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諫
母親在鄉(xiāng)下操勞慣了,沒午睡的習慣,夏天,來我家小住,每到中午,她都會到家附近的小公園里轉轉,唯恐她在家,我睡不安心。
一天中午,母親剛出門,又折了回來,只是站在門內,下意識地從樓道的窗子往下看了一眼,就見樓下的垃圾箱旁有個10歲左右的小男孩,拿了根小棍子,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樣,正張皇失措地東張西望著。在確定周圍沒人看他后,才放心地去追一個正在快速滾遠的易拉罐,撿起來,滿眼歡喜地塞進口袋里,又跑回來繼續(xù)翻垃圾箱。
母親嘆口氣說:“這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不想讓人看見他正在從垃圾箱里撿廢品?!?/p>
一下子,我就明白了,母親折回來,是為了不迎面撞傷男孩子的脆弱自尊。
我認識這個孩子,來自四川,他的父親是采石工,在一次塌方事故中不幸遇難。失去頂梁柱的家,眼瞅著無法維持,他母親便帶著他來到青島,租住在我家樓下一間不足5平方米的半地下室里。他母親在街邊擺了個修鞋攤子,我們經常能看見小男孩在他母親身邊跑來跑去,也看見過他黑而瘦的母親溜達到街道的棄物箱旁,把路人扔進去的空易拉罐、礦泉水瓶子撿出來,裝進隨身攜帶的一只口袋里。有時,見有人扔空礦泉水瓶子,小男孩也學了母親的樣子去撿,總被母親厲聲呵斥住了。一開始,我以為是母親溺愛他,不舍得他勞動。直到有一次,我去修鞋,見小男孩正抹眼淚,他的母親一邊給我修鞋一邊用旁人很難聽懂的四川方言訓斥他,大約是不許他做撿瓶子這樣的事,是很丟人的。小男孩不領情,大聲反駁她:“你撿,你也丟人?!?/p>
女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摸摸他的頭:“媽媽這輩子就這樣了,怎么丟人都無所謂了,但是,你還小,將來是要做男子漢的,不能養(yǎng)成把丟人不當回事的習慣?!?/p>
我在四川呆過一陣,大體能聽懂他們的方言,但,我一直裝聾作啞地看著母子兩個你來我往地用四川方言爭執(zhí)著,那是一位慈母在極力建筑起兒子的自尊。
或許,她沒讀多少書,但是,她懂得一個人一旦習慣了放低自尊,將要承受多少來自別人的乜斜目光和言語的譏諷。這種來自別人意識里的看低所造成的傷害,可能要比貧窮更為鋒利而刻骨。
這些來自狹陋的傷害,或許,她已不止一次地承受過,也不止一次地領教過它們的殺傷力有多厲害,所以,她不想讓兒子承受。
可是,他懂事的兒子,那么體恤她,依然要在她看不見的時候,偷偷翻垃圾箱。
從那以后,母親下樓,總會把家里的空瓶子空易拉罐什么的順手拎下去,到了樓下,重重地往垃圾箱里一放。我知道,母親這么做,是為了提醒男孩,又有人扔他需要的廢品寶貝了。
后來,母親回了鄉(xiāng)下,我家再也沒賣過類似舊報紙空酒瓶子什么的廢舊物品,都是下樓時順手扔進垃圾箱了。因為母親說,這些東西能變賣的那幾個小錢,對我們來說,實在沒意義,但對于那個孩子和他的母親,卻是生活的一部分,它們的意義也就大了。
我曾想過把這些東西放在男孩家的門口,這樣,他就不必在臟乎乎的垃圾箱里翻來翻去了,卻被母親攔住了。她說那就成了施舍性質的幫襯。當一個人在接受別人幫襯時,他可能會心存感激,但他同時更會感受到自己的弱小,這是種讓人灰暗的感覺。如果他從垃圾箱里撿來就不同,因為他勞動了,這些就變成了他的勞動所得。
當一個人面對勞動所得時,心情是快樂的。因為勞動不僅僅讓他得到了一點兒收入,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成就感和通過勞動所得到的尊重。
一份成就感的來源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但是,它給予的精神意義,卻是龐大的,那就是:我在成長,我的勞動結出了果子。
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不是善,而是對人心的傷害。對于弱者而言,生活的困境已經讓他們的心靈飽受摧殘和折磨,我們沒有資格去剝奪他們的自尊和獲得快樂的權利。比如文中相依為命的母子,即便生活的重擔壓得他們快透不過氣來,但是他們仍懷抱尊嚴和對美好生活的希冀。作者的母親是一位真正懂得慈悲的老人,她默默地幫助母子倆,從不聲張,她只是將每一次的施與和幫助,變成孩子自食其力的試驗場,令其從具體的勞動中獲得了一絲成就感和成長的快樂。母親的慈悲,悄然地維護了孩子的自尊,這是最美的善意。
【文題延伸】高貴的善;善,以尊重為名;真正的善良……(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