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彬
民族國家是貫穿歐洲中世紀晚期和近代早期這個新舊交替時代的主題。隨著民族意識的覺醒,建立主權(quán)獨立的民族國家已經(jīng)成為歐洲各地的頭等大事。民族國家的形成是與宗教改革的發(fā)展齊頭并進的。在十六世紀宗教改革發(fā)生前,人們在乎的只是對上帝的信仰虔誠與否,以及自己的靈魂是否得救。當宗教改革時代來臨,以教權(quán)主義和普世主義為基礎(chǔ)的“基督教大世界”體系瓦解,王權(quán)主義和民族主義為主要支柱的民族國家興起。以王權(quán)代替教皇權(quán),以民族國家代替大一統(tǒng)的“基督教大世界”,這是由歐洲的宗教改革引發(fā)的一次歷史性的巨變(姜守明,2013)。在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包括宗教情感、宗教理想、宗教派別、宗教主張、宗教沖突等等各種宗教因素與英國的政治、經(jīng)濟、外交等因素相互交織,尤其與民族意識的覺醒、民族主義的發(fā)展相關(guān)聯(lián)的宗教改革的發(fā)生,共同作用于英國社會,使它的各種矛盾處于激蕩之中。
這樣的動蕩時期正是莎士比亞戲劇創(chuàng)作的大背景。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之時,正值伊麗莎白一世統(tǒng)治的中后期和斯圖亞特王朝的初期,經(jīng)過亨利八世同羅馬教皇的奮力抗爭,愛德華六世激進的新教改革以及伊麗莎白一世折中的“宗教和解”,英國教會脫離了教皇權(quán)的支配,英國民族國家實現(xiàn)了主權(quán)獨立。然而,這個民族國家主權(quán)獨立的過程幾經(jīng)波折,在短短的幾十年中,天主教和基督教來回更替成為國家主導宗教,而普通民眾在宗教身份和民族意識上產(chǎn)生彷徨、徘徊和焦慮。作為伊麗莎白時期最重要的劇作家,莎士比亞通過其作品向人們傳達了這樣一種在伊麗莎白女王時期漸漸形成的民族國家意識以及在此過程中出現(xiàn)的彷徨、徘徊和焦慮。同時,正如本尼迪特·安德森(Anderson, 1991: 151)所說,想象中的國家總是在現(xiàn)實中國家形成前出現(xiàn),民族國家意識的構(gòu)建隱含于伊麗莎白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特別是作為當時英國最重要、最有影響的文學形式,戲劇不只是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塑造意識形態(tài)一種最直接介入的文藝形式。莎士比亞戲劇在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構(gòu)建上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本文從《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改宗入手,分析莎士比亞戲劇和伊麗莎白時期形成中的英國民族國家意識如何相互體現(xiàn)和影響。
有關(guān)夏洛克的改宗問題,一直以來是《威尼斯商人》研究的一個重點。對于莎士比亞時代的基督徒而言,夏洛克被迫皈依基督教,是對其恩賜,使其脫離猶太人的低劣性,獲得救贖。對于現(xiàn)代觀眾而言,這樣的強制性改宗行為,是一種迫害。然而,這些認識均浮于表面,對其身后的歷史社會因素,則需要進一步探究。夏洛克女兒杰西卡,是自愿主動拋棄自身的猶太身份,改信基督教。如果把夏洛克的被迫改宗行為和杰西卡的自愿改宗行為還原置于莎士比亞時代的宗教政治文化背景進行考量,也就是錯綜復雜的英國宗教改革時期以及英國民族國家意識形成時期,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的改宗行為反映了英國宗教改革和民族國家身份構(gòu)建過程中人們的某種無奈和焦慮。
《威尼斯商人》的場景被設(shè)在威尼斯,然而這不是十六世紀現(xiàn)實中的威尼斯。當時,猶太人住在十六世紀威尼斯為猶太人專門建立的隔離區(qū):“他們只有在破曉時才能獲準離開位于城市邊緣的隔離區(qū),進入市中心的交易市場做生意。到了傍晚,猶太人必須回到擁擠的隔離區(qū)。猶太隔離區(qū)大門鎖上,房屋向外的窗戶都要關(guān)起來,警察在外面巡邏”(桑內(nèi)特,2011: 276)。而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卻能夠接受巴薩尼奧的邀請,出席晚宴,這在現(xiàn)實中的威尼斯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雖然飽受安東尼奧之類意大利商人的鄙視,但夏洛克比現(xiàn)實中的猶太人有著更多的自由。顯然,這其中有著一定的時空差異。
在莎士比亞時代,英國的猶太人難覓蹤影。早在1290年,愛德華三世已經(jīng)把猶太人驅(qū)逐出英格蘭,直到17世紀中葉,法令才被廢除,允許他們重新回歸。雖然猶太人種族早已從英國消失,但是其痕跡根除不盡,生機旺盛。對于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猶太人的影響,包括猶太人激發(fā)的社會辯論、焦慮以及文藝創(chuàng)作等,是不能用其生活在英國的人口數(shù)量來衡量的(Loomba,2001:148)。猶太人的故事被不斷琢磨、傳講、復述、修飾,各種關(guān)于猶太人的寓言、笑話和恐怖故事到處流傳:猶太人把小孩騙到手殺掉,用血做逾越節(jié)的面包;猶太人極端富裕,暗中運作巨大的跨國資產(chǎn)網(wǎng)絡(luò);猶太人在井里下毒,傳播鼠疫;密謀反基督圣戰(zhàn)(格林布拉特,2007: 188)。就在排猶事件三百年后的英國,猶太人在故事中和日用語中,都被說成令人厭惡的人。這樣的論調(diào)在《威尼斯商人》通過夏洛克對基督徒的仇恨折射出當時猶太人的負面形象。
當安東尼奧向夏洛克借錢時,夏洛克旁白:他的樣子多么像一個搖尾乞憐的稅吏!我恨他因為他是個基督徒,……要是我有一天抓住他的把柄,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向他報復我的深仇宿怨(莎士比亞,2013:22)。這種咬牙切齒的報復欲望,對于虔誠信仰基督教的莎士比亞時代觀眾來說,他們心中對猶太人的仇敵情緒得到強化。而反猶排猶情緒則通過劇中三個小人物直言不諱地表現(xiàn)出來:夏洛克的仆人朗斯洛特把夏洛克稱為魔鬼;薩拉林諾譴責夏洛克是“人世間一頭最頑固的惡狗”(莎士比亞,2013:88);葛萊西安諾在法庭上對夏洛克大肆辱罵:“萬惡不赦的狗,看你死后不下地獄!讓你這種東西活在世上,真是公道不生眼睛。你簡直使我的信仰發(fā)生動搖,相信起比薩格拉斯所說畜生的靈魂可以轉(zhuǎn)生人體的議論來了;你的前生一定是一頭豺狼,因為吃了人給捉住吊死,它那兇惡的靈魂就從絞架上逃了出來,鉆進了你老娘的腌臜的胎里,因為你的性情正像豺狼一樣殘暴貪婪”(莎士比亞,2013:104)。豺狼的形象讓伊麗莎白時期的觀眾想起于1594年被判處絞刑的猶太醫(yī)生羅德里戈·洛佩斯。他是一名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從葡萄牙逃脫至英國,成為女王的私人醫(yī)生。1594年初,埃塞克斯伯爵認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西班牙人的陰謀,并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洛佩斯是西班牙與英格蘭之間傳遞情報的間諜。于是, 風燭殘年的洛佩斯遭到逮捕, 后被指控收受西班牙國王賄賂參與毒殺女王,最終以叛國罪處置。洛佩斯也被時人稱作洛普斯 (Lopus, 拉丁文意為豺狼)。當夏洛克向安東尼奧提出以一磅肉作為無法按期還款的違約處罰時,這種邪惡的想法強化了觀眾腦海中關(guān)于猶太人吸基督徒血的形象。加上觀眾原有的關(guān)于洛佩斯事件的認識,猶太人有計劃有陰謀復仇的形象得到進一步強化,而恐懼和焦慮也將進一步推進觀眾對夏洛克的憎恨。
由此可見,《威尼斯商人》中關(guān)于猶太人處境的描繪更符合十六世紀英國的社會現(xiàn)實。這種時空易位正如斯蒂芬·格林布拉特(Greenblatt, 1997: 170)所說,即便莎士比亞把戲劇場景設(shè)成其他國家,他提到的城市始終是倫敦。
雖然有評論者認為,夏洛克接受基督洗禮是對其靈魂的救贖(Lewalski,1962: 185-6), 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夏洛克接受洗禮是一種被迫行為,改宗是安東尼奧和公爵提出的要求。面對財產(chǎn)被剝奪,生命悉聽公爵處置,為了保住自己性命,夏洛克沒有選擇的余地。面對判決結(jié)果,夏洛克只表示“I am content(我滿意)”和“I am not well(我身子不舒服)”(Shakespeare,1998:85)。 “content”一詞可以表示喜悅,也可以表示無奈之下欣然接受。 第一本牛津英語詞典把其定義為“having one’s hopes bounded by what one has, though that may be less than one could have wished”(Novy, 2013: 27),即表示一個人原有的希望無法得到滿足,退而求其次對現(xiàn)實的接受。這個詞經(jīng)常被用于表達兩種沖突的愿望妥協(xié)之時,最終有一方在不得已情況下做出認同的無奈之舉。當一個人被迫之時,其身心又怎樣會感到舒服呢?“我滿意”和“我身子不大舒服”可能引起同樣深受宗教壓力的觀眾的共鳴。
在宗教改革與斗爭的大背景下,改變宗教信仰是一些人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對于大多數(shù)莎士比亞時代的觀眾而言,宗教迫害是鮮活的記憶,甚至是赤裸裸的現(xiàn)實。瑪麗一世在當政時期,四年里迫害了將近300名新教徒,因此還獲得“血腥瑪麗”的稱號;而伊麗莎白一世在1581年至1603年間,也對131名天主教牧師和60名天主教一般信徒處以死刑 (MacCulloch, 2003:285)。
正如林德賽·卡普蘭(Kaplan, 2002: 243)所言,都鐸時期的英國天主教徒有著同樣的處境:“作為一個生活在威尼斯的猶太人、外邦人,夏洛克受限于專門約束宗教少數(shù)群體的法律,面臨這經(jīng)濟和懲罰的威脅。生活在相似環(huán)境中的天主教徒面對著《威尼斯商人》庭審一場時,有著怎樣的反應呢?”但是,同時期的新教徒們同樣知道,他們的宗教也受過迫害,而且這樣的迫害在同時期歐洲天主教當政國家中還在繼續(xù)著。正因為如此,莎士比亞沒有讓觀眾的反猶情緒貫穿全劇。每當觀眾的反猶情緒得到發(fā)泄時,莎士比亞總是讓夏洛克出場用其作為普通人所擁有的人性來贏取大家的同情。讓觀眾處于批判夏洛克和批判夏洛克的攻擊者兩種角度的來回轉(zhuǎn)換中,是《威尼斯商人》一個主要技巧(Novy, 2013: 24)。莎士比亞迫使觀眾對劇中雙方時而認同時而批判,從而對其自身及所處社會環(huán)境進行反思。
上文提到的葡萄牙猶太醫(yī)生洛佩斯就是宗教迫害的一個鮮活例子。雖然洛佩斯早已改信新教,遵守新教教規(guī),但是因為其原有葡萄牙天主教徒身份,被懷疑與英國當時的競爭對手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通敵,最終被判死刑。當然,傳統(tǒng)的反猶心理使得解說洛佩斯的罪行時,其猶太血統(tǒng)顯得格外重要,也使當時的民眾更多地把他的罪行看成是猶太人的惡毒本性所致。洛佩斯的處決是一場公眾事件,成千上萬的英國民眾見證了其送上絞架的過程(格林布拉特, 2007: 201)。根據(jù)伊麗莎白時代歷史學家威廉姆斯·卡姆登(Camden, 1985: 202-3)的記載,洛佩斯臨刑前大聲宣告“像愛耶穌一樣愛女王”并且引起圍觀者哄然大笑。早已改信基督新教的洛佩斯試圖表達自己的清白,最終卻被民眾的笑聲湮沒了。正如格林布拉特所說,或許莎士比亞親臨執(zhí)刑現(xiàn)場,或許他道聽途說,《威尼斯商人》或多或少體現(xiàn)了莎士比亞對洛佩斯事件的看法。圍觀洛佩斯受刑的觀眾開懷大笑,因為一個可惡的西班牙天主教國王和一個可惡的猶太人陰謀暗害女王,最終難敵天意。莎士比亞沒有像同時代人對洛佩斯那樣對待夏洛克。在《威尼斯商人》中,莎士比亞希望人們在笑聲中反思,使人們在取樂時深感不安,質(zhì)疑自己的笑聲。
舞臺上的夏洛克,為了保住性命,接受安東尼奧的要求,改信基督教,舞臺下的觀眾中,又有多少表面改信基督新教而暗地里心屬天主教的呢?莎士比亞的父親或許就是其中之一。“或許暗藏的天主教徒才是約翰莎士比亞的真面目,信仰新教,老于世故、雄心勃勃的官員不過是他的表面?!蛟S父親既是天主教又是新教徒。約翰莎士比亞就是拒絕在兩種對立的信仰體系間做出選擇”(格林布拉特,2007:65,75)。而莎士比亞本人呢,雖然有不少研究試圖說明他是個天主教徒,但也有很多試圖說明他是個新教徒。當然,他也可能“往兩者都不信奉的方向發(fā)展”。不管莎士比亞信仰哪個宗教派別,通過《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的兩面性,促使人們對自身宗教信仰進行反思。
與夏洛克被迫改信基督教不同,其女兒杰西卡為了取得情郎洛倫佐的信任,主動改信基督教:唉,我真是罪惡深重,竟會羞于做我父親的孩子!可是雖然我在血統(tǒng)上是他的女兒,在行為上卻不是他的女兒。洛倫佐??!你要是能夠守信不渝,我將要結(jié)束我的內(nèi)心的沖突,皈依基督徒,做你的親愛的妻子(莎士比亞,2013:42)。可以看出,杰西卡在父親和情郎,猶太教和基督教之間徘徊,那么當她成功私奔之后,她的內(nèi)心沖突是否能得到圓滿解決呢?朗斯萊特消遣杰西卡“地獄是下定了”(莎士比亞,2013:93),而她認為自己可以靠丈夫而得救。能否得到救贖是基督教的核心問題,對于杰西卡而言,她擔心自己的原有猶太身份使自己不能夠得到救贖,而對于伊麗莎白時期的觀眾來說,他們也面臨同樣的沖突。
天主教徒相信,死后邪惡的靈魂直接進入地獄,神圣的靈魂進入天堂,大多數(shù)既非全善又非全惡的信徒,則進入煉獄。煉獄是地下一所龐大的監(jiān)獄,靈魂在此處受刑,直到償還了在世間的罪業(yè),其過程雖然痛苦難熬,但是最終煉獄里的靈魂都能得救,進入天堂。而英格蘭在1563年頒布的《三十九條信綱》(Thirty-nine Articles of Religion)第二十二條卻認為煉獄觀念“均屬虛構(gòu),不但經(jīng)訓無據(jù),反大背乎圣經(jīng)”。 作為新教安立甘宗英國國教會的信仰綱要,《三十九條信綱》深受加爾文“因信稱義”和“前定論”的影響(Sheils,1994:159),認為“人天生罪孽深重,在世功德無法對其洗清,而上帝恩澤無處不在,不會要求人為其所不能為,因此,人只要相信而且只有相信上帝,就能并且才能得到救贖”,“神在他永恒的揀選中預定一些人夢救恩,也預定其他人遭滅亡”(加爾文,2010: 898,939)。這樣的信條否定人在世的作為,認為所有人在出世前已經(jīng)注定靈魂進入天堂或地獄。雖然《三十九條信綱》第十七條強調(diào)了上帝普世的圣恩,“凡蒙神這樣大恩的人,照著神旨,到了定規(guī)的時候,必蒙圣靈感召;他們因恩典而順服召命;他們白白地得稱為義;他們被接納作神的義子;他們得以有他獨生子耶穌基督的形象;他們敬虔地行善,最后靠神的慈悲,得享永?!保瑓s無法消除人們“少數(shù)人得救,多數(shù)人遭詛咒”(George、George,1961: 54)的擔憂。雖然新教強調(diào)相信便得救的理念,但是,從一種宗教信仰轉(zhuǎn)變到另一種宗教信仰,從心理上真正接受另一種宗教信仰,是需要時間的。既然無法“信”也就無法“稱義”。因此,對于原本對天主教教義深信不疑的人們,想要在短時間內(nèi)對新教“因信稱義”,得到救贖,絕非易事。
與其它歐洲國家一樣,英國的宗教改革不僅涉及天主教與新教的斗爭,更涉及國教的形成。英國原是一個天主教國家, 因為亨利八世在離婚問題上同羅馬教廷發(fā)生沖突,脫離了羅馬教廷的控制, 成立了獨立的英國國教。愛德華六世時期 (1547-1553), 真正的宗教改革運動興起, 真正意義上的新教徒開始出現(xiàn),開始觸及教義和禮儀等實質(zhì)性問題, 從而把天主教初步改造成具有英格蘭特色的安立甘宗(英國國教)。但是,瑪麗女王時期(1553-1558),為了取得天主教的西班牙的支持,瑪麗女王取消了愛德華六世時期的改革法令, 恢復了天主教的主導地位,而且取消了亨利八世1529年以來一切反對教皇權(quán)威的改革法令。
血腥瑪麗女王嫁給了西班牙王子菲利普,向議會提出其西班牙丈夫加冕稱“英格蘭國王”,遭到議會的拒絕和民眾的反對。嫁給一個外國人和頒布對教皇服從的法案, 對于正在脫離羅馬天主教庭控制,國家意識正在形成中的英國臣民而言,是不可能接受的。
伊麗莎白女王繼位后, 她果斷取消了瑪麗一世實施的違反英格蘭人心愿的宗教迫害政策。雖然她采取宗教寬容政策,卻毅然決然地斷絕了與教廷之間的官方關(guān)系。這樣, 經(jīng)過四十多年(1529-1571)的努力, 都鐸君主終于排斥了羅馬天主教的主導性, 并為他們的臣民選擇了新教。新教首先否認了羅馬教廷的宗教權(quán)威, 認為教皇對英國教會沒有任何管轄權(quán); 其次確認了英王的最高管理者地位, 擁有至上的權(quán)威和權(quán)柄。這樣一來,世俗民族主義取代了宗教普世主義, 都鐸王朝諸國王成為民族統(tǒng)一的象征、民族抱負的核心和民族尊嚴的目標(姜守明,2013)。并且天主教教皇當時被西班牙和法國輪流控制,而這兩個國家正是對英吉利民族國家造成最大威脅的根源(錢乘旦、陳曉律,2010: 20)。于是,反教皇就與民族主義、愛國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宗教改革, 教皇在英國享有的特權(quán)被取消, 伊麗莎白女王成為英國教會最高管理者, 英國實現(xiàn)了以民族主義為精神支柱和以新君主制為政治基礎(chǔ)的國家統(tǒng)一。
雖然國家的主導宗教變成了新教,但是伊麗莎白時期,在羅馬天主教會的煽動下,英國天主教徒的反叛行動時有發(fā)生。1580年,教皇格雷戈里十三世宣布暗殺英國的異端女王不算重大罪過(格林布拉特,2007:63),整個英國彌漫著天主教徒謀殺女王的傳聞。1581年議會法令講到奉行天主教等同于“放棄對女王的忠誠”并追隨女王的敵人,這樣的人將會以“叛國罪”處死(Elizabeth,1993: 657)。這樣一來,信仰新教成為強制性的社會群體行為,而且個人的信仰與國家的命運綁到了一起——信仰新教成為英國民族身份的象征。因此,莎士比亞在劇中盡管對猶太人夏洛克的處境給予一定程度的同情,但對于他改變宗教信仰的結(jié)局卻是明確而不動搖的。這說明在當時英國人的心中,國家利益和民族身份大于宗教信仰。但焦慮和憂郁在心中結(jié)成塊壘則需要發(fā)泄和釋放。
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父女從猶太教徒變?yōu)榛酵?,伊麗莎白時期的天主教轉(zhuǎn)變?yōu)樾陆掏?,兩者雖然轉(zhuǎn)換的身份不同,但是其過程和感受卻是相同的。對于原先信奉天主教的人,改信新教是尋求民族國家身份的途徑。如果還保持天主教徒身份,進行天主教儀式,也就是等于在心理上不認同自己的英國身份,在英國難以找到歸屬感。但是,在改變信仰獲得民族國家身份自我認同之后,莎士比亞的觀眾跟杰西卡一樣,面臨著救贖的問題。因此,由宗教信仰與民族身份認同沖突而產(chǎn)生的焦慮成為杰西卡與觀眾共同的感受。杰西卡最后的一句臺詞“我聽見了柔和的音樂,總覺得有些惆悵”(莎士比亞,2013:125),而千千萬萬的改宗者們又何嘗能夠開心起來呢?
莎士比亞本人也是眾多惆悵者之一。在1596年兒子哈姆尼特的葬禮上,莎士比亞面對超度兒子亡魂時,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天主教為人提供了與死者交流的渠道,但如今這樣的信仰遭到新教當權(quán)者的攻擊,他們的儀式也被宣布為非法。莎士比亞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天主教曾經(jīng)撫慰的渴求和恐懼還在困擾著他們,當時的民眾或許大多如此(格林布拉特,2007: 234)。莎士比亞深知執(zhí)行天主教儀式會帶來的后果,他也必定是在新教教區(qū)按時做禮拜的,否則他的名字就會出現(xiàn)在天主教異端分子的名單上。天主教祭奠儀式被打破了,莎士比亞的喪子之痛無法表達,而戲劇或許成為其情感宣泄的出口。創(chuàng)作于1596年的《威》雖然與莎士比亞兒子的死未必有直接的聯(lián)系,從中卻能窺見,在從天主教走向新教的過程中,莎士比亞與其同時代人為此而感到無奈、焦慮、彷徨。就連《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兩位對立者安東尼奧和鮑西婭也表達了這一時代的共同情緒。安東尼奧一出場便說,“真的,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悶悶不樂……這種憂愁究竟是怎么一種東西,它是什么地方產(chǎn)生的,我卻全不知道”(莎士比亞,2013:4);鮑西婭一出場也來了個隔空對唱,“真的,我這小小的身體已經(jīng)厭倦了這個廣大的世界”(莎士比亞,2013:13)。安東尼奧和鮑西婭有著各自不同的煩惱,但是他們都向觀眾傳達了自己對現(xiàn)實的不滿情緒,而這樣的不滿情緒正是觀眾所共有的。安東尼奧和鮑西婭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自己憂愁的原因,我們不得而知。但是,莎士比亞時代的人們,由于宗教問題產(chǎn)生的憂愁確是明顯的,而且這樣的憂愁無處訴說。因此,或許莎士比亞正是借了安東尼奧和鮑西婭之口,道出了其時代人們的共同心聲。
莎士比亞把夏洛克刻畫成想要復仇的惡毒放貸者,順應了中世紀以來英國的排猶情緒,符合伊麗莎白時代觀眾的文化心理。同時,莎士比亞通過夏洛克之口,為受到歧視的猶太人鳴不平,并且對基督教徒的迫害提出了控訴,引起了十六世紀身處宗教改革時期遭受宗教迫害者的共鳴。此外,莎士比亞通過《威尼斯商人》展現(xiàn)了被迫的和自愿的兩種改宗行為。作為威尼斯異教徒的夏洛克父女,最后都皈依基督教,成為威尼斯基督徒中的一部分;作為伊麗莎白時期的天主教徒,皈依新教,成為英吉利民族的一部分,不是他們的最佳選擇嗎?夏洛克父女的改宗行為既體現(xiàn)了伊麗莎白時代人們的現(xiàn)實選擇,也符合國家對民眾的宗教倡導,有助于英國民族國家意識的構(gòu)建。宗教改革過程中,改宗是幾乎所有英國人的集體體驗,而且這種體驗與民族國家意識形成息息相關(guān)。摒棄天主教是英國民族身份確立的必經(jīng)之路,然而,信仰的改變不是一紙官文就能徹底解決的,內(nèi)心的焦慮和彷徨需要時間來沖淡。這種內(nèi)心的焦慮和彷徨在官方法律制度的監(jiān)控下,只能被抑制,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中為其提供了一個隱蔽的釋放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