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
上海忽然下起雪來,許多城市也都有降雪,除了北京。
冷歸冷,北京這幾天依然干干凈凈、天色微灰,像籠罩著一層薄紗,人在紗布下起居坐臥。上海的朋友調(diào)侃道:“東南西北都在瞞著北京下雪,北京人太沒面子了?!?/p>
前兩周到過上海,那陣子無雪,但剛降溫,正適合跟朋友們碰面聚餐——何況是出席詹宏志先生花了四天時間準備的“宣一宴”。
詹宏志的太太王宣一,是小說家,亦是美食家,三年前不幸在意大利某小城的火車站旁因心肌梗死猝逝。內(nèi)地近日出版了她的舊作散文《國宴與家宴》,內(nèi)有詹先生的新文章,記錄過去三年他如何親自下廚,“復(fù)刻”亡妻的幾道拿手菜,廣招朋友,共同在味覺享受里懷念王宣一。他戲稱這是山寨版“宣一宴”,既表明所有菜式都出自宣一從前的烹調(diào)技法,他并沒有創(chuàng)新或改良的意圖,亦表示自己的復(fù)制有待進步,模仿與學習恐怕還不到位,若有味道上的差池,責在他而不在她。
文章末段甚是動人:“這是一個帶著感傷的驚喜宴席,參與者睹物思人,當然不無一點感懷,但看到昔日熟悉的料理重現(xiàn)于席上,也不免有點驚奇與歡欣,如果模仿的菜式真能接近原作,那更是死而復(fù)生的奇跡了。客人多是宣一的舊友,吃過她的菜很多年了,也擔心著我的未來。這場宴會圍繞著一位逝去的友人與一段逝去的時光,歡語與感嘆之間,它也是有信息的,它仿佛是說,是的,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她,不過她還在我們心中,那些滋味也都還在,我們不會忘記。而且,大家也不要擔心,我雖然比較孤單,但會好好活著。你看,現(xiàn)在我也有能力讓生活過得像從前一樣,謝謝你們?!?/p>
這回,詹宏志在上海舉辦“宣一宴”,邀請了蔡康永、莊祖宜、毛尖等幾位朋友,我也在座。談笑間,吃喝間,也確似王宣一仍在詹宏志身邊——見多識廣的他不斷說著故事,她含著笑望向他,微微點頭表示支持和贊同。人不在,菜式在;前者是天意,后者是人為。天意愈是無情與無奈,人為便愈要咬緊牙關(guān)地付出和努力,為的不一定是“勝天”,而是不向天意投降。也唯有如此,才能讓逝者和生者都存在,也繼續(xù)存在得更有尊嚴。
我戒了四年牛肉。這夜,在上海,在“宣一宴”上,我用筷子把王宣一生前的拿手菜紅燒牛肉送進嘴里,舌頭和心里都滾燙。破戒,值得。
我破了戒,是為了懷念故友。不得不承認,第一口的感覺頗有腥氣,但跟烹調(diào)技術(shù)無關(guān),只因我的味蕾已不適應(yīng)昔日覺得無與倫比的肉香,像分手多年的戀人,欲“舊情復(fù)熾”,總需要一些時間。
嗬,我需要的時間其實非常短,只有一分鐘。
第一口有腥氣,第二口和第三口也有,但到了第四口,腥氣已減至最弱的程度,涌進喉頭的便是濃烈的肉香,仿佛與老友重逢,跟我的舌頭有說不完的溫馨話題。
但我仍暗暗擔心。聽戒吃牛肉卻又破戒的朋友說過,舌頭適應(yīng)得快,腸胃卻不一定,重新吃了牛肉,他拉了三天肚子,上吐下瀉,還發(fā)燒,最后看醫(yī)生打針始能止住。我怕重蹈覆轍,所以勒住馬頭,不敢過于放肆,只吃了幾塊牛肉,但狼吞虎咽地扒下整碗肉汁撈飯,仿佛哪怕只留下一粒米,亦是對不起王宣一。
王宣一從母親那里傳承下來的紅燒牛肉,只選前腿花腱部分,再配上比例約一半的牛筋?;旌团=疃紮M切成大塊,從花腱的橫切面就可以看到一層層美麗的肌理紋路,紋路愈清楚,表示肉質(zhì)愈好。
然而,再好的肉質(zhì)亦要經(jīng)歷三天的反復(fù)燉煮方能變成好菜。開火、冷卻;再開火、再冷卻,不加胡椒或五香,只添點酒和姜,也加豆瓣醬油和冰糖。這么制作出來的紅燒牛肉連吃法也值得堅持,如王宣一在《國宴與家宴》中所說:“牛筋和冰糖造就了黏稠的膠質(zhì),最適合下飯。如果有人要下牛肉面,只能下干面。若有人說他加水煮成牛肉湯面,或是再加蘿卜去燴煮,就會被我家姐妹大加撻伐,從下次贈送的名單之內(nèi)刪除。我們認為這大大枉費了我們的心血,因為他們不懂欣賞其中滋味?!?/p>
王宣一主張自己的“獨門牛肉”一定要就飯吃,吃剩下的湯汁,送進冰箱冷凍,再直接當“肉凍”切來吃,這才是對所費苦心的最大尊重。
“吃要三代”,代與代之間于廚藝承傳的過程里,也留下了生活的哲學。王宣一宴客,偶爾偷懶,把材料直接上碟——海參切大塊、香菇全朵、干貝不撕破,“母親看到就斥責我,這么粗魯,好料要藏在里面,哪能這樣招搖?難看死了,像暴發(fā)戶。她的做菜理念永遠是《紅樓夢》中做茄鲞的理念,一口吃下去,所有的功力不言而喻,那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吃得講究是對生活的認真,里面充滿美感,因此,好的食物被喚作“美食”。肉體便是精神,形上形下,不離不棄。
(晚如煙摘自《旅行家》2019年第1期,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