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
小吳在留學(xué)生工友中是最弱小的一個,又瘦又矮,弱不禁風(fēng),打什么工都叫苦。
在留學(xué)生“打工族”的“工種”中,測量是最輕巧不過的工,看看測量儀,立立標(biāo)桿,看看街景,游山玩水,好不舒服。但是要是讓小吳去干,他一會兒說風(fēng)吹得他脖子痛,一會又說立標(biāo)桿站得腰疼,在其他“打工族”看來,小吳純粹就是一個“紈绔子弟”,不可救藥。
可小吳會拉二胡,還帶來一把二胡,技巧也不錯。朋友們就勸他:你何不去車站、公園等地拉二胡?又輕巧,又能掙錢。
小吳茅塞頓開,一拍腦袋說:真是騎驢找驢!我如此身懷絕技,干嘛偏偏和你們擠在一起去打什么工?說不定我是“二胡一響,黃金萬兩”哩!
小吳說干就干,可他還是中國人的觀念,認(rèn)為拉二胡掙錢,和“賣唱”差不多,于是他買了一綹假胡子,再買一個墨鏡,打扮起來不像個賣藝的,倒像一個強(qiáng)盜。
在小吳干了幾天后有朋友問他:“買賣怎么樣? ”
小吳拍拍胸脯說:大有斬獲!大有斬獲!憑我的技術(shù),還能沒有人聽?一天一萬日元,沒有問題。我在上野拉的時候,圍得人山人海呀!我拉歡快的《賽馬》,大家跟著一起拍手;我拉悲哀的,如《江河水》和《二泉映月》等,大家都一起哭,那天有一個日本姑娘,哎呀!別提多漂亮了!我一曲奏完,她拉著我的手痛哭流涕,后來還要做我的徒弟,等她做了我的徒弟,我把她領(lǐng)來給你們看!哎呀!別提多亮了,晃死你們!”
這朋友說:“別吹了!聽了你的破二胡就全哭了?你那二十塊的二胡也不是催淚彈?!?/p>
“看看!又不信人話了是不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shí)!我經(jīng)常在上野不忍池旁邊拉,你們沒事時可以去參觀一下嘛!你們見了那場面,被觀眾那么一感染,沒準(zhǔn)也得哭?!?/p>
有一天黃昏時節(jié),小吳的朋友們小趙、小于打工正好路過上野,忽然小趙想起了小吳的事,就對小于說:小吳不是說他在不忍池那邊拉二胡嗎?我們?nèi)タ纯此?/p>
到了不忍池附近,他們真的聽到了一陣如泣如訴的二胡聲音,走近一看,小吳今天沒戴墨鏡也沒戴小胡子,坐在一個折疊小凳子上,閉著眼睛忘情地拉著,旁邊沒有一個聽眾,只有一只野貓?jiān)谄婀值赝?。那只漆黑的野貓一定在想:坐著的這個東西我認(rèn)識,就是叫做人的那種動物。而人的膝蓋上抱著那個東西是什么動物我就不知道了,那叫聲和我們貓叫春也差不多了。我還是躲躲為好,不然一會真的招來一個公的,不知道是飛著來還是跑著來,如果也像我們發(fā)情時那般兇猛,沒準(zhǔn)會碰傷了我。
于是那只貓搖搖尾巴,鉆進(jìn)樹叢不見了。
演奏現(xiàn)場只剩下了小吳一個人,他拉得還真好,也許是《江河水》吧?那聲音一會兒如噎如泣,縈繞在滿樹半殘的櫻花之間,將暮春淡紫色的晚霞揉進(jìn)一抹灰黑的悲色;一會悲憤欲絕,似乎搖動著不忍池滿池墨綠色的荷葉一起慟哭……
小趙和小于走近一看,小吳的琴盒里僅有三百日元的硬幣,還不夠他來這里的車票錢。
然而小吳仍然閉著眼睛動情地拉著,他消瘦的臉上流滿了淚水。
旁邊除了小趙和小于之外沒有人來看,也沒有人來聽,更沒有人哭。
只是小吳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