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牧笛
我對挪威的認知算不上特別深刻,記憶中唯一能叫得上名來的挪威作家只有易卜生,而畫家就只有愛德華·蒙克和他大名鼎鼎的《吶喊》。在英國留學(xué)時,我認識了一個挪威男生,曾叫他推薦些挪威的經(jīng)典藝術(shù)給我,沒料到他一本正經(jīng)地想了想,回答我說:“哪有什么藝術(shù),我們就是個打漁的國家嘛?!?/p>
的確,與瑞典比起來,挪威的文藝色彩似乎要減弱許多。即使是最一本正經(jīng)的詩歌,也總帶著一股樸素的生活氣息,比如“種土豆,耙枯葉,背運灌木枝,干完活可以煎腌肉,讀中國古詩”“木柴還需要貯藏,卷心菜還需要收回,幼樹還需要栽種,現(xiàn)在秋天已在眼前。”(奧拉夫·H·豪格《平常的日子》,《十一月的夜晚》)這是一個寒冷卻有溫度的國度,人們堅守著潮汐與土地,比起閃閃發(fā)亮的金幣,他們更愛海里的魚和山里的獵物。
抵達卑爾根的時候,已是晚上6點多,尋著雪地上細碎的光亮,我瑟瑟發(fā)抖地找到了一處公交站。孤零零的站牌下就只有我一個人,遠處的公路黑茫茫的,罩著一層朦朧的霧氣,沒有車來的跡象,雪地上甚至看不到車轍的痕跡。就在我東張西望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的時候,耳邊傳來短促而沉悶的喇叭聲,一輛肥胖的公交車慢騰騰地從遠方的陰影中擠了出來。車上的乘客寥寥,大都戴著耳機,冷著臉,坐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然而當我吃力地提著巨大的行李箱上車時,一個正在看書的銀發(fā)小哥迅速起身,幫我把箱子提了上來,還有一個坐在后排的女孩紅著臉穿越大半個車廂,幫我撿起了一只掉落的手套。整個過程中,司機始終一言不發(fā)地從后視鏡里盯著我,直到我在座位上穩(wěn)妥地坐下來,才再次發(fā)動公交。
我在卑爾根訂的是一家民宿,房子在半山腰上,接近胡斯城堡。按響門鈴之后,出門迎接的是一對老夫婦,老爺爺滿頭白發(fā),留著胡須,穿一件大紅色的粗線毛衣,手里還端著半杯淡啤酒,老奶奶同樣穿著一條大紅色的連衣裙,縷縷銀絲的長發(fā)在腦后盤起,胸前還別了一朵艷紅的玫瑰花?!癏appy New Year!”他們異口同聲地對我說。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今天竟然是這一年的最后一天,午夜之后,新年就要到了!
果然,一進屋子,歡樂的新年氣氛滿得幾乎要溢出來,到處都是閃閃發(fā)亮的小裝飾,挪威國旗、蠟燭、鈴鐺,而新年大餐也早已預(yù)備好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在這么重要的節(jié)日闖入別人家里,而他們卻連連擺手,老人無兒無女,新年喜歡與租客一起過,圖個熱鬧。
同樣在這里過新年的,還有一位來自英國劍橋的民謠歌手。她介紹說自己今年33歲,每次新年都喜歡獨自一人去到陌生的地方,去年是非洲的肯尼亞,前年是俄羅斯的圣彼得堡,再之前,她還來過中國。雖然不再年輕,她依然對生活充滿了期待,想要去更多的地方,唱更好聽的歌。晚飯前,她斜靠著壁爐,給我們彈唱了一首原創(chuàng)歌曲Sweet Sounds,她的聲音清澈動人,恍惚之間,窗外的冰雪仿佛在這優(yōu)美的歌聲中消融了。
晚餐的主菜是將一整塊帶骨的豬肉連同酸甜紅甘藍一起放入烤箱,烘烤大約3個半小時,豬肉烤成了暖暖的金黃色,表面滲出蜂蜜一樣香甜的油脂。此外,還有兩道獨具挪威特色的新年菜肴:一道是風干羊肉,將腌過的羊肋排放在白樺木條上蒸熟,然后配上蘿卜泥和蒸土豆來吃;另外一道就是挪威特產(chǎn)的三文魚。主菜之外還有甜點,琥珀杏仁,奶油粥,蛋白椰蓉球……零零散散地堆滿桌子。
幾杯淡啤酒下肚,老爺爺狡黠地眨著眼睛問我們:“知道我們當年是怎么認識的嗎?”我和英國姑娘試探地給出了幾個答案,老爺爺都只搖頭,最后哈哈大笑起來。老爺爺端起酒杯敬了敬坐在一邊笑而不語的老奶奶,“她當年是披薩店的服務(wù)員,每天都有賣不完的披薩可以打包帶回家。一天晚上,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我喝多了坐在路邊,把我當成乞丐,將披薩給了我,還是我最討厭的夏威夷口味,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翌日中午,從旅店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整趟北歐旅途中最美的天空。雖然已是11點左右,可太陽才剛剛升起,一半的天空被染成了粉紅色。與尋常的晴天相比,這紅顯得不那么熱烈,陽光落在身上也沒什么暖意,它更像一層氤氳的水汽,加一縷薄如蟬翼的紗,被風輕輕一吹就散落成數(shù)不盡的碎片,這漫山遍野的冰雪都因為這星星點點的粉紅色而溫柔起來。
卑爾根之旅的第一站,自然是布呂根碼頭。由于新年的緣故,這里多了不少裝飾物。船只不論大小,都掛上了花環(huán)和彩燈。街邊的博物館也被改造成了臨時的新年市集,喧嚷的音樂聲中,游人快活地喝下一杯熱騰騰的香料酒,頓時覺得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這樣歡樂的日子里,船夫們也都顯得喜氣洋洋,閑暇之際見到岸上有小孩經(jīng)過,還會拋上一把小禮物或是糖果。
碼頭上的房子都是五顏六色的,若是與威尼斯的彩虹島比起來,這顏色就顯得不那么艷麗了。在久遠的時光里,鮮艷的油漆早已褪成了房屋的本色,屋檐和墻角的一點剝落反倒顯出木頭原來的質(zhì)地。沿著長長的碼頭漫步,眼前所見的即是碧灣。去挪威,夏天才是欣賞峽灣的好時節(jié),彼時多了陽光、植被與花朵的映襯,海水的藍也更顯得有所憑借,有所依托。然而冬天的峽灣卻另有一番味道。滿是冰渣的海面上,天空的倒影里連一片白云都沒有,干凈得像是回到了冰川時期。少了游船、快艇和飛鳥,海水顯得有些單調(diào),卻別有一番空闊簡約的美。緊挨著布呂根碼頭的,就是卑爾根魚市,因此空氣中除了氤氳的水汽、嗆人的寒冷,還混入了絲絲縷縷海鮮的腥味,仿佛深吸兩口氣,就要將整片海洋吸到肚子里。
逛完碼頭,天色漸漸暗沉了下來,我趕忙沿著來路,快步走到了佛羅伊恩山腳下。上山的纜車內(nèi)座位寥寥,但空間卻很大,我正納悶之際,就見一個中年女人推著自行車快步走了進來,車筐里還盛著不少新鮮的蔬菜和水果。而后進來一位胳膊下夾著雨傘和報紙的老奶奶,一個腳上穿著棉拖鞋的小姑娘,一對手上提著巨大購物袋的年輕男女……車門將關(guān)未關(guān)之際,我的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軟綿綿的“咩”,再一回頭,竟是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爺爺牽著一只山羊快步走進了車廂。我這才明白過來,與其說這是一趟專門為旅客服務(wù)的觀光纜車,倒不如說它是本地居民上下山搭乘的電梯。纜車在途中??績烧?,絕大多數(shù)的居民在第一站就下了車,剩余的寥寥數(shù)人也在第二站全部下車了,車廂里只剩下我和從那山羊身上抖落下的一小團絨毛。
終點站是山頂。此時雖然剛過下午4點,但整個世界都已沉浸在一種夜的氛圍之中。我沿著環(huán)山的小路走了一圈,途中遇到了一座很大的山妖雕像,這些有著四根手指、四根腳趾、尖耳朵長鼻子的小精靈在挪威文化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在挪威人看來,山妖無處不在,山巒、森林、湖泊、菜園、倉庫、馬廄……凡是接近自然的地方,都可能是山妖的棲息之所。只要你安分守己,不去打擾它們的生活,山妖就是友善好相處的,甚至在新年這樣重要的節(jié)日里,它們還可能主動上門,邀你品嘗一下它們親手熬制的美味甜粥。
再往前走,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兒童樂園,不難想象那些住在半山腰的小朋友們時常會搭著纜車跑到這里來玩耍,不過現(xiàn)在天色已晚,樂園里也顯得空空蕩蕩。穿著厚重羽絨服的我吃力地擠進一個明顯小了一號的秋千,慢慢地蕩了起來。夜更深了,城市的輪廓已完全消融在黑暗之中。峽灣與城市,老房子與新建筑,人與人,都在這黑暗的鋪陳中融為了一個整體,而在這黑暗之上,還有光。數(shù)不盡的光點在黑暗的波浪上浮動著,如同長蛇一樣首尾相連。遠處的天空也在此時亮了起來,一團巨大的焰火像花朵一樣飛快地綻放,而后拖著金色的火星,奔向四面八方。
我默默地攥緊了手中冰雪一樣寒冷的繩索,再次蕩向高空,悄悄地對自己說了一句,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