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芳
在20世紀90年代的香港拍賣行里,她的畫是上流社會爭相收藏的珍品,李嘉誠、霍英東、邵逸夫、董建華等都收藏有她的作品。她榮膺香港紫荊勛章,作品被印在地鐵票上,香港人人都見過她的梅花圖。
她就是國畫大家張大千的女弟子、香港前政務司司長陳方安生的母親方召麟。
1998年,方召麟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畫展,見到著名書法家啟功,直呼老大哥,啟功則向她伸出大拇指說:“你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幼年喪父、中年喪夫的方召麟,不但獨自培養(yǎng)了8個孩子,而且在藝術上更獲得了享譽世界的成就,柔弱的雙肩背后究竟攜帶了一股什么樣的力量?
這一切,還得從頭說起。
1914年,江蘇無錫城里的紡織實業(yè)家方壽頤迎來了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雖然孩子生得乖巧可愛,但父親仍然期盼男孩的到來,于是他為女兒取名:召麟,意為召弟。
對父親的印象,方召麟已經十分模糊,在她剛滿11歲那一年,父親帶著一家人乘船逃難,父親被當成一個軍閥槍殺,家里失去了主心骨,母親王淑英肝腸寸斷,但很快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孩子雖是女兒身,但一定要把她培養(yǎng)成才,重耀門庭。于是,母親為方召麟請來無錫當地的名士陶伯芳和楊四夫人,跟隨他們學習中西文化;又為她請來名師陳舊村、錢松喦兩位先生,傳授傳統花鳥繪畫基本功和山水筆墨。
1937年全國抗戰(zhàn)爆發(fā),23歲的方召麟遠涉重洋,到英國曼徹斯特大學攻讀歐洲近代史。在那里,她認識了自己的真命天子,愛國將領方振武之子方心浩,他們在美麗的泰晤士河畔結為百年之好。1939年,歐洲戰(zhàn)爭爆發(fā),1941年,日軍占領香港,她和丈夫開始了長達10年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涯,先后從挪威、紐約,輾轉至上海、貴陽、重慶、天津,1947年回到香港。這10年,她放下了畫筆,收獲了一個博學多識、寬厚體貼的丈夫,和他們的8個子女。
或許為了紀念這一段特殊的日子,她給幾個孩子取的名字也很有趣,大兒子在曼徹斯特出生,取名曼生;在桂林出生的取名桂生;天津出生的取名津生;安定的時候生下的兩個女孩則取名:安生和寧生。
定居香港后,方心浩經營了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生活開始穩(wěn)定而富足。他知道妻子最愛的還是畫畫,于是為方召麟請來了兩位名師,一位是著名書畫雜家陸辛農,一位則是嶺南派代表趙少昂。天分極高的方召麟很快在嶺南畫派占了一席之地,她與老師趙少昂赴日本舉辦畫展,被日本的新聞界評價為“給人重建家園的勇氣”,轟動一時。
然而,方召麟隱隱地感覺到,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應該有比技法更高級的境界,她期待在藝術上得到更深的領悟。而此時,上天又一次跟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一天,丈夫身體不適,小叔子方心讓建議哥哥入院檢查,沒想到檢查過程中出現醫(yī)療事故,丈夫就這么倒在了醫(yī)院里,再也沒有醒來。
那一年,安生只有11歲,方召麟才36歲。
生活的打擊沒有澆滅方召麟對藝術的熱情,后來,她遇到了對她的創(chuàng)作起到了一生影響的恩師張大千,并在香港舉行了隆重的拜師儀式。
本以為可以好好跟張大千學習繪畫,沒想到幾個月后,張大千卻離開香港去了巴西。然而,雖是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張大千卻給了方召麟很大的啟發(fā)。他說,畫家要多讀書,且系統地讀書,才能去浮氣,去匠氣。他還說,巧不如拙,一幅畫能有“生”與“拙”的境界,就比別人高超,就可以百看不厭。于是,方召麟先后在香港大學攻讀中國文史哲,在牛津大學研究《楚辭》。
失去了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方召麟只能以獎學金和畫玫瑰賀年卡為生。沒想到,英國人很喜歡方召麟畫的玫瑰,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還為她辦了個人畫展。隨著傳統文化的底蘊越來越深,她作品的境界也越來越高,先后在香港、英國、美國、加拿大、德國等地舉辦畫展,獲得贊譽連連。
1970年的一天,張大千寫信給方召麟,他說,你拜我門下已近二十載,隨我學畫卻僅月余,可否在美國住一年,隨我學習?方召麟當然求之不得,她安頓好孩子們的生活后,便毫不猶豫地在美國住了下來。
奇怪的是,張大千并不叫她臨摹自己的畫,而是將自己多年所藏的歷代名畫拿出來說:“以你的功力,學我自然容易像我,但這不是你的路,我是從歷代古畫中找到自己的路的,你也可以找到你的?!?/p>
此時,張大千已在異國他鄉(xiāng)輾轉多年,作為中國畫的傳承人,他已經開始接受西方藝術的審美標準。西方藝術以創(chuàng)新為標準,而中國藝術則以傳承、以師古為標準。他認為,中國的藝術,只需在師古的基礎上做那么點創(chuàng)新,就足以成為有時代代表性的藝術。
可惜,早已功成名就的張大千,已經沒有時間和勇氣在自己開創(chuàng)的藝術高峰上進行這種冒險,他希望方召麟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在老師的引導下,方召麟的作品成為大風堂弟子中最不像張氏兄弟的一位,慢慢呈現出中國山水的全新畫風。她用漢隸的古樸筆法,將西方的抽象思維融入到大寫意的山水之中,并將漢磚上的人物形象加以改造,終于形成了拙樸厚重、童趣盎然的獨特風格。她筆下的人物豐富而多彩,無論是挑夫還是農民,無論是婦女還是娃娃,都造型可愛。且畫中的船上一定有蔬果,房間里一定有饅頭,即使在缺水的黃土高原,她也要生生開辟出一條路,讓人活在希望中,活在富足的生活中。香港才子林夕曾說:“齊白石的蝦和方召麟的船,都是可以不斷重復且別有韻味的?!?/p>
關于方召麟與張大千的師生情,香港收藏家、方召麟的學生李典回憶說,曾經有位藏家問她:“張大千和齊白石的藝術水平,你覺得誰更好?”方召麟立即制止了這個話題,說:“你不要說下去,齊白石是大師,但張老師是我的老師,我不能做這個比較,你不要再說下去?!?/p>
而張大千對這個女弟子也有著孩子般的依賴,有一次,他居然記錯了弟子前來的日期,提前跑到門口等待,后來特意在信中提起,說“十分喪氣”,并說“我和師母都很想吃你做的無錫小餛飩”。
張大千在臺灣時,方召麟曾勸說張大千回到祖國大陸,結果消息被臺灣方面截獲,方召麟被臺灣當局列入黑名單,導致不得入臺。1983年,張大千在臺北逝世,方召麟無緣奔喪,只得在自家設一靈堂,每日焚香,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晚年的方召麟,獨住在香港一套公寓里,早晨5點,簡單洗漱之后,開始作畫;9點,傭人來上班,服侍她吃早餐;10點,吃一只香蕉,看當天的報紙;接著,便是繼續(xù)畫畫,直到深夜12點。這樣的日子少了熱鬧喧囂,多了一份安詳與寧靜。
2006年,一代國畫大家方召麟,平靜地合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