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敖
真正騎上駱駝背的那一剎那,我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渺小了。
我扶住了后駝峰。駝絨并沒有想象中嬌生慣養(yǎng)的柔軟,它甚至不是整潔的,許多絨毛彎曲、分叉著糾纏在一起,還和著幾粒沙。微微粗糲的觸感下是堅實的后峰,給每一個旅人一個可以依靠的港灣,一個在寂靜寒冷的大漠里不必擔驚受怕的理由。那里貯藏著滿滿的安全感,更講述著一個名叫“沙漠之舟”的遙遠神話。駱駝開始走了,輕微的搖晃讓我不自覺地夾緊了雙腿,皮毛下的血肉肌腱蘊藏著無限的溫暖與力量。背后喧嘩的人聲似乎被這里的空曠削弱了,闃寂就這么鋪天蓋地地包裹著,連每一只蹄印的揚沙聲都無比清晰。這里太靜了,似乎缺了點什么。
當我凝視著身后深深淺淺的蹄印踏出的那條孤單的路時,一聲遙遠而悠長的駝鈴聲一下子攫住了我飄搖的心緒。一輪冰冷的落日輕吻著天際沙丘的脊梁,用它殘存的虛弱光芒勾勒出一人一駝的剪影。那個人牽著駱駝,一身飄逸的白衣依稀可辨,雙峰駱駝的形體被那支橘紅色的畫筆描繪得無比清晰,駝峰有規(guī)律地一起一伏,孤單的峰頂上托著一輪落日。駝背上沒有箱篋,而碩大的駝鈴依然掛在鞍邊,隨著忽淺忽深的步子碰撞出忽近忽遠的鈴聲,咿呀婉轉,仿佛在訴說一個遙遠的神話,縈繞在這片寂然的天地間,久久回響,不絕如縷。
一人,一駝,一鈴,讓我恍然間覺得沙漠是那么溫柔、那么深沉。大漠中沒有路,四面八方都有遠方,越是自由,越是彷徨。而他們的眼中只有沉靜,仿佛周圍的沙紋為他們鋪排了一個方向,仿佛悠揚的駝鈴聲低吟出了一條路,他們只顧走,走在時間的深處,安詳?shù)刈?,從容地走。從歷史萌芽在溪流般的幼發(fā)拉底、半坡、河姆渡開始書寫神話之時,走到悠悠駝鈴沿著絲綢之路連接了長安與大食的盛世繁華,走到兩條橫貫亞歐的路緩緩鋪開。他們走得很慢很慢,仿佛走了幾千年。那一人一駝,漸漸變成了一隊商旅,一隊走在曠然荒漠中唯一的繽紛,一隊走在亞歐兩端的流動風景。
我驀然想起了那件遺存在陜西歷史博物館的展品——一只鎏金駱駝。它自漢代流傳至今,做工精細。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是,駝峰尾部墜著的那只小小的鈴鐺,紋理清晰,從滾滾歷史的塵土中破土而出,在千年后的今天依然熠熠生輝。那珍貴的文物是一個起點,與此時耳邊的悠悠駝鈴聲遙相呼應,不知那來自終點大秦的駝鈴是否也有著生長在時間深處的頑強生命力,流光溢彩、歷久彌新?
那一只小小的駝鈴,千年未歇,不僅僅提醒著跋涉的商旅那些同伴的存在,更意味著那一隊孤單的拓荒者,帶著彼此的禮物和對彼此的向往,在亞歐大陸中部的高山險巇、萬里荒漠里開辟了一條絲綢之路,他們的雙腳踏出了一份流芳百世的祝福。黃沙的恣肆席卷令沙漠更沉寂,使悠揚的駝鈴聲在靜穆中更加清晰,使他們在悵然天地間踽踽獨行的身影頂天立地。
悅耳的駝鈴聲仍在吁喟婉轉地唱著,它記載的每一次來往、每一隊商旅,都在大浪淘沙的歷史長河中無比鮮艷。它所傳唱的,在曾經(jīng),溝通了大陸兩岸的文明;而在如今,響徹世界。
走過的路風沙漫天,仍有駝鈴悠揚;未知的路就在前方,還請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