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木
中國現(xiàn)代出版大家胡愈之晚年回憶商務印書館的同仁時,除沈雁冰、高夢旦、鄭振鐸、王云五、楊端六之外,還“特別要提到一個職工”,這個“職工”就是本刊刊登過的《徐悲鴻:走投無路,幸有“黃扶”》(《文史博覽》2018年第6期)一文中提到的黃警頑(1894—1979)。胡愈之稱:他是商務印書館最特別的一個人,“別的書店沒有這樣的人”。
黃警頑是個地地道道的“阿拉上海人”,他19歲便進了商務印書館,1919年25歲時參加了商務印書館第一屆學徒考試,當時是由張元濟親自主考和面試。值得一提的是,當年與黃警頑一起考試的人中,另有一位名叫廖陳云,你知道他是誰?正是老革命家、上海青浦人陳云。
黃警頑后來自稱“我在店堂里從1913年(先是學徒,后調至發(fā)行科)一直奔走到1946年,前后33年,變成一張會說話的活動柜堂,一本沒有字的人名大辭典,一具商務印書館的活廣告”。他原本不過是發(fā)行所店堂中的一個普通服務人員,其職責是向讀者介紹書籍,也附帶觀察讀者在店堂內的舉動:“什么人來看書,什么人買書,買什么書,以及防范‘孔乙己式的窮書生?!逼鋵崳粌H是窮書生,有一次商務印書館的一個股東在看了書后竟要把書拿走,他看準了,就拉著這位股東說:“這書你忘記開票了?!蹦俏还蓶|只好開了票付錢,才把書拿走。原來商務印書館發(fā)行所營業(yè)門市部是不開架的,1932年“一·二八”之后,王云五等致力于恢復商務印書館的生意,在復業(yè)那天打出“為國難而犧牲!為文化而奮斗!”的大幅標語,又以“日出新書一種”為號召,為了方便讀者,還特意設制了一個讓讀者自由翻閱新書的木書匣,但是有些讀者尚不能滿意這種“小開放”的格局,便有人寫來打油詩:“百尺長柜面前擋,看書要用遠鏡望。若問君索樣書看,進出一本莫相商?!蓖踉莆逅鞗Q定在商務印書館的書店里實施開架售書,為了防范“孔乙己”,這自然就更需要有黃警頑這樣的職員了。
不過,黃警頑在商務印書館獨樹一幟的并非“保安”功能,而是他在商務印書館的雅號:“交際博士”。
黃警頑在商務印書館是職員,并不是著作家,不過他一生也寫過兩篇自傳、30多本書,其中大多數(shù)是關于交際(即公關)和服務方面的,如《二十年社交經驗談》等,此外還有幾本是關于南洋華僑史的,如《華僑對祖國的貢獻》《南洋霹靂華僑革命墨跡》等。
黃警頑在商務印書館服務了近40年,如其所說,是“每天做著既是緊張、繁雜,又是平凡、簡單的工作”,卻做出了精彩,這使得胡愈之于耄耋之年還能清晰地回憶到他,可見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未必不能起很大的作用。
當年黃警頑被商務印書館錄用后,先是做“掃店堂、擦柜臺、倒痰盂”等服務生的雜務,至1917年升任門市部店員,專門出售中小學教科書。1919年“五四運動”后,商務印書館管理者意識到“交際”對發(fā)展業(yè)務的重要性,遂在店堂內開辟了兩間圖書陳列室,作為與社會各界及讀者溝通、聯(lián)絡的場所和基地,黃警頑和趙廉臣兩人皆為招待員。其時,趙的年齡長于黃,遂專門負責接待中年人和外地同業(yè)。黃警頑則負責招待本市和外埠的教育界人士與青年讀者(據(jù)他回憶,他曾接待過大約300萬人次的讀者)。對此,黃警頑后來說:“這是‘商務能用我之長?!蹦敲?,什么是他的長處呢?
據(jù)說黃警頑的看家本領是記憶力超人,“他的頭腦似乎是一臺電腦,裝有芯片,任何人見上一面,就被錄入到他的‘內存中去了。認識他的同時代人都對他的這一‘特異功能既驚異又羨慕”。而他自己也稱:“我的記憶力比較好,有些人經過兩三次交談,我就能記住這個人的姓名、職業(yè)和通常需要的書籍?!?/p>
黃警頑的另一個長處,據(jù)其所說,是他“居常仰慕晏平仲為人,勉尚俠義”。他是熱衷于墨家的兼愛思想的,與他出手援助徐悲鴻一樣,從事商務印書館的“客服”時,他對人也格外熱情,對讀者十分負責,服務周到、辦事認真,故而在廣大客戶和讀者中獲得了廣泛的好評,尤其是南洋的僑界,對他的接待更是贊不絕口。據(jù)他回憶,在商務印書館“業(yè)務繁盛的過程里,我也費了不少的精力——我認識了許多學者和作家,為館方拉了不少稿子,還同南京政府與教育和出版有關的高級行政人員,拉好有利于商務印書館的關系”,這就是“交際博士”的特殊作用了。
到了20世紀30年代,黃警頑早已是“上海聞人”之一了,那時他除了為商務印書館的業(yè)務奔走之外,還熱心于社會的公益活動,如創(chuàng)辦“民生工藝場”“晨更工學園”等。1932年“一·二八”事變,他熱情地投入到創(chuàng)建傷兵醫(yī)院、難民收容所等事務中。那時在《申報》的“社會新聞”欄目上,經??梢钥吹剿南?。1941年,《申報》成立社會服務處,還請黃警頑兼任處長,負責助學、濟貧、救難、處理讀者來信等工作,直到抗戰(zhàn)勝利。
抗戰(zhàn)時上海淪為“孤島”,其間黃警頑曾與蘇北的新四軍有過聯(lián)系,不料引起日軍的注意,據(jù)說他一度遭到逮捕,受到拷打。
黃警頑對婚姻,原來是抱“獨身主義”想法的,因為“五四”時“獨身主義”曾是在青年中流行的一種思潮。不過40歲的他終于破了“戒律”,與柏靜如小姐結了婚。黃警頑與柏小姐的婚禮在當時有些奇特。由于黃警頑深受墨家崇尚儉樸思想的影響,因此他們的這場婚禮辦得極為簡樸,在發(fā)給親友的喜柬上,用大字注明:“禮不收,酒也不請”,一時成為人們的談資,當時的名記者俞頌華還特意在《新社會》半月刊發(fā)表了一篇《一個別開生面的喜柬》,稱:“黃君的這種簡單的結婚式,我以為很足矯正舊式新式婚禮上侈靡的陋習……”
黃警頑一輩子服務于出版界,1947年,應徐悲鴻之邀,去北平中央美院工作。1953年,徐悲鴻去世后,黃警頑繼續(xù)留在中央美院從事工會工作,不幸在1957年那場政治運動中被錯劃成“右派”,被迫退職回到上海。當然,彼時的上海早已是另外的“江湖”了,這位“交際博士”再也施展不了本領,據(jù)說那時他家僅是12平方米的一個亭子間,里面住著妻子、兒子和外孫女3人,他無處容身,只得在公用過道上棲身。
“文革”結束后,1978年,中央美院糾正了對他的“右派”錯案,全國政協(xié)也恢復了他的經濟補貼,并分給他一套住房。一年后,黃警頑因病去世,終年8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