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我搬家到陶然亭南。那里有一個公交車站,車站對面,馬路旁有一排新栽不久的鉆天楊,瘦弱的樹后有兩間同樣瘦弱的小平房,這是一家副食品商店。
我和店里的售貨員很熟。她個子不太高,面容清秀,長得纖弱,人很直爽,快言快語。熟了之后,她曾經(jīng)不好意思地告訴我:“沒考上大學,家里非催著趕緊找工作,只好到這里上班?!?/p>
知道我在中學里當老師,她讓我?guī)退乙恍└呖紡土暡牧希朊髂杲又?。我鼓勵她:“對,明年接著考!”她又聽說我愛看書,還寫點兒東西在報刊上發(fā)表,對我另眼相看。每次去那里買東西,她都愛和我說話。
有一天,她特別興奮,有些神秘兮兮地問我:“今天看見路旁的宣傳欄里,用毛筆抄著兩首詩,上面寫著您的名字,那詩是您寫的嗎?”她又說,“您要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就好了!”我覺得她的嘴巴挺甜,在有意地恭維我,但很受聽。
那時候,買香油要票;帶魚則只有過春節(jié)才有。每一次我去打香油,她都會滿滿打上來,動作麻利。每一次我去買帶魚,她會把早挑好的大一些寬一些的帶魚,從臺子底下拿給我。我感受到她的一番好意,那是那個時候她最大的能力了。
除了書和雜志,我無以相報。好在她愛看書,她說她以前是班上的語文課代表。我把看過的雜志和舊書借給她看,或者索性送給她。她幾乎比我教的學生大不了一兩歲,所以,她見到我就叫我肖老師,我知道她姓馮,管她叫小馮同學。
有一次,她看完我借給她的一本契訶夫小說選,還書的時候?qū)ξ艺f:以前我們語文課本學過他的《變色龍》和《萬卡》。我問她讀完這本書,最喜歡哪一篇?她笑了:“這我說不上來,那篇《跳來跳去的女人》,我沒看懂,但覺得特別有意思,和以前學的課文不大一樣?!?/p>
她曾經(jīng)悄悄地對我說:“您說要是我在這里待上十多年,可怎么個熬法兒?”她不喜歡待在這么個小鋪里賣一輩子香油和帶魚,她告訴我想復讀,明年重新參加高考。
那一年,中斷了整整十年的高考剛剛恢復,我沒有參加這第一次高考,她參加了,卻沒有考上。第二年,也就是1978年的夏天,我和她相互鼓勵著,一起到木樨園中學參加高考。
我考上了,她沒考上,差的分比前一年還多。從此以后,她不再提高考的事了,老老實實地在副食品店上班。
我讀大學四年期間,住學院的宿舍,很少回家,和她見面少了,幾乎斷了音訊。六年過后,我搬家之前收拾東西,發(fā)現(xiàn)舊雜志把床鋪底下擠得滿滿堂堂,便想起了這位小馮同學,她愛看書,把這些雜志送給她好。
捆好一摞雜志,心里想,都有六年沒見她了,她會不會不在那兒了?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我來到副食品店,一眼就看見她坐在柜臺里。看見我進來,她忙走了出來,笑吟吟地叫我。我這才注意,她挺著個大肚子,起碼有七八個月了。我驚訝地問道:“這么快,你都結(jié)婚了?”
她笑著說:“還快呢,我25歲都過了小半年!我們有同學都早有孩子了呢!”
我把雜志給了她,說:“家里還有好多,我給你再送過來吧!”她擺擺手說:“謝謝您了。您不知道,自打結(jié)婚以后,天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哪還顧得上看書?。∏皟赡?,聽說您出了第一本書,我還專門跑到書店里買了一本,不瞞您說,到現(xiàn)在還沒看完呢!”說罷,她“咯咯”笑了起來。
那天告別時,她挺著大肚子,特意送我走出副食品店。正是四月開春的季節(jié),路旁那一排鉆天楊的枝頭露出了鵝黃色的小葉子,迎風搖曳,格外明亮打眼。在這里住了小九年,我似乎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鉆天楊的小葉子這么清新,這么好看。
她見我看樹,挺著肚子,伸出手臂,比畫著高矮,對我說:“我剛到副食品店上班的時候,它們才這么高。我一蹦就能夠著葉子,現(xiàn)在它們都長這么高了?!?/p>
那以后,我再沒見過小馮同學。
前些日子,我參加一個會議,到一座賓館報到。一位身穿藏藍色職業(yè)西式裙裝的女士,大老遠揮著手臂徑直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來笑吟吟地問我:“您是肖老師吧?”我點點頭,握了握她的手。她笑著說:“我是小馮呀!”
我忽然想起來了,但是,真的不敢認了,她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個子高了許多,也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那一刻的猶豫之間,她已經(jīng)伸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了我。
我對她說了第一眼見到她的感受,她“咯咯”笑了起來,說:“還年輕呢?明年就整六十了。個子還能長高?您看,我穿著多高的高跟鞋呢!”
她還是那么直爽,言談笑語的眉眼之間,恢復了以前的樣子,仿佛歲月倒流,昔日重現(xiàn)。
我一直都認為她是會議的接待者,正想問問她是什么時候從副食品店跳槽的,她的手機響了。她接電話的時候,我聽出來了,她是這家賓館的副總,電話那邊在催她去開會。我忙對她說:“快去忙你的吧!”
她不好意思地說:“您看,我是專門等您的。我在會議名單上看到您的名字,就一直等著這一天呢!我和您有三十多年沒有見了。今晚,我得請您吃飯!”
晚餐豐盛又美味。邊吃邊談,我知道了她的經(jīng)歷:生完孩子沒多久,她就辭掉副食品店的工作,在家?guī)Ш⒆樱⒆由嫌變簣@后,她不甘心總這么憋在家里,便和丈夫一起下海折騰,折騰得一溜兒夠,賠了錢,也賺了錢,最后合伙投資承包了這個賓館,她忙里忙外,統(tǒng)管這里的一切。
她說:“中學畢業(yè)去副食品店工作,到今年整整四十年。您看看這四十年我是怎么過來的!”
我說:“你過得夠好的了!這不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嗎?”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還節(jié)節(jié)高呢!您忘了您借給我的那本契訶夫小說了嗎?您說我像不像那個跳來跳去的女人?”
我也笑了。很多往事,借助于書本迅速復活,立刻像點燃的煙花一樣明亮。
她告訴我,那一片二十多年前就都拆平,蓋起了高樓大廈,副食品店早被淹沒在樓群里了。不過,副食品店前路旁那一排鉆天楊,倒是沒有被砍掉,現(xiàn)在都長得有兩三層樓高了,已經(jīng)成了那個地帶的一景兒了呢!
鉆天楊,她居然還記得那一排鉆天楊。
王傳生摘自《光明日報》,本刊有刪節(jié)
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