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生
上世紀90年代,在母親的張羅下,賣掉祖上老房子,在城區(qū)蓋了一棟兩間的小樓,有了一方十幾平方米的院子。母親喜歡在院子里種花,我則想著栽樹,折中一下,栽了三棵開白花的廣玉蘭——院墻外一棵,院墻內兩棵。廣玉蘭很給面子,一栽就活,且三五年就枝繁葉茂。春夏之際,玉瓶般的白花,霓裳片片,在陽光的照耀下,跳躍在茂密的綠葉之中。望著那天仙般的花朵,母親點頭微笑,我也為栽對了樹而得意揚揚。
逝者如斯夫,白駒過隙,一晃又是幾年。有天下班回家,母親發(fā)起了牢騷:這鬼樹,天天掉葉子,一天掃幾遍,煩死人……我這才注意到院子的水磨石地面上,玉蘭樹的葉子像是甩碎的陶瓷片,扭曲著身子,東倒西歪,稀稀拉拉。滿頭白發(fā)的母親,一手拎著撮箕,一手握著掃帚,正在收拾。幾片被烤枯了的葉子最為可氣,耷拉在高高院墻上,母親雙手舉起掃帚,使勁地掃了幾個來回,硬是掃不下來。母親的埋怨也是大實話,廣玉蘭是常綠樹,一年四季換葉子。進入夏天,南方的氣溫高,雨水少而蒸發(fā)量大,干渴了的樹葉直往下落。粗略計算,玉蘭樹已十歲有余,也就是說母親掃了十多年樹葉……我心頭一緊,突然覺得母親不容易——落葉多,院子小,炎炎夏日,一天掃幾遍。我責怪自己不細心,既不打理庭院,也沒有一句安慰的言語,難怪母親發(fā)牢騷。
于是,下決心解決落葉的問題。
當年秋天的一個雙休日,我請搞園林的朋友幫忙,移走了兩棵廣玉蘭。不僅不要錢,還貼上兩包香煙,臨別時,拱手相托:“一定要把兩棵樹栽活?!?/p>
無巧不成書,我們家移樹的下一個月,隔壁兩家院子里的樹也先后被移走。
站在孤單的玉蘭樹下,我像做了虧心事一樣,輕言細語地說,沒有同伴了吧,不要緊,我們都在,這里的陽光雨露是你的,新鮮空氣是你的,寬敞的空間也是你的,沒有誰跟你爭,你就一樹成林吧。
大自然真是神奇。玉蘭樹不僅沒有因為失去同伴而萎靡不振,反而青枝綠葉地瘋長。走過春夏秋冬,枝葉多了,蓬徑也大了,反而落葉比前兩年少。更為可喜的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廣玉蘭聚集了一群小鳥,還隱隱約約地可見兩個鳥巢。小鳥們天復一天地嘰嘰喳喳,送走黃昏,迎接朝霞。我仿佛躺在老家的樹林中,呼吸新鮮空氣,靜聽蟲鳴鳥唱,愜意極了。
老話說:福禍相倚,好事情里包含壞消息。小小的院子里不光有落葉,還多了鳥糞,可比以前臟多了。春天,那兩個鳥巢下面,每天早上都有一堆鳥糞,非得鏟子鏟不可,有時還必須用清水沖洗。母親信佛,心地善良,用她老人家的話說:“小鳥也是條性命,它就該在樹上做窩!”因而,不怪鳥,只怪樹,進而只怪栽樹的人。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是母親一輩子的習慣,現(xiàn)如今成了她與鳥兒們嘮叨的時間,每次都要說:鳥兒乖,鳥兒聽媽媽的話……像囑咐小時候的我一樣。
一天,妻子出主意——把樹枝去掉一些,樹葉稀疏了,遮不住風雨,鳥兒就不會在樹上做窩。我無奈地點了頭,“眼下只有這樣做。”于是,她帶口信請來了鄉(xiāng)下的親戚,也沒有什么科學整枝一說,從下往上地來了一次輕裝,幾乎鋸掉了一半的枝杈。
“畜禽通人性!”鳥兒也真是聰明,圍著廣玉蘭嘰嘰喳喳地叫了幾天,不知把家搬去了哪里。以后,院子里只有落葉,沒有鳥糞。
隔一年,母親走了,去了回不來的地方。院子里沒有嘮叨,只有孤獨的玉蘭樹。
這一年的春節(jié),朋友們串門,閑聊之中,勸我把玉蘭樹鋸掉。他們中,有的人懂風水:“院子是一家的明堂,應該敞亮,小院子不能栽大樹。”有的人懂漢字:“院子里一棵樹,就是個困,兆頭不好?!庇械娜藭ㄖ?,指著院墻的裂縫說:“這樹長太大了,樹根要擠垮院墻的?!逼拮右哺胶停驗?,她已經接班“灑掃庭除”。
那就砍唄!猶豫了兩三個月,我還是請來了砍樹的專業(yè)人員,一截一截地將生長了二十幾年的大樹鋸掉——只留下約兩米高的樹樁,用于系繩子晾曬衣物。
院子里清靜了,沒有廣玉蘭的落葉,鮮見小鳥們的光顧,也免去了三天兩頭清掃的麻煩。而我,則淡忘了那方院子里的興趣與喜悅。
仲夏的一個周末,朋友們中餐小聚。飯后回家,院子里格外溫暖,一絲風也不透,水磨石的地坪熱浪直躥,茶幾上水杯滾燙燙的,像是剛從水瓶里倒出的開水。太陽抵著頭頂曬,頭發(fā)都毛得豎了起來。
“以前你們家的院子可沒有這么熱情呀!”一哥們兒開始了損人不利己的調侃。我正要接話,又一哥們兒說:“有點樹蔭就好了。”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眼前立馬浮現(xiàn)出了廣玉蘭高大的身影。
我何曾不思念那一樹的陰涼!
責任編輯:海 霞
美術攝影:高 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