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民選
噴空兒這個詞兒,在中原地區(qū)存在了多久,無從可考。但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確實是農業(yè)社會最鮮明的印記之一,是農民群體心口相傳的自發(fā)延續(xù),散發(fā)著煙火味兒。
噴空兒在一些地方又叫侃大山,文氣一點兒的叫做聊天。噴空兒的關鍵是噴,噴,就是要神情投入,夸張些、生動些;空兒,是指把內容壓根兒就不存在、沒影兒的事,說得活靈活現(xiàn),不講究真實性或邏輯性,輕飄飄說得煞有介事就行,比如“關公戰(zhàn)秦瓊”之類。噴空兒的存在、延續(xù)甚至受歡迎,折射出農村文化土壤貧乏、農民缺少文化生活條件下的自娛自樂,沉淀了鄉(xiāng)土鄉(xiāng)民勞作群體的原始創(chuàng)作。
能夠讀到的古人關于噴空兒的記述,是宋代蘇軾的《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其中有幾句:“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币粠腿颂炷系乇眹姷脽峄鸪欤灾劣诓幌牖丶宜X了。猛聽見河那邊老婆母獅般吼叫,嚇得龍丘拐杖脫手,噴空兒的享受一下子全跑光了。這么有現(xiàn)場感的記述,至少說明兩點,一是蘇軾也非常享受噴空兒的樂趣,沉湎其間深夜忘返;二是樂在其中忽然被打斷,感到既震撼又遺憾。可見噴空兒營造的氛圍,從古至今都是很吸引人的。
小時候,村里噴空兒最吸引人的場所有兩處,一是打麥場,二是牲口屋(即生產隊里的飼養(yǎng)室)。打麥場噴空兒,是在“三夏”大忙、搶收搶種之余,壯勞動力夏夜解乏時的斷續(xù)對聊。往往是幾句話沒說完,躺在麥秸堆上的人便鼾聲響起,噴空兒大多有頭沒尾。牲口屋就不一樣了,空間大聚的人多自不用說,關鍵是避開家人可以放言無忌,自然成為村民在漫漫冬夜借以暖身暖心打發(fā)無聊的理想場所。那些有始有終或者有頭無尾的故事,那些你說不完他補充的情節(jié),對于那個時代文化極度貧乏的農民來說,絕對是極有吸引力的亞文化聚餐。
我小時候最喜歡去的噴空兒場所是牲口屋。聽大人們噴空兒,是小伙伴們冬天夜晚最有滋味的消遣。那年月農村少年沒有什么課外作業(yè),閑待在家不僅僅是無聊,更主要的是寒冷難耐和餓得發(fā)慌。噴空兒內容最多的是有關鬼的故事。事實上講鬼的人誰也沒見過鬼,但都信誓旦旦地說是聽真見過鬼的人親自講的。伸著手對著樹疙瘩燃起的火堆,揉著被煙熏得不斷流淚的眼睛,迷離地看著那橫竄豎跳的火苗,仿佛就有鬼故事當中各種各樣的鬼在跳動。
小伙伴們一個個張著嘴瞪著眼側著耳朵聽,各種鬼魅仿佛就在身旁繞來繞去?;鸲芽镜蒙砩习l(fā)熱,故事聽得身子直發(fā)緊。大人們說趁著身子被火烤熱,趕緊跑回家鉆進被窩,可以睡個暖和覺。小孩兒們雖然非常瞌睡,但好像聽得不過癮不盡興又不愿走,實際上是不敢回家還必須回去。硬著頭皮一頭撞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剛剛一直被火光映照的雙眼,一時適應不了黑暗,頭發(fā)絲一下子便炸立起來。刺骨寒風吹到大樹或墻角,嗚嗚地響,不時夾雜著尖利的怪嘯,總覺得身前身后有響動或黑影在晃,仿佛鬼就緊傍在身邊,又不敢回頭看,眼前腦際,盡是火苗形狀的鬼魅身形在閃動……
寄望于深一腳淺一腳地疾速奔跑,好盡快擺脫恐懼的糾纏,脊梁溝直發(fā)涼,胸前卻在冒汗。等到了家,棉衣已經被汗水浸濕,急急忙忙鉆到被窩里,汗?jié)竦娜砼龅桨l(fā)硬的冷被子,接連打幾個激靈,趕緊用被子蒙緊了頭,深深地躲進黑暗。驚悚和乏累中,再睜眼,已是天亮。
等漸漸長大,終于明白大人們喜歡講鬼故事,并不是存心嚇唬小孩子,更多的是想用這種畸形的方式訓練孩子們的膽量。好奇心強的小孩兒,又偏偏愿意聽。兒童們就這樣在害怕鬼又愿意聽鬼故事的懵懂中長大,大人也這樣在一代又一代的傳講中變老。
如今的鄉(xiāng)村,噴空兒的場合大大減少,噴的群體明顯縮小。那種特殊的氛圍、特有的氣息在日漸淡化,有的地方甚至于接近消失。村民扎堆兒的興致和內心深處的牽系正在被替代,有的如雪融般在悄然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