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雨
(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0)
《阿Q正傳》是魯迅的一部經典文學作品,以辛亥革命前后為背景,描寫了一位長期做短工、無固定職業(yè)的阿Q在未莊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深刻揭示了社會底層的庸俗和腐敗。[1]于1981年上映的《阿Q正傳》是上海電影制片廠攝制的故事片,岑范執(zhí)導,嚴順開主演,由魯迅同名小說改編,在當時引起熱烈的反響。本文將從電影的原著與改編入手,比照原著,分析電影改編的傳神和不足之處。
《阿Q正傳》的故事本身已為大眾所熟知,仍要激起觀眾的興趣,本身就是十分困難的。但電影通過多個維度,重新詮釋了這部經典,讓觀眾眼前一亮,實現了影視作品的“再陌生化”。與此同時,也盡力還原了原著的思想,在新的體會中重新反思國民性。
在《阿Q正傳》小說中,為了突出敘事重點,一些情節(jié)被一筆帶過,給讀者的印象不太深刻。而電影通過全知視角將故事的不同主體都表現得更明顯,便于劇情的銜接。
在原著中,阿Q自稱本家姓趙時,寥寥數筆概括出他得意得“手舞足蹈”,并且是通過傳言使趙太爺在第二天知道這件事的。而在電影中,把阿Q在酒館中和旁人的談話做了具體的呈現,眾人也并沒有真正為阿Q姓趙而“肅然起敬”,而是幸災樂禍、起著哄把他推到趙家去道喜,在阿Q走后哄堂大笑。從阿Q的手足無措,到最后一鼓作氣跑到趙家去,使劇情的銜接更流暢,更有利于把故事推進到下一步——趙太爺打阿Q一事。在酒館中的一幕也更能體現阿Q在未莊的地位低下,只是別人眼里的一個笑話。
阿Q從城里回來后,在酒館里談起革命黨造反、殺頭“好看”,電影通過閃回的方式比較完整地向觀眾呈現了殺頭的時刻:清晨的古軒亭口,兩排士兵,幾束火把,革命黨跪地卻高昂著頭。阿Q講得頭頭是道,而眾聽客也聽得津津有味。這一熱鬧的鏡頭里,背后的寓意卻引人深思。當時的革命烈士用生命去追求的自由和解放,卻在下層愚昧的百姓中成為茶余飯后的趣談。結合原著,這一情節(jié)的擴充使“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思想更加鮮明,也正說明了當時革命的影響范圍較小以及革命的不徹底性。
在小說最后一章《大團圓》中,阿Q莫名其妙地被當作了強盜,在魯迅的敘述里是模糊的,并不太明確始作俑者是誰;而在電影中,趙太爺和舉人老爺的形象被表現得更加清晰。在電影中,趙太爺是為了自己不被陷害,而把強盜之名硬扣在阿Q頭上。這也與阿Q此前在城里做過小偷的幫兇有關系,使他成為趙太爺心中強盜犯罪嫌疑人的第一人選。這其中的因果關系是明顯的,讓后來的劇情也連接得更加自然。而在電影的另一個場景——上堂的光頭和把總的對話中可以看到,上堂的光頭也不是本意要陷害阿Q,是被把總威脅——盡管阿Q不是主犯,把總為了樹立他成為革命黨后的威信,也要把阿Q游街示眾,殺一儆百。這些暗線的穿插,更增添了阿Q的悲劇色彩,他沒有任何過錯,只因他的渺小、愚昧,而被玩弄于股掌間,成為各個比他有權有勢的人保全自身的犧牲品。
阿Q入獄后,增加了獄中犯人的描寫。每個人神態(tài)各異,最初挑釁、毆打阿Q,到殺頭臨行前,他們搶走阿Q的被褥、氈帽,也有表示同情的犯人。這些人并不全如原著中那些搭訕的“同為鄉(xiāng)下人”的犯人那樣友善,而更真實地體現出獄中的百態(tài),有嘲諷、有戲弄、有同情,更能客觀地反映出阿Q的處境。
值得一提的還有電影的結尾處,增加了一段旁白:“阿Q并不像小尼姑罵的那樣‘斷子絕孫’,因為,據考察家們考查說,阿Q還是有后代的,而且子孫繁多,至今不絕?!边@段話引人深思,眾所周知,阿Q只是一個時代人物的縮影,除他之外,還有成千上萬的小人物在用著精神勝利法混混沌沌地活著。這一點睛之筆,收束全片,余味悠長。
在小說中,土谷祠老頭子只是未莊里眾多趨炎附勢的人中的一個,在阿Q落魄時想要趕走他,阿Q發(fā)達時想要巴結他。而在電影里,他成了唯一對阿Q無比關照的人,多次在阿Q失意時對他表示關心或同情:在賭錢之前,他對阿Q說“你口袋里那幾個錢,又癢癢了?”“阿Q,早點回來!”希望他不要又輸錢;賭錢被打回來之后,又無不心疼地詢問情況;阿Q調戲吳媽后,土保來要錢,阿Q準備用棉被抵押,老頭子便將棉被拿走,并幫他出了錢(原文中的棉被是被換掉了,且土谷祠老頭子準備趕他走);在阿Q回城賣綢緞,一大群婦女爭搶綢緞時,他說:“這會你們都不怕阿Q了?”諷刺那些婦人之前對他的態(tài)度;阿Q在酒意中向土保坦白偷盜行為后,老頭子數落他不應該說出去,否則阿Q就在未莊待不下去了;阿Q被抓時,他叮囑著阿Q:“縣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你就放心地去吧?!苯o他帶枕頭和褥子。這些情節(jié)的設置,讓我們看到,阿Q并不全是一無所有,也有土谷祠老頭子這樣真心實意對他好的人,也有一點同病相憐的意味,讓阿Q不再如浮萍般毫無寄托。電影中有了這樣一個人的存在,阿Q的故事也就不全是凄涼與落寞,而多了一些溫情,讓觀眾感受到了人性的溫暖和關懷。
在原著中,阿Q醉酒后一些零散的胡思亂想,電影通過夢境的方式完整地呈現了,這是電影的一大亮點。白盔白甲的天兵天將,即他心目中的“革命黨”。這樣舊式的、模糊的形象,體現了阿Q的愚昧,是對革命本質的不了解;其“革命”的方式也很可笑,只是以牙還牙——扇白舉人兩記耳光,打假洋鬼子一棍子,并未觸及改變階級地位這一層面;而他對待這些他想革的人,并沒有殺頭,說明阿Q的本質是善良的。但也證明他沒有血性,無法成為一名真正的勇敢的革命黨。趙姨娘和小尼姑在阿Q的夢里對他無比順從,也大大滿足了先前他的“女人”思想。這段夢境,增加了電影的喜劇成分,也對阿Q的心境有了更充分的表現,使人物的性格體現得更加完整。人們看到了一個滑稽的、無知的阿Q,但更重要的是精神勝利的、悲哀的阿Q。
配樂在電影中能充分表達情緒的變化。阿Q賭博贏錢時,被人算計,在一旁打假制造混亂,王胡趁機拿走所有錢財。阿Q拼命喊道:“我的錢!”卻被人故意攔住,不讓他拿錢。電影采用蒙太奇的手法,一邊是戲臺上的敲鑼打鼓聲,武生動作行云流水;另一邊是阿Q被人按倒在地上拳打腳踢,頗為激烈。富有節(jié)奏感的音樂配以阿Q的遭遇,讓阿Q被扇的耳光似乎也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一起,動感十足,增添了電影的喜劇意味。等到人散后,阿Q在哀傷的音樂中費力地爬起來,望向四周只有他一個人時,極大的反差更加襯托出他的不幸。
電影可以同時呈現一個場景的多個方面,最突出的是看客的設置。阿Q與小D打架時,圍觀的人興奮地看著熱鬧,發(fā)出一陣陣歡呼;阿Q被游街示眾時,民眾神態(tài)各異——有眉頭緊皺的,有興奮的,有好奇的,有一臉呆滯的。準備槍斃時,有許多士兵需要維持現場秩序,不讓興奮的人流靠得太近。槍斃后,人群又爆發(fā)出一陣陣歡呼聲。這些對于看客的細致鏡頭,是原著中沒有充分展現的。這深刻地再現了魯迅“看與被看”的經典模式:阿Q的不幸,與人民的愚昧和麻木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電影改編中的另一大亮點在于故事中出現了魯迅其他作品中的人和物。阿Q從城里回來,問起被殺頭的革命黨,是夏四奶奶的兒子,正是魯迅另一作品《藥》中被華老栓用來做人血饅頭的夏瑜。白舉人大義滅親,舉報了自己的親外甥夏瑜,得到二十五兩賞銀。他在后來也投降革命黨,剃了光頭。而《孔乙己》《明天》中魯鎮(zhèn)上的咸豐酒店也被搬到了未莊。魯迅說過,將《吶喊》中另外的人物也插進去,以顯示未莊或魯鎮(zhèn)的全貌的方法,是很好的。[2]也就是說,魯迅先生本人是認可這樣的改編的。這些不同故事的交錯,使未莊、魯鎮(zhèn)的風貌融為一體,展示得更加完善,能夠讓觀眾有一種親切之感。同時,也是對原作者魯迅先生的一種致敬。
電影改編已經非常出色,但并不是盡善盡美,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筆者愚見,電影中阿Q與吳媽之間情感的呈現是不太符合原著的(即《戀愛的悲劇》)。原著中,阿Q在得了小尼姑臉上的滑膩后,他心中所想的一聲聲“女人”,應是阿Q長期獨居后突然醒悟的一種病態(tài)的欲望。魯迅還借阿Q之口,闡釋了關于女人的一系列論斷,反諷意味十足,引人深思。而在電影中,刪去了阿Q復雜的心理活動,突出了他與吳媽在昏黃夜燈下的互動,顯得有些甜膩和動情。柔和的音樂,溫暖的燭光,吳媽動人的眼波,以及她的一句“你呀,真是天下第一的蠢貨”,都讓我們誤會,吳媽是對阿Q有一些暗示意味的。所以,阿Q也順理成章似的被誘惑,向吳媽提出“睡覺”的請求。這時他也是小心翼翼的,真誠的。魯迅的本意是在表現阿Q“生”的艱難和“性”的苦悶,向吳媽求愛只是為了滿足生理上的欲望,這種感情本來是沒有的。電影中卻呈現出了隱約的“情感糾葛”,違背了原著的用意。而吳媽被嚇跑后,他又恨恨地說“假正經”,情感的轉接有些生硬,剛剛的溫情又蕩然無存了。
電影中增加了對趙家家事的描寫,顯得比較多余。趙太爺準備納妾一事,在小說中只是吳媽順口一提,在電影中卻過度呈現。趙夫人反對娶小老婆,哭哭啼啼說著不活了,還有她說要絕食,卻掉出懷里的柿餅這一戲劇化情節(jié)。在吳媽哭著要上吊時,趙夫人卻又提起納妾之事,并也表示要上吊。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讓場面十分混亂,且這兩件事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性并未充分展現,完全是趙夫人的無理取鬧。這既淡化了吳媽證明自己清白的情節(jié),沒有突出主題,而納妾之事又有始無終,交代得沒頭沒尾,實有畫蛇添足之嫌。另外,趙夫人和趙小姐之間不太融洽的婆媳關系也從雙方的言語、眼神中有多次展示,但無從知曉原因,只是單純增添了喜劇意味,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電影多次以魯迅的形象作為旁白,穿插在整個電影敘事中。誠然,這更能夠保留原文的韻味,但這也導致了一些弊端。首先,旁白冷不丁地突然出現讓故事的連接較為生硬,運用場景的轉換、劇情的銜接來處理會更好;其次,旁白敘事時刻提醒著觀眾,這是在講述一個故事,也許是虛構的。電影一開始便通過魯迅的形象引出故事,讓人認為,阿Q只是魯迅先生筆下的虛擬人物,也許并不存在。這減少了觀眾觀影時的代入感,也自然而然對于阿Q的遭遇持著一種“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不會有更深一層的心靈上的共鳴和發(fā)自內心的同情。
電影的一些情節(jié)沒有表現充分,整體風格向喜劇靠攏。阿Q賭博時,原著中交代了他時常輸錢,那一次的勝利只是“不幸而贏了一回”。電影則直接選取這一次贏錢的經歷來做表現,沒有之前輸錢多次的鋪墊,這讓不知道前因的觀眾會造成誤解;阿Q被叫到趙老爺家里時,原著中的他是比較傲氣的,對于趙太爺都不屑一顧的。而在電影中,即使是闊了之后的阿Q,依舊和大部分農民一樣,低眉順眼,唯唯諾諾,少了阿Q身上獨特的氣質。同時,電影的整體風格偏向喜劇,少了嚴肅性。魯迅的《阿Q正傳》筆調詼諧,但絕對不是喜劇,而是一部嚴肅的文學。[3]小說通過阿Q這一形象反映出時人的麻木和墮落,最終的結局也令人感到悲哀。而電影里大量的喜劇情節(jié),如阿Q想要投降革命黨,卻被趙太爺和假洋鬼子多次打斷,話都沒說完就灰溜溜地逃跑;偷靜修庵里的蘿卜后,被大黃狗追著跑……這些情節(jié)在大眾傳媒中的確具有吸引觀眾的作用,但也正是這些喜劇情節(jié),折損了這部作品本身應具有的反思性和嚴肅性,讓觀眾在哈哈笑過后,不會有更深一層的思考和體會。
瑕不掩瑜??偟膩碚f,陳白塵編劇、岑范導演、嚴順開主演的《阿Q正傳》,在保留了原著的思想性的基礎上,結合時代特色,適當增刪情節(jié),運用電影技巧,拍攝出了一部優(yōu)秀的電影作品。但筆者仍發(fā)現些許不足之處,予以指出。不可否認,這是名著改編電影里濃墨重彩的一筆,值得觀看,在歡笑或沉痛中可重新感受阿Q留給人們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