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鋮希
剪碎靈魂 背棄繁星
游蕩在山河——這已經過于理想
游蕩在破敗的城
我銜,我銜我最后的青枝
——題記
那個叫炎的男孩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課桌上攤著一本習題,他手指點著。夢的遠處漂來咕咕咚咚的回音,像是有什么東西拍打著巨大的尾巴靠近。
聲音干凈灼冷,炎抬頭叫我。循聲望去,看不真切他的眼睛,也許是夢的緣故。
“青檀?!?/p>
女孩名叫小檸,十五歲,江南水鄉(xiāng)人,沒見過青檀。初二下半學期的期末考年級第二,緊接著交了一張停課申請就去搞信息競賽。J校的人都不太能見得著她的影兒,大概是整日外出培訓,怎么說帶了點傳奇色彩。
普通馬尾,普通外貌,規(guī)規(guī)矩矩不愛扮鬼臉。唯一還讓我歡喜的,是她眼睛里裝了一大堆星星,一裝起深情就像眼淚汪汪似的。
“你哭了?”
“你才哭了呢!”
我每次被她的一臉入戲欺騙。
我想我可以算是最熟悉她的人。最羨她那股沖勁,期末那會兒學習時間不夠,走路都像籃球過人似的一跳三漂移,放在江湖年代準是個練凌波微步的好苗子。心情不好就寫文章寫文章寫文章,到后來萌生出了當個作家的愿望,我的天——反正她是個哪兒都喜歡用功一下的傻子。
不見她已經一年了。
小檸的手指最后劃過書行,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奶奶第二十聲催睡。凌晨。
放晚學回家,她十點鐘抱起書,一動不動一目十行,兩個小時鐘在書外滴滴答答,她在書里跌跌宕宕。沉浸在如水色影綽的幻想之中,也不能說是沉浸,她覺得比現(xiàn)實舒服自然得多,再說掛著一個提高文學素養(yǎng)的理由,她摘錄著好句以為自己在為一個閃亮的理想而破釜沉舟,心中歡喜得很??磿俣缺冗^去快了許多,她暗自得意。
啪嗒,又滅去一個日子,她觸摸到四處逸散的燈光。螢火色的殘光像潮水一樣退進黑暗巢穴。
她閉上眼睛,后腦勺隱隱作痛,似乎像某個涼爽的夏日,拆遷土車跑過,后臺思路清楚而混亂得過分。
意義那玩意兒本來就是沒有的。村上說。
前幾天她還在電話里和父母大鬧天宮。心結摩挲著摩挲著成了哭腔:“告訴我寫作到底有什么意義!我正是因為無比熱愛而想要找一個夠崇高的理由讓我繼續(xù)奮斗下去!”
沒有文學的世界也好得很,不需要她來談拯救。她一直緊緊抓住的東西縹緲得隨隨便便就抽身而走,就像身邊立滿了無人取信的郵筒,思維封閉,自己嗆水太多無力救起。
“這本來就是沒什么用的東西……”父親急急躁躁戳破她的蜂窩。
根本就沒有意義,原來根本不需要什么意義……就好像如果只是想哭,不用想一個為什么,眼淚嘩啦嘩啦流,答畢。
要跳要舞,只要音樂沒停。村上說。
她知道再不起舞,停下的腳步將會無法挽救——黑暗中再次輾轉,窗簾寂寂如獸——她忙著競賽而下滑的成績,她瀕臨癱瘓的思想交通,她的忘了本相而不得不戴上面巾的心……每一個今時都非是昨日。閉緊了眼睛,眼皮顫、又顫、顫得很急。
她的思考和書中“我”的思考一起發(fā)出回響。
深淵就與深淵相應。
只有跳下去。而且要跳得出類拔萃,跳得大家心悅誠服。村上說。
剩下的東西都不可以再失去。她尋求著自己的連接點,她覺著——到了,到了——這一定是一個轉折之處,她只要循著指引必然能解開困惑,必然能連接上世界而不成為孤立的泡沫。這樣的愿望從來沒有此時這般強烈,心頭有火燒,沖動和焦灼匆匆調了一杯酒。
殘語每一次回響,那顆心每一次收緊。黑夜里沒人看得清的掙扎表情,她猛地捂住心口,雙腿蜷起,被褥扭曲被描畫上巨大的壑谷。
兩個小時,她用來失眠??谥心钪渌频?,她用氣腔里最深邃的聲音:
Connecting(正在連接中)
一年前小檸交上停課申請,眉目間神色暈了畫卷,水風清晚霞明。炎就在那時從她的夢境推門而入。
“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毖缀仙狭曨},轉向我,還是只有眼睛看不真切。
“什么?”
他狡黠地上揚嘴角:“游戲的名字叫做——青檀的詛咒。”
“觸碰到的所有人都會被帶上青檀的印記,繼而消失……”
下一秒我被他推出夢門外。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須離開她。而且可能還要看著她在詛咒里掙扎?!?/p>
炎大笑。
笑聲漸漸朦朧,像充斥著泡沫,我們之間的兩米距離忽然間拉長。我的耳朵里充斥著源于體內的隆隆之聲,血管鼓鼓脹脹,血聲滴答像是濁化的哭聲,皮膚之下凸起青色的脈絡。夏天燥熱的風甩袖打來,我不舒服,蹙起眉、眉心破出青枝,全身破出青枝。枝上交疊長出層層簇簇的新葉,葉帶微齒,一片葉子倒垂遮了左眼,模模糊糊看到微光里鋪天蓋地的青綠阡陌。
青檀——葉傲催風動,虬根破石隙。二十米參天,弄墨四尺丹——我的本相。
不對勁的是根,青檀名揚天下的磅礴根系,噗噗變長變粗,扎進我自己的身體。我吃痛地瞪大了眼睛,厲聲:“這是為什么?”
“附生。”炎滿意地笑,“它是你,它又不是你?!?/p>
那個早晨,醒來的小檸抬起酸疼的手腕,腕上赫赫然青線蜿蜒,像水粉悠悠描就。興許是累得靜脈突出,她母親就有這個癥,她想。
新的生活沒有讓小檸很習慣,朝七晚九蹲在機房,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屏幕的數據程序,如花花綠綠的水。她也沒有朋友,來來往往聒聒噪噪她在戲外,生活像枯葉,拾起時稍微用力就會粉碎。不過她依舊凌波微步,用零碎的時間做文化課練習,體活課半節(jié)課跑步、半節(jié)課在樹下風里讀書,放晚學回來也會再編一些程序,噌噌地進步著。
“詛咒還沒開始?!毖讕е襾淼揭黄莸?,他盤腿坐下來,草剛好遮上他垂下的手肘。我不坐,站是青檀的格調。他引著我的目光,眺望到草地邊緣的森林、森林后彌漫開的潮濕的霧氣。淡綠色的天,可以看到小檸所在的人間的畫面。
小檸的眼睛看屏幕開始流淚,流下一顆一顆的星星。她在計算機聯(lián)賽中獲得了不錯的成績。那時已是冬天。寒假里她寫成了一篇小說,她心里有小小的驕傲。三月的訓練卻并不得心應手,她安慰自己是冬眠未醒,困和懶散是蟲子被風吹進她的骨。一覺醒來——好不容易地爬起來,手腕上赫赫然多了幾條青色紋路。
與此同時,青檀的根又扎入我身體幾分。根的分叉刺進我的血管里,內臟跳動時硌著那金屬般堅硬的玩意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這是詛咒來了?”我要先發(fā)制人,這是我和炎的戰(zhàn)役。
“不錯。倒還是鋪墊。”炎沒看我,臉繃得有些緊,嘴角卻還藏而不露地帶笑。仰望淡綠色天,劉海在風中順開。
炎個子高瘦,一臉文秀相,一對長滿哲學的眉毛,深沉又張狂的氣質可想而知。牙齒略有參差,因而說起話是滔滔不絕還帶參差之妙。平時總是白短袖黑短褲,胸挺得很高。那年他是年級第一,我和小檸唯一肯服的地方。
現(xiàn)在不光是他的眼睛,我連他的臉都不能看清。是升騰起了霧氣——哪里來的霧氣?是夢?真的是夢的緣故嗎?
小檸在省賽上考得不好,老師說她夢游似的。她的凌波微步看上去有些疲倦,大概是她整節(jié)體活課都拿來和男生們打籃球的緣故?她覺得身體里的能量每天都在逃跑,腕上青綠加重,她恍恍惚惚,可是春天已經過去,這不像是冬眠未醒。她反思己行卻找不到一個答案,她像是不可能找到答案而仍在糾纏苦痛地要找答案。
為什么,為什么像是在循著過去的自己留下的腳?。?/p>
迷路。
她想自己仍是很努力的樣子,可是現(xiàn)在擁有的都是過去業(yè)已擁有的,現(xiàn)在擁有的已經少于過去擁有的。母親說她說話含糊不清,她思緒也像她說話一樣變得含糊不清。就這會兒走在路上,她在思考活著的意義。
這邊的我看到的是她堅硬的殼一片片剝落。她自己正在紛紛融化——是青檀的印記,她的腳離地,她漂浮起來,不久之后她就會消失而我用百年來游蕩,我是青檀的孤魂。
我一下子被嚇起了雞皮疙瘩,轉頭看炎,他似乎在思考。
“你在她身體里留下的指引也在慢慢消失?!毖渍f,“現(xiàn)在她還能循著那些腳印走,等些時候腳印斷了,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找到出路?!?/p>
小檸在初三畢業(yè)之際回到J校,一開始還有人驚訝地說“你回來了?!”到后來那些聲音全像失足掉進了海里一樣,沉下去匿跡在水草里。過去的朋友們都有了新的朋友。
畢業(yè)典禮,報告廳前掛燈籠似的展覽著每個班級的畢業(yè)照,她不在她的班里?!笆桦x。”她想。她有些耿耿于懷,但無可奈何,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她在別人的故事里消失,別人在她的世界里被打上青檀印記,也不再出現(xiàn)?!毖自u論說。
“所以消失是相互的?!蔽艺f。
“所以你也會消失?!毖椎淖齑较袷悄怂郎耒牭渡系匿P跡,話里帶了陰氣,“青檀的根總有一日吸走你身體中的所有,那時你再也沒有理由說自己不是一棵青檀?!?/p>
我呆若木雞。根系繼續(xù)生長,心跳急促加速,跳得磕磕絆絆。
“你與她,共生,共覆滅。”
小檸從J?;貋?,又一輪的競賽集訓。她不會再怨生活干枯,她自己已然干枯。
我看見她一根一根折斷了粉筆,悲腔道:“傷心我弄丟了我的靈魂,我想想想召她回來!”
我看見她失了往日凌波,在路上駐足而翹首,神色迷迷然混跡在香樟葉紛紛揚揚。
考試墊底也不會再哭泣,她大笑著說自己化學剛好及格。
俯瞰川流不息的螢火,窗臺風涼,她喝著寡語的酒。
她抱著腦袋想難題,她抱著腦袋號叫哭聲顫顫,她仰臉似是而非看進我眼里,看見我對她心疼,我一哆嗦移開了眼睛。
“對不起”什么的話想要出口,我突然覺得不合適又太輕薄。我收拾不來字句,惶恐地想要回去——炎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吧,游戲可以結束了吧,我要回去?。?/p>
“我在這里。”我仰著頭回應她的呼喚,過了會兒又想起她聽不到,忽而失落。
“你的靈魂一直在這里啊?!毙睦锸秋Z風剜著的呼嘯,我全身的青檀葉都在痛苦地顫抖。想哭,但青檀我絕不會哭。
古靈精怪的熠,剛從窗戶里翻進數學輔導室。小熊發(fā)帶拴著的馬尾還沒停下?lián)u晃,小檸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門外了。她蹦出一張笑臉,微微嘟起小嘴,舉著兩條藕似的胳膊給小檸來了個日常大擁抱。這個擁抱就像新嫩柳葉上的水汽,清晨檸檬片厚度的陽光不多不少地把它曬干,四周都是活力因子和想要大聲說“早上好”的渴望。
熠的手指淘氣地往小檸的胸口戳來,小檸壞笑著抓住熠的腕。
“村上的書還沒還我?!膘诔脵C裝起一臉生氣。
“忙得沒時間?!毙幟济抢蔁o奈狀,眼里卻仍是笑,“再寬限幾日?”
……
放完學回來又忙活到十點鐘,那本書忽而跳進小檸的腦袋里,接著眼睛看見了它,手翻開了它,心浸入了它。熠似乎仍在耳邊催得緊——真是活力四射的小太陽。小檸翻書頁的節(jié)奏跟上鼓點,嘩啦,咚咚,嘩啦咚咚。
“看書那么快有意思么?”炎似乎是瞥了我一眼,語氣是沉在水底的鐘,比過往日嚴肅,“我是說,這么快,不認真思考不用心體會……”
“明明用了心!”我替小檸駁去。
他輕笑:“看來你喜歡一輩子的時間只用兩個小時就一溜兒走完?!?/p>
“什么意思?”我的指甲摳緊了手心的繭,粗糙濕漉。
“你不過是想躲進別人的走馬燈故事而不愿正視自己的!”炎突然揚起了聲調,“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逃避你仍無法適應的競賽生活,用一個飄在半空的作家夢麻痹著自己,覺得一切的獲得都像小說里那般可以三言兩語就……”
“炎,我現(xiàn)在在夢里?!蔽壹奔贝驍嗨?,我想說“我是青檀”。
“知道自己在做夢還不肯出去?”炎激動得面有沁紅,“書和夢境都是現(xiàn)實的對立。這是夢,是你不敢去面對的現(xiàn)實!”
“那你放我出去吧?!蔽艺f。
“什么??。俊彼X袋中有正常電路嗎?我想。炎深呼吸,歉意對我說,“對不起,我以為你是她。”
“放我走吧。”我坦白,四個字說完我背后的汗?jié)窳税爰律馈?/p>
我咬住嘴唇看沉默在目力能辨的最快速度下橫橫縱縱地爬滿了空間。
橫橫縱縱。橫橫縱縱。
“那就回去,不送了?!逼届o,“穿過森林,有船。霧大小心?!?/p>
“對了,我眼前的一切怎么會覆上霧氣?”
“這些霧源自你自己的眼睛,心境外化的產物。你看不清這個世界,說明你已然在這里迷亂了自己?!?/p>
青檀,好自為之。
我記得剛來這里時炎指引我眺望到那片森林。我涉草走過去,露水搖墜在我腳踝邊的葉子上,葉子鈴鈴地笑。我那時還問了炎的本相。
“鯨魚。”他說,他根本不看我,眼里似乎不會裝下任何人,除了他自己的遠方。
夢的近處往遠處漾開咕咕咚咚的回音,像是有什么東西拍打著巨大的尾巴,把日光遠去。
本相好像并沒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有了靈魂就不會是孤立的泡沫。
前面是森林的豁口。
不眠。
輾輾轉轉,有心中更漏,浮沉便天明。
有些亂。小檸靜下呼吸,可是一想到要連接要趕緊連接,心口那股熱又風吹星火,剎那地燎原。
外頭凄厲的野貓叫,打斗似的。她想用車跑過的呼嘯來騙自己,不信不信。
她看了眼表,兩點,時間消逝得好快。她感覺肚角疼,于是一咕嚕從床上爬起來,至窗臺,微微拈開窗簾。
對下剛好一盞路燈,火焰中心似的澄黃色的燈光濺滿了墻。陰影很重,像是浮在空中的幻夢。樹不動,往上看竟還有三兩家亮燈,也是如我一般的癡人么?她想。狹窄的天空中只有一顆星。
躡手躡腳到客廳,電源插座藍色光芒沖天而起,天花板彌漫開藍黑混雜的水印。屏風和對窗的地方盤踞著藍幽幽的光。影子碩大如蛇。
她打開臺燈打開書,手指放在兩個小時前讀到的地方,該感應到的都已準備就緒,再讀一遍。
要跳要舞,只要音樂沒停。
讓一切重新開始。
突然意識到肚角痛,像貼紙一樣剛才脫了膠現(xiàn)在又被某個經過的皮孩子往墻上摁了摁。
衛(wèi)生間。肚角痛像是一個借口。
我在鏡子里看見了她,披散著頭發(fā),半夜兩點的她眼角帶著血絲,在油晃晃的燈光下蹙眉而瞇眼。她向鏡子靠近,我朝她走來。
滴答滴答。水聲鐘聲。滴答滴答。這不是陷阱也不是詛咒的一部分。
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一樣。
“要跳要舞,只要音樂沒停。”她的腦袋里回響著這句話,我的腦袋里也回響著這句話。
“青檀。”她呼喚我的名字,我呼喚我自己。
“青檀青檀?!?/p>
“青檀青檀!”
此起彼伏呼喚,我們閉上眼睛,意識一步一步靠近。我感受到她真實軀體,她觸摸到青檀葉絲縷,千里萬里,有夏至風起。葉子漫天漫地跳舞,跳成巨大的渦旋,我們在渦旋的中心重合、緊擁,墜落的葉子沉甸甸地淹沒了我們。身上像是交疊生長出了羽翼,萬有煩擾都不會相侵。一年的暌違找尋、迷失艱辛,像一抔水渾了深深淺淺的欣怨,我們成了一個我,心里只覺得光亮亮的,青檀青檀,我回來了。
“我明白我觸摸的一切都會消失,但我不會讓你再消失?!笔裁礀|西被溫暖的手握緊,她眼里忽閃忽閃著大片殘星,沒有落淚,想是青檀的堅毅。
鏡子前站著我們,鏡子里也站著我們。
從哪里開始連接,我一點沒有頭緒。書中的“我”告訴我“等待”,可惜我沒有那么長久的生命力——青檀不久就會把我完全反噬。不過還是要等,但也不是坐以待斃。
傍晚六點,公園。太陽的殘光像熒光粉一樣漂浮著,下落著直到安息于塵土,這時路燈猶猶豫豫地閃爍起來,月亮早就在等待——如我一般在陰影里扯著耳機線在等待,也許那些熒光是月光的開場才對。
現(xiàn)在的每一步,都要用盡全力舞蹈。可是我的連接點是什么我尚且不明——某個新的追求,或是某種不再碌碌無為的狀態(tài)?不適合我。我似乎又陷入了思想的誤區(qū)。靈魂回來了我仍然很迷茫,青檀葉子隨著風滴溜滴溜地轉,一葦不知所往。
人面陰影從雙頰蔓延上了額頭,大藍的天傾斜著從東方綻開來。我戴上耳機,淡藍色的夜間霧籠罩了墨綠的河——濁在某個時刻亦成虛幻,由虛幻至美,然后作為現(xiàn)實存在——這些混沌和人面都會被音樂隔開。
翠綠的衣裳在爐火中化為灰燼。
宋冬野開始緩緩地唱,他也許帶了一把不是很新的吉他。抬眼這個世界果真恍惚。透視中人像錯了位,不,是火扭曲了空氣,下一步——全都——化成灰燼。
升起火焰,一直燒到黎明。
碎裂,腕上的青色線條,月亮升高光線上漲,驅著陰影退開。燒到黎明的火焰結成了冰,何處可尋方才的形形色色人——里外三層裘皮的紫色大狗牽著個學步小孩悠然而走,學步兒掛著繩圈咧著大嘴,大狗跑起來裘皮就咄咄地抖;一群羊在開闊的場地上踢踏而舞,我竟然能聞到膻氣;玫瑰在我面前昂頭,恍惚中有柳絮拂面來,桃花點染——我的枝條開始生長,每一片葉都是晴空的眼睛,一厘一厘睜開,翠綠惹得心頭癢,隱隱香氣,可以燃火。
我竟然,有一種歸屬感。
But dreams come slow and they go so fast.(但是夢緩緩步來卻倏忽不見)
可是有什么東西開始下陷。
Everything I touch surely dies.(原意:我親手毀掉一段摯愛。逐字譯:我觸摸到的一切都會死去)
我只是伸出手,指尖疏忽逸出大片白霧——夢?果真我隱約聽到了那干凈灼冷的聲音:“詛咒還沒有消失?!薄磺性陟F中噼噼啪啪像老舊的面具一樣風蝕掉落。霧氣轟打在時間軌道,拉過一張張膠片摳去我的身形,它摧枯拉朽,我張大著嘴看自己存在的痕跡以雪融的速度失去。
不,這些都是我的!還給我!還給……
追霧人跌倒在時間的軌道上,霧氣化成火車逆向開來,汽笛長鳴。
我,我不想讓我的世界死去……我閉上眼睛。
“青檀?!?/p>
桌上攤開著一本熟悉的習題。循聲望去看不真切炎的眼睛,也許是夢的緣故。
“我不是青檀?!币荒昵?,驕傲的我站在夏日流光里,有那么點倔。
“你不承認嗎?”遙遠的、遙遠的尾音。
我的手心蔓延開青檀的深邃吶喊——
不要再逃避了。
這個形形色色的世界才是我應所往。人皆獸樹,本來如此。我是獨立而又須與之緊緊相連之一。我只用在一個合適的地方重新扎根,承載該承載的光,搖落該搖落的風雨。
吾乃青檀,弄墨四尺丹。
像極了一句浩瀚的戲文。
不知在哪個夢里又激動地落了淚。
不知又在哪個夢里自己拾起一把銹跡斑斑的劍,一寸一寸地裂開冗余的青檀枝葉。撲簌撲簌,撲簌撲簌,越來越疼也越來越輕,我像是站在陽光中晾曬滿是膿水的身軀。劃開皮膚,把青檀的根一節(jié)一節(jié)摳出,鬧一場大驚動日后何懼其小。撲簌撲簌,撲簌撲簌……
融入到這個枝繁葉茂的村落。
I have connected with the world.(我已然和這個世界緊密相連)
夢的景象越來越模糊,到處是霧,霧的源頭是我的眼睛。
轟轟烈烈像浸了醋的白玫瑰。
我知道炎站在森林的邊緣,邊緣下是巨大滑坡。他往滑坡底下一步一步走去,水從趾尖漫到膝蓋。泊一只孤舟,遠行的呼喚從顏色不甚明朗的天海之際傳來。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蔽艺f。
“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彼f。
巨大的鯨匿于浪花遠去,海底彌漫開久違的深澈呼吸。孤舟等我,于是此夜我浮舟、流網,在不甚明朗的顏色里,捕霧。
新高一的我們在各自的教室報到,炎坐在我的斜后方。
“去文學社嗎,炎?”
“我要考慮考慮,沒你那么魯莽。”
傍晚提著一杯奶茶,我沿著鵝卵石小徑走去教室。
這天的濃墨重彩里漂滿了燕子和蜻蜓,像個發(fā)生泄漏的水族館,一同泄出的游魚,似乎都帶了一種奇妙的情緒。
我知道要來的是漸漸趨于夏日尾聲的雨,我的靈魂在臺階上坐下,我的身體向前奔去。
“喂,”靈魂仰臉——星星光芒閃爍,對天空和天空后面的雨說,“青檀有點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