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翠芹嬸說,姐,你就讓我干一會兒吧。你家這么大的事,我一點忙幫不上,心里難受。
年幼時在鄉(xiāng)下,生活中總也繞不過去的一個字,那就是“借”。借什么呢?借錢。我八歲時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拉扯我和大我三歲的哥哥,土里刨食,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即便是掰成兩半,也不夠花,于是便借。
那時村人大都不富裕,但都淳樸,只要來人進了家門開了口,多少都會借一點的——人家張回嘴不容易,總不能讓人家白跑一趟吧。好借好還,再借不難。母親總會在約定的期限內(nèi),準時歸還,賣糧食或者是賣雞鴨。
有一年秋天,母親要蓋房。老屋實在是太老了,像一位白發(fā)豁牙且拄拐的老人,有房梁隨時會朽斷,土墻隨時會坍塌的危險。買材料的錢可是個大數(shù)目。先借錢,母親跑東家去西家。有人家不等母親上門,自個兒就拿著錢來了?;ハ鄮鸵r、互相扶助,這是那時的村風(fēng)。
鄰居翠芹嬸也來了,但她只是站在門口,一副難為情的樣子,說,姐……我沒錢借你,真不好意思。翠芹嬸家的奎叔在建筑工地上摔壞了腰,一直在家里躺著。她婆婆,我喊作二奶奶的,也得了病癱在床上。
錢借夠了,材料買齊了,動工。母親累倒了,幸好有村人幫忙,蓋房還算順利。
有一天,夜深了,我在臨時搭起的草棚里還沒睡,突然聽到自家建房的工地上,有唰啦唰啦的聲音傳來。我和母親出去,借著月光,看到有人在我家工地上忙活,是在篩沙。走近了看,是翠芹嬸。
母親說,翠芹,你不去睡覺,咋來篩沙了呢?便去奪她手里的锨。翠芹嬸一邊往后閃躲,一邊說,姐,你就讓我干一會兒吧。孩他爹和俺娘,還有孩子,都伺候完睡著了。現(xiàn)在篩了沙,明日你就省點工夫了。母親說,翠芹啊,你忙了一天了,抓緊回去睡覺。伺候病人比蓋房的活兒還要累。說著,又去奪翠芹嬸手里的锨。翠芹嬸把锨藏在背后,說,姐,你就讓我干一會兒吧。你家這么大的事,我一點忙幫不上,心里難受。
母親終究沒勸得了翠芹嬸。那晚,姐倆篩沙,唰啦唰啦,一直到很晚。我在草棚里聽,總以為是外面在下雨。
房子建成那天,母親炒了很多菜,請來幫忙的鄉(xiāng)人們吃飯。我去叫翠芹嬸來,她不來。母親親自去叫,她還是不來。
第二天晚上,母親炒了幾個菜,茄子土豆之類的,又去翠芹嬸家,硬是將她拉了來。兩人對坐,喝酒,一人一茶碗。酒是自家地瓜干釀的。
母親有點喝多了,絮絮叨叨。旁邊的我聽得出,母親其實就說了一句話:你借給我的,是比錢還要重要的東兩,那就是姐妹間的一份情意。
選自《平頂山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