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雪白的梨花
春嫂家的小院,正當中有一棵樹,是梨樹。說來怪得不能再怪,只開花,不結果,一個果也不結。姑嫂們嘻笑著,說這是一株公梨樹。
公梨樹應該砍掉,可春嫂不,她每年可以看一次繁茂的梨花,如霜如雪,還放出淡淡的花香。臨謝花的三五日,春風一吹,雪白的花瓣飛舞著,紛紛揚揚。院子里,缸沿上,涼灶鍋臺上,最有趣的是,連跳跳躍躍的小貓咪的背上,也常常馱著三片五片的。
梨花如信使,每年清明過后第十天準時含苞欲放。一不留意,全樹忽地一夜雪白,煞是怡神。
清明節(jié)來了,又過去了幾日,春嫂家的梨樹,一嘟嚕一嘟嚕的花骨朵掛滿枝頭,花骨朵嫩生生的,似等著人們不留神的時候,嘩地一下子開放。
忽然,綠色的街門開了。
進來了三五個人。領頭的是永來的娘。
永來娘回首示意隨來的幾個人立定。那幾個人極是聽話,在綠色的街門下站著。永來娘走近春嫂。
春嫂正要開口,永來娘擺擺手,說:“她嫂子,和你商量點兒事,行不?”
春嫂撲哧笑了,好像綻開了一朵花,爽朗地說:“啥事?凡是我能做到的……”
永來娘往日也是食了喜鵲蛋兒似的,未開口先嘰嘰喳喳地笑,可今兒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茨菢觾?,倒像是陰冷的天空。
永來娘說:“她嫂子,是這樣,我娘家三叔伯侄兒媳婦沒了。出喪那日,要獻花。我是勸了的,人死如燈滅,還獻什么花!唉,財燒的,手里的倆錢不知咋個糟法……”
永來娘擺了一通兒鞋,春嫂半晌沒摸著頭腦,于是說:“嬸子,有什么事,您直說,我是個快性人……”
沒等春嫂說完,永來娘搶過話茬兒說:“好,街上人都知道你是個快性人,那我就照直說了:我娘家那三叔伯侄兒媳婦沒了。人家手里有倆錢兒,追時興,媳婦出喪那天獻花。找了個半仙算卦說要用梨花,取個‘離字,媳婦走得順通。不然,這幾年混富了,死了也難舍難離,日后陰魂不散,俺那三叔伯侄子怕不吉利!”
永來娘彎彎繞了半日,才被春嫂猜出,于是說:“是不是要向俺討一些梨花?”
永來娘合手稱道:“怪不得都說你快性,痛快,真是一捅就破!”然后望望那院中的梨樹,“人家也不是討,花錢買。咋樣,說定了,行么?”
春嫂撫著那株梨樹,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永來娘趁機說:“好,定了,定了!”顛起一雙小腳兒,走出。
第二天,春嫂早早起床,還沒有刷鍋燒火,先去看那株梨樹了。
呀,忽如一夜春風來,那株梨樹果然開得十分繁茂,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每朵花心里都含著一顆晶瑩的露珠。
她呆呆地立著,突然間,那綠色的街門咚咚地響。春嫂抽了門閂,三五人涌進來,手中帶著鋸、斧子,直奔那株梨樹而來。
春嫂:“你們干啥?你們想干啥?”
“放樹,花錢嘍!”領頭的一臉胡髭,他說。
“那不行!”春嫂立在了梨樹下。
胡髭從腰間抽出一沓錢,“給,錢,一百塊!”
“不行,不行的呀!”春嫂說。
“再添些,臨來俺姐夫有話,花多花少,憑俺一句話!他有的是錢,不在乎這仨瓜倆棗兒,百八十塊,放在他眼里都不磨痛!”
春嫂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地顫:“俺不賣,給俺一千塊,一萬塊也不新鮮!”
“咋這樣,反正是棵公梨樹,一個梨子不結的呀!”胡髭說。
春嫂緊緊地靠在那株樹上,吼道:“不賣,不賣,俺啥時也沒說過這個賣字呀!”
胡髭無可奈何,一招手兒,三五人便從街門走出。臨末,胡髭撂下一句:“你就摟著那棵公梨樹過罷,受窮不等天亮,娘們兒的……”
春嫂欲追出,罵龜孫子們幾句,可她腿一軟,側歪在那株挺挺的梨樹下。
梨花如雪。
高粱高 豆子密
那夜,黑咕隆咚,電閃雷鳴。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ㄋ镅雠P在土炕上,隨著“啪”的一道閃電,順順利利地產(chǎn)下了女孩??墒牵掳麉s像悶雷一般,躲在旮旯里滾來滾去?;ㄋ锿吹霉砜蘩呛恳话憬袉?,老娘婆急出一身白毛汗。連抻帶拽,費勁巴拉,好容易出來了,花她娘卻又昏死過去。到閻王爺那里轉了一圈兒,沒收,又臊眉耷眼地回來了,吼道:“摔死她,這個小要命鬼!”
花她爹著急忙慌地叫:“別,別介!”
就這樣,留下了一條小命。
花她娘屬雞,本命年,四十八歲。村諺說:“四十八,開晚花?!蓖砘ㄟ@名字是鄰居們送的。
花她爹命不濟,沒等到晚花會叫“好聽的”,就謝世了。
花她娘一個婦道人家,能有多大能耐?把晚花拉扯到十八歲時,已背上一屁股兩肋的饑荒。無奈,竟將豆蔻年華的黃花閨女,糊涂涂嫁給本村出了名的皮喘哥。
皮喘哥自個兒躺著不動,還捯氣兒。晚花開到二十二歲上,仍是沒冒嘴兒的花骨朵。
一日,皮喘哥從自家的偏坡子高粱地回來,悶悶不樂的,眼窩里滿是淚水。長嘆一聲后,喚過晚花:“花兒,我頭午去咱偏坡子地溜達,遇上個‘半仙?!胂烧f,每日吃一百粒煮黑豆,就能治我的氣喘病。咱那偏坡子紅高粱地里,點種了黑豆,你去摘,摘,摘黑豆莢……”話還沒說利落,早已喘得不能動彈了,淚水盈盈,扎在被垛上。
晚花提了荊條編織的籃子,走出用山柴扎成的小院,默默地往前走。
風吹著楊柳,嘩啦啦地響。她抬頭望了望,高高的黃土坡上,一片片火紅的高粱,像點燃了她心上的一把火,連呼吸也急促了。她感到惶惑、驚恐,還摻進絲絲縷縷的委屈。終于,一串串淚珠兒,順著她鼓鼓的胸脯滑落。
她站在自家的地邊上,一排排的紅高粱向她撲來。忽聽有口哨從地里傳出來。那曲調再熟悉不過了,就是那粗俗的《高粱高,豆子密》。幾句浪詞也隨著鉆進了她的耳朵:“那些地痞,沒個好東西,拉拉扯扯進了高粱地”。
晚花正在猶豫,突然,從高粱地里閃出一個赤膊的漢子。
晚花嚇得魂飛魄散,周圍都是密密匝匝的莊稼地,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她慌得不能再慌,險些癱軟在地上。
那漢子騰騰躥上幾步,把晚花攬在肘彎里,甕聲甕氣地說:“花妹,別,別怕。我,我是牛,牛娃呀!”
晚花撩起眼皮,她簡直不敢相信,在她面前的竟是從小在一塊放牧的牛哥,她只喊出個“?!?,那“哥”,就哽咽在嗓里了。
牛娃嘴唇顫抖著,滾燙的淚珠子,砸在晚花的面頰上。
平日里,牛娃憨得只知道大片大片地割草,大捆大捆地往家里背。時下,他不容晚花再絮叨什么,拉拉拽拽進了高粱地。
牛娃像一頭健壯的牤牛,晚花像一枝遲開的花朵。青紗帳,為他們遮住了市儈的嫉妒、市俗的偏見、倫理的桎梏、精神的枷鎖……
該摘豆了。
晚花臉上的紅暈還沒有褪盡,牛娃的汗水還沒有消散,他們肩并著肩,急急匆匆,忙忙活活。
皮喘哥吃了晚花煮的黑豆,喘息地說:“見功,見功?!比缓?,便催促晚花再去地里摘。不用說,晚花是樂顛顛的了。只是,再用不著動手,牛娃每日急匆匆地割了草,早早地把豆莢子摘了一大堆等她哩!
“偏方”終不過是偏方,沒有治好皮喘哥的病。
立冬過后,北風吹,雪花飄。皮喘哥整宿整宿地咳,咳出了血。
終于,他再也支撐不住,生命走到了盡頭。臨咽氣,伸出一只手,摸著晚花隆起的肚子,喘得不能再喘,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晚花,我,我知道,你跟,跟牛娃好,好。我看見過,他常去,去那些地方割,割草。偏方,是我借那,借那‘半仙的名,瞎,瞎編排的,為的是叫你,你們倆……等孩子生下來,我求你,姓皮就成……”
晚花癱軟在地上,早成了淚人……
選自作者文集《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