮廷文人們強烈地感知這些奇物的存在,從中提取賦詠的素材,發(fā)展出具有特殊功能的技巧,乃至影響文學體式的形成。而在需要發(fā)揮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場合,六朝時代的這些貢物更與符瑞思想巧妙無間地融合起來,成為展現(xiàn)政權合法性與權威性的絕佳符號,因而在文學作品中反復地被提起,形成了具有結構意義的表現(xiàn)模式。這足以證明,一種元素在特定構造中的功能及形態(tài),是隨著該系統(tǒng)的文化需求以及對其凝視著的眼睛而變換的。某種元素在特定文化系統(tǒng)中的地位、作用究竟是舉足輕重,抑或無關緊要?這里并不存在簡單的公式,而是需要從該文化的特殊形態(tài)與時代需求中去求得解答。
本文初稿曾在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綜合的六朝史研究”學術研討會(2015.5.24)上作口頭發(fā)表,承與會學界同仁評議指正,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