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黨元悅
這幾天,21歲的李歡和父母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此前的7年多時間里,李歡一直希望“拯救”陷入傳銷的父母,隔三岔五就會在微信上勸說父母認清傳銷危害,脫離傳銷組織。其父母則認為女兒誤解了自己所做的“行業(yè)”,不理解自己,一家人時不時吵架。直到今年10月9日,李歡走進了老家資陽市豐裕鎮(zhèn)的派出所,實名舉報自己父母參與傳銷組織。一家人的關系,瞬間劍拔弩張了起來。
10月19日,豐裕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來到李歡家里,對李歡父母進行批評教育。每當民警同李歡父母聊及秦皇島的情況,夫婦倆就極力回避傳銷的問題。李歡覺得,父母被傳銷組織洗腦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
在李歡印象中,父母卷入傳銷,還是在她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8年前的2010年,父親李原因為承包工程失敗,欠下了十幾萬的外債,心急如焚。李歡的舅舅陳飛當時已經(jīng)在成都從事傳銷,李原聯(lián)系上了他,跟著他先是呆在成都,又去了秦皇島。
母親陳芳也沒經(jīng)得起誘惑。2012年夫婦倆一起去了秦皇島,一呆就是三年。這期間,除了李原每年8月回來賣橘子外,陳芳沒再回過家。
3年前,李歡的弟弟小學畢業(yè)后,也被父母帶去了秦皇島做傳銷。
據(jù)報道,李歡父母深陷其中的秦皇島“中綠”,是一個被屢次曝光卻依然猖獗的傳銷組織。今年6月,央視記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中綠”已經(jīng)從最開始暴力控制人身自由的北派傳銷模式,轉(zhuǎn)型成通過洗腦進行精神控制的南派傳銷。這種模式更具有欺騙性,令許多人身陷其中而不自知。
據(jù)反傳銷人士李旭介紹,“中綠”最開始在遼寧扎根,后來搬去了秦皇島。秦皇島市打擊傳銷辦公室主任張國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表示,早就注意到這個組織,一直在打擊,每年都有專項行動,但始終無法斬草除根。傳銷人員依然在通過“殺熟”的方式蒙騙他人,發(fā)展下線。
李歡告訴記者,父母最開始從身邊的親戚入手發(fā)展下線,老家的親戚都知道他們在秦皇島搞傳銷的事情。后來,李原和陳芳轉(zhuǎn)而通過不斷結識陌生人介紹“行業(yè)”。他們運用微信、陌陌、探探這些軟件,認識陌生人,熟悉之后展開“人情攻勢”。李歡估計,父親這些年成功發(fā)展了至少五六名下線,母親的具體情況,她并不清楚。
李歡說,父母參與的“中綠”組織已經(jīng)沒有實際產(chǎn)品,他們目前將從事的行業(yè)描述為“資本運作”,宣稱投入2900元的入會費,兩年后可獲得180萬,當上“經(jīng)理”后,每月工資可達20余萬元?!爸芯G”傳銷組織中,職位由下到上是業(yè)務員、業(yè)務組長、主任、科長、經(jīng)理。而她了解的情況,父親、母親、弟弟分別處于科長、主任、業(yè)務員的位置。
李歡說,父母在秦皇島呆了快七年,經(jīng)濟緊張的時候,他們其中一人就在秦皇島當?shù)卮螯c零工維持生計。但即使如此,他們?nèi)詫λ^暴富的愿景深信不疑。
李歡家在四川省資陽市豐裕鎮(zhèn)的一個山村,這里盛產(chǎn)柑橘,每年夏末秋初,家家戶戶都忙著收橘子。
李歡家里的房子,這些年都只有奶奶一人常住。李歡在成都上學,父母帶著弟弟李樂在秦皇島。
李歡想搞清楚,父母到秦皇島去,做的究竟是什么。她查閱了很多資料,看了報紙、電視臺的報道,在論壇上看到受害者的血淚控訴,她確信,父母是受騙在傳銷組織中了。
李歡說,那時候開始,她常常整晚整晚的失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家里的事情,想陷入傳銷而不自知的爸爸媽媽,想被他們帶走的弟弟。她不明白,為什么父母就這樣執(zhí)迷不悔?她在日記里用大字反復寫著:傳銷!我恨你!傳銷!我恨你!
2015年,李歡第一次高考失利了。她決定趁那個暑假,親自去秦皇島看一看傳銷組織的運作,順便勸說父母離開那里。
李歡回憶:“這個組織有十幾個寢室,我爸媽住的是一個兩室一廳,有七八個人,大家一起吃飯、上課,并不控制人身自由?!?/p>
然而上課的場景,卻和李歡從網(wǎng)上看到的對傳銷的描述一模一樣,李歡認為父母已經(jīng)被洗腦。在秦皇島的三天,李歡多次勸說父母離開,但父母不予理睬。每次李歡表達對陳飛的憎惡,母親和傳銷組織里的其他人都為他開脫。父母甚至勸說李歡,放棄學業(yè)跟他們一起干。李歡終于明白,父母早已深陷傳銷之中,她無奈地獨自回到資陽,開始復讀。
今年8月底,80歲的奶奶在暴雨中骨折,這擊垮了李歡心中最后一道防線。李歡打電話給父母,說奶奶摔倒住院,很想見弟弟李樂。李原這才帶著李樂回到了資陽家里。
此時,李歡已經(jīng)在籌劃著舉報的事情,她整理了搜集到的秦皇島“中綠”涉嫌傳銷的證據(jù),交給了資陽市公安局。遺憾的是,李歡能提供的證據(jù)有限,難以立案。刑法規(guī)定,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的立案追訴標準是30人以上且層級在3級以上。必須要有眾多下線站出來指認,形成證據(jù)鏈條,才能立案處理。
父親回來以后,李歡繼續(xù)向他講解傳銷的壞處。但李原聽不進去,他對李歡說:“你再給我兩年時間,你和弟弟讀不讀書(無所謂),這個錢就夠了!”
8月28日,李歡偷偷帶著弟弟到成都,成功讓弟弟接受了反傳銷志愿者的反洗腦教育。
9月7日,陳芳從秦皇島回來,李歡和母親推心置腹地聊天,介紹母親認識反傳銷志愿者。陳芳卻固執(zhí)地認為,女兒連自己的話都不信,偏要去相信“網(wǎng)上認識的人”。母女倆就這樣僵持著,誰也說服不了誰。
于是,10月9日,李歡走進了豐裕鎮(zhèn)派出所,實名舉報自己父母參與傳銷組織。
李旭和曹月杰是民間組織中國反傳銷協(xié)會的反洗腦專家,李歡今年3月起便和他們?nèi)〉昧寺?lián)系。他們決定來到資陽,義務幫助李歡對她父母“反洗腦”。
10月21日,李歡帶著他們來到了家里。起初,李旭和曹月杰為了放松李歡父母的警惕,報稱是李歡學校里的老師,從前也有過從事“行業(yè)”的經(jīng)驗,話題很快打開。
反洗腦勸說進行到最后,李旭向李原和陳芳詳細計算了傳銷組織的分賬方法,希望他們能意識到這是個虛無縹緲的騙局。夫婦倆這才看出了李旭反洗腦老師的身份,瞬間不悅了起來。陳芳不斷擺著手:“不要說了,我覺得跟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爭不起,真的爭不起!”
曹月杰直截了當:“其實到現(xiàn)在,你們二位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帶給你們整個家庭的嚴重性?!?/p>
秦皇島打擊傳銷辦公室主任張國生一直和李歡有微信聯(lián)系,他給出的建議是,待李歡父母的態(tài)度軟化,認清誤入傳銷的事實之后,能夠前往公安機關和工商機關的打擊傳銷部門,指證自己的上下線,指證秦皇島的傳銷窩點,為他們后續(xù)打擊“中綠”傳銷組織提供便利。張國生對記者說,一旦找到關于“中綠”活動的線索,他們對“傳銷絕不縱容”。
李歡現(xiàn)在已回到大學讀書,李原和陳芳還呆在豐裕鎮(zhèn)的家里,平常就是把家里的橘子售賣。他們依然沒能理解女兒,雖然他們在微信里不斷向李歡重復著,以后不去秦皇島了,或許去別的地方打工另謀生路。但李歡依然覺得,他們對傳銷組織沒有死心,“反傳銷老師說了那么多都沒有說動他們?!?/p>
她說現(xiàn)在自己能做的,就是一直表現(xiàn)強硬。她在朋友圈里轉(zhuǎn)發(fā)了媒體對自己的報道,配文是:“(父母)再去秦皇島,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找出來!”
(應受訪者要求,陳芳、李原、李樂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