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家中大人就教我記住:我們家的祖籍是“安徽和縣”。其實不僅我不是生在那里,連父母親也不是;至于究竟要上溯多少代才是,我卻一直沒想到要問。直到幾年前收到一份寄自安徽和縣本家的族譜,弄清楚了我這一支的世系,才算有了概念:原來是我五代之上的老祖宗,因為在清朝同治年間出外做了大官,次子那一支即我的高祖父,就再也不曾回鄉(xiāng),而定居江蘇了。所以我的先人其實已有一百多年不居住在原籍,但這并不會改變我的籍貫—安徽。
這個代表籍貫的省份,我一直不曾真正到過。二十年前乘長江渡輪,由重慶穿三峽,經(jīng)湖北、安徽直放上海。有一天凌晨在安慶靠岸,蒙眬中想到這是生平第一次如此靠近祖籍故土,待披衣起身走出艙外時船已離岸了,只見遠處江城的燈火在夜與晝的交會處閃爍。那天中午船到蕪湖,趁小停的時間到岸上走了幾步,就算踏上安徽的土地了。這些年來多次去大陸,卻未曾特意安排到安徽,主要原因是那里沒有任何親人,連朋友也沒有。對于我來說,人比景物有意思多了;沒有非去探望不可的人,就算風(fēng)景再怎么美,我也不急著造訪—山水能等,人不能。
“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明代大戲曲家湯顯祖的詩句,原意是否出于對徽州的向往,后人一直有爭議;但無疑這兩句詩已變成黃山和附近地區(qū)旅游的廣告詞了。比起自然景觀,其實我對歷史、建筑、風(fēng)俗等人文方面的興趣更大,很好奇湯顯祖如有向往,會是對前者還是后者呢?后來看到電影《臥虎藏龍》里白墻青瓦的古雅民居,面前一方水塘映著天光云影,武林高手像一只白鷺,以蜻蜓點水的功夫輕盈飛過……文化、自然與想象之美結(jié)合得極為動人。待聽說這便是徽州,心中不禁升起對故鄉(xiāng)景色的想象:那有著蔥翠竹海的山谷盆地,點綴著素樸的村落民居、雅致的深宅大第……于是開始盤算,返鄉(xiāng)之行該選在春光明媚還是秋意蕭瑟之時動身?結(jié)果再也沒想到,竟會是隆冬時節(jié)、風(fēng)雪交加之季。
在大陸過寒假,臨時有機會應(yīng)邀去一趟安徽,時間很短促,說是為安全的顧慮黃山也上不成,但可以看幾處古鎮(zhèn)。對這樣意外的機緣,來不及做心理準(zhǔn)備就匆匆上路了。既然是參觀舊式民居,去到的便是最有代表性的兩處:黟縣的宏村和西遞。那天正逢漫天飛雪,我在雪花飄處見到了電影里的那片池塘,走過弧線優(yōu)美的小橋,漫步在一旁有潺潺流水的石板小路上……粉墻青瓦在雪景里只剩黑白兩色,像故意顯現(xiàn)黑白之美的攝影,卻是天成的韻味。
徽式宅邸內(nèi)部建筑的最大特色,是開放式的正廳前方的大天井—這本應(yīng)是熱帶的建筑設(shè)計,取到通風(fēng)透涼的效果;出現(xiàn)在安徽這樣的地方,就顯得奇怪了。原來為的是風(fēng)水的緣故:外出經(jīng)商的“徽商”,致富后衣錦還鄉(xiāng),便在故里建造一座大宅頤養(yǎng)天年;而他們特別講究風(fēng)水—水即是財,眾水即眾財,財水不能外流,于是屋宅中央廳前露天,落下的雨和屋頂?shù)挠晁畢R流,齊歸天井明堂,再從地下水道排滲出去,是為“四水歸堂”。
老鄉(xiāng)親們的迷信,卻造就了饒有特色的建筑。我在敞亮透天的大廳前,想象傾盆大雨落在天井里,加上從屋瓦四檐的水筧匯集注下的雨水,聲勢該是如何浩大!而眼前落得又密又急的雪,從天井上空紛飛飄灑,無聲無息地落在大宅的中央,瞬間在明堂的大石板上化為雪水,真是非常特別的觀雪經(jīng)驗。
從外觀整體上看,徽式建筑的另一特色是高大的馬頭墻,層層疊疊高出屋頂,邐迤成一片建筑群,秀麗中有股恢宏的氣勢。此時雪把巍峨的大片粉墻洗刷得更白,覆蓋著白雪的瓦上露出黑邊,黑白分明的視覺效果更顯著了。塘水清澈如鏡,水中黑白對比的投影,與實體簡直一樣清晰逼真。還有幾只不畏寒的鴨子在塘中悠游,不時擾亂了倒影完美的畫面,瞬間又恢復(fù)原狀……
走在雪中的巷道里或石板小路上,漸漸會忘記時間,彎曲的小巷恐怕幾百年前就是這樣的吧。經(jīng)過一戶戶安靜的人家,有些小巧的庭園對游客開放,有的大門口就是徽式建筑特有的裝飾性磚雕門樓;還有到處可見的繁復(fù)美麗的雕花窗臺,甚至普通人家前廳掛著的對聯(lián)也多值得細(xì)讀。這里兼有江南的雅致和內(nèi)地的樸實,是獨特的徽州“儒商”們,締造出商儒結(jié)合之下、世俗實際混合了書卷氣的一方世外桃源。
看到路邊店鋪和人家,有坐著的婦女或老人,把腿伸進一只有些像澡盆的大木桶里,覺得稀奇。走近研究,原來是在取暖—桶里煨著小炭爐,腿腳放在里頭暖和無比,大些的桶子還可以讓兩人對坐取暖。若不是隆冬時節(jié)來,怎么看得到這樣好玩的東西呢。
車子開在小公路上,看得到路旁往深處去多有竹林;可惜冬天不方便進去探幽,如在夏天,便是一片碧綠的竹海美景了!然而我還是高興在一個冬天,做一次不驚動任何人的返鄉(xiāng)之旅—本來也沒有親人在故鄉(xiāng)等我。雪掩蓋了我的履跡,但我確實來過了;安徽的女兒,遂了她大半生小小的心愿。
不過,這還只是我尋根之旅的一小步而已。
(選自臺灣INK印刻文學(xué)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加利福尼亞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