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凱歸
20世紀初,諸多中國作家在熱忱地尋求自我價值,其中有叱咤風云的大作家、名利淡薄的小身影,也有今天“文學史上的失蹤者”。時至21世紀的今天,比起那些著作等身的作家來,愿為他人作嫁衣的畢樹棠老先生,在今朝,可有諸多追尋者?畢樹棠逝去近35年了,懷著對老清華人的敬意,在清華大學圖書館特藏部整理他的所有作品過程中,總覺得有一個儒雅的作家還留伴在清華圖書館,可以隱隱感知到一些風雅氣息。
畢樹棠與俞平伯同出生在1900年,也同在清華大學工作過。
俞平伯不用多介紹,眾人皆知。畢樹棠很多人還不熟悉。他1920年畢業(yè)于山東第一師范學校,歷任清華大學圖書館職員、意大利使館翻譯、天津《民國日報》主筆、清華大學建筑系圖書管理員、講師等。1948年,畢樹棠作為知名作家和無黨派人士的代表受到周恩來和董必武的接見。1949年,他又作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首批會員,也是20世紀50年代清華園內(nèi)惟一的一位作家會員,應邀出席全國首屆文學藝術大會,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的接見。
畢樹棠曾收到俞平伯抄送的五言長詩《遙夜閨思引》手書題跋。據(jù)畢樹棠家人畢可繡回憶:“俞先生工整秀美的毛筆小楷令人贊嘆而珍愛。俞先生的自序之后,長詩正文開篇處、結尾處及給父親的信最后均用了印章,印章的字體內(nèi)容、形狀各異,共計五枚。給父親信落款為:‘愚弟俞平伯識于北平寓齋’。父親的跋文最后也用章‘畢樹棠’,這枚印章我們小時候在家常見,是銅質(zhì)的,長方形,現(xiàn)在二哥畢可松處收藏。文章所用稿紙均是舊式的黃色豎格紙,長28.8厘米,寬21厘米,(對折兩面用)紙邊印有‘聽雲(yún)舘主手鈔本、仿紹興本通鑑行格’字樣,父親的跋文也是用此紙??磥恚嵯壬斈杲o父親手稿時,連同稿紙一起送來,讓父親與他同用一種紙。不過父親的筆跡不及俞先生工整,且有修改的痕跡?!?/p>
抗日戰(zhàn)爭期間,畢樹棠因家庭拖累未能隨校去西南聯(lián)大而留守清華。抗戰(zhàn)期間,俞平伯因家庭關系也未能隨校南遷,在北京城里和畢樹棠家住得不遠,兩人過從甚密。據(jù)畢可繡回憶:“小時候曾聽媽媽說,1942年爺爺病逝,那是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俞平伯先生的父親——晚清探花俞陛云老先生,親臨我家為我爺爺主持‘點主’儀式,并親筆點主。媽媽說,老先生穿著令人炫目的朝服,儀態(tài)富貴而莊嚴,給困境中的我們一家以極大的安慰。這也是俞平伯先生對父親堅守民族氣節(jié)、堅強地活下去的精神支持”。
1954年開始,全國開展了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把他與胡適掛上了鉤,把唯心論的帽子往他頭上扣。據(jù)畢可繡回憶:“一日,父親去參加作家協(xié)會批判俞平伯的大會,進場一看,眾人坐在一起,俞先生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另一邊,可謂界線分明。父親毫不猶豫地坐在俞先生身邊。父親說:‘我的行為讓許多人討厭,但我必須這樣做。’會議期間,上臺發(fā)言的人都疾言厲色,下臺來卻與俞先生熱烈握手。父親說:‘我實在不明白這是為什么?!赣H在這次批判會上的表現(xiàn),是他絕無僅有的一次鋒芒之舉,雖然對困境中的俞先生來說,也許是無足輕重的,卻是父親對摯友的大義支持,令我敬佩?!?/p>
畢樹棠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奇才”?他有諸多名家好友,又有諸多著述,尤以散文、文學評論、譯著見長。素有“筆名大王”之譽的陳玉堂,在其所著《中國近代人物名號大辭典》中提供了畢樹棠的兩個筆名:碧君、民猶。筆者收集畢老資料數(shù)月有余,也只見他的作品用畢樹棠、碧君、民猶此三個筆名。他家境貧寒,靠著父母的東借西湊讀完家塾,到民國初上完小學,考入濟南第一師范學校。國難家貧激勵著他勤學苦讀。每逢到了寒暑假,父母借錢給他當路費回家,他卻舍不得花掉,把錢交了英語補習班,以至于父母每每站在窗前望穿秋水等著他回家。他1921年到清華大學圖書館工作,在工作中自學外語,主攻英語,兼學法語、德語、拉丁語、俄語,被清華師生譽為“活字典”。他在校內(nèi)出版物《書報介紹副刊》中撰寫的中外書報介紹,幾乎期期都有他的這類文章發(fā)表,向讀者通報出版界的消息和世界文壇動態(tài)??谷諔?zhàn)爭期間,畢樹棠留守清華,“七七”事變后就被清華大學校方高層確定為校產(chǎn)保管員之一,成為名副其實的清華“watchman”。季羨林在《溫馨的回憶》一文中說:“我在校時,有一位館員畢樹棠老先生,胸羅萬卷,對館內(nèi)藏書極為熟悉,聽他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學生們樂意同他談天,看樣子他也樂意同青年們侃大山,是一個極受尊敬和歡迎的人?!碑厴涮牡姆g始于1922年,絕大多數(shù)發(fā)表于《晨報副刊》,散篇共有20余篇。20世紀50年代他翻譯了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著作《密西西比河上》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翻譯了英國作家司各特的《圣·羅南之泉》,翻譯小說集《賊及其他》,翻譯了法國作家左拉的《一夜之愛》等。畢樹棠不愧“活字典”的名聲,翻譯的作品幽默、感人,要怎樣有趣的靈魂才能發(fā)現(xiàn)并翻譯出這么有趣有價值的著作。仁者好幽默,因其能使人和顏悅色,心寬氣朗。幽默的東西,能供喜者讀之顏開,怒者讀之解惱,哀者讀之歡欣。他應時任清華建筑系主任梁思成之邀翻譯《建筑十書》,但未能付梓。據(jù)他的小女兒、清華附小退休教師畢可韌老師回憶:“小時候每次半夜起來,懵懂中不知是幾點鐘,記憶中爸爸的臺燈總是亮著,昏黃的燈影里,爸爸總是一會兒翻翻書,一會兒寫寫字,奇怪,爸爸好像從來不睡覺”。
學校被日軍占領后,畢樹棠便到中國大學、輔仁大學等校教中文,有時還到中學兼課,并從事翻譯(曾在意大利駐華使館任翻譯)和寫作,以解決全家13口人的吃飯問題。當時,周作人聘他到北京偽教育部任職,畢樹棠堅辭不就。畢樹棠非常淡泊名利。畢樹棠之子畢可松說他父親在清華時做一般管理工作,還為師生的研究設計提供幫助。他廣博的學識為師生所佩服和敬重,稱他“活字典”。畢樹棠先生也非常關心年輕人。系里有位青年教師王乃壯業(yè)余時間跟畢樹棠學外語,畢樹棠還幫他翻譯出版了一本法文資料,既不署名,更分文不取,王乃壯于是給畢樹棠畫了一幅素描像相送。
俞平伯1919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后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任教。曾參加中國革命民主同盟、新潮社、文學研究會、語絲社,與朱自清等人創(chuàng)辦《詩》月刊。五四新文化運動時俞平伯積極響應,精研中國古典文學,執(zhí)教于著名學府。俞平伯是“新紅學”的開拓者之一,是一位熱忱的愛國者和具有高尚情操的知識分子,他提倡“詩的平民化”,其主要著述有《紅樓夢辨》《紅樓夢研究》《冬夜》等。
據(jù)《俞平伯年譜》記述:1938年,俞平伯被中國大學聘為國學系教授不到兩年,就邀請畢樹棠到中國大學國學系講授“歐洲文藝思潮”課程。文中提及,“當時畢樹棠居住在北平東城炒面胡同,與俞平伯為近鄰,經(jīng)常晤談,互傾積悰,抗戰(zhàn)時期竟成莫逆?!?/p>
畢樹棠之子畢可松在《會員父親畢樹棠》里寫道:“抗戰(zhàn)爆發(fā),清華南遷。我們家人口多,老小拖累,只能留守清華保管會。日寇占了清華園,我們家搬到城里東四前炒面胡同。生活極其艱難,可父親堅持不任偽職,到學校教書代課,翻譯作品掙錢,全家十幾口人靠父親的一支筆維持生活。這期間爺爺、小叔先后病故,可謂雪上加霜。俞平伯為了幫助父親,請父親給他的孩子當家庭教師,每月50元。父親說:‘那時沒有這么高的價,的確是雪中送炭’。”
《俞平伯年譜》1945年9月24日記載:“五言長詩《遙夜閨思引》寫畢。此詩寫于1942至1943年間,其時燕冀淪陷已久……10月將《遙夜閨思引》原稿寄朱自清、葉圣陶,朱、葉對詩中深入而不能顯出之病均提出中肯意見。此后譜主對《遙夜閨思引》不同寫本題寫跋語多則?!?945年11月28日,俞平伯為自寫《遙夜閨思引》條幅贈畢樹棠作一跋語,次年在天津《大公報·綜合》副刊上發(fā)表。
據(jù)畢可繡回憶:“我家這份手稿是俞平伯先生的第三份手抄本,完成于1945年11月28日,次年1月31日贈予父親。我家還有一本《遙夜閨思引》的線裝影印本,是北平彩華印刷局出版,據(jù)《俞平伯年譜》記載,其封面是俞平伯先生的夫人許寶馴寫的,此書只影印了一百冊。”這是一份珍貴的遺物,它反映了兩位老人的深厚友誼。
1972年,文化大革命期間,俞平伯下放五七干校勞動,后來回京。聽說俞平伯回北京了,已72歲的畢樹棠,身體很不好,卻執(zhí)意自己進城,登門拜訪俞平伯,暢敘一番。臨別,俞平伯以一本《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相贈。該書內(nèi)有徐悲鴻等許多大家的題詠,封面是胡適的親筆,非常珍貴。據(jù)畢可繡回憶:“父親有些激動,拿出這本書給我看,并說:‘你們兄妹中,只有你是學中文的,送給你做個紀念吧!’這可能是父親和俞平伯先生的最后一面,因為不久后,父親就因腦中風病倒,雖經(jīng)祝諶予大夫的精心治療后大好,但身體虛弱行動不便。這本書我已捐給清華大學。”
逝者已斯,但我們對文壇前輩們的敬重和緬懷之感常伴。
字里行間,鮮活的思想仍然給我們以豐富學養(yǎng),令我們有閱讀的清爽與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