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戰(zhàn)科
(山西省運城市政協(xié)研究室,山西 運城 044000)
漢武帝元狩元年(前122),淮南王劉安因被控“陰結賓客,拊循百姓,為叛逆事”等罪名,被逼自刎。漢武帝下旨嚴厲追究,受牽連被殺者多達數(shù)千人,隨后下詔廢除淮南國,改為九江郡,收歸中央管轄,淮南國至此覆亡。
那么,淮南王劉安到底有沒有謀反,甚至如有的學者所云 “這是漢武一朝發(fā)生的最大的一次諸侯王叛亂”呢?對此,《史記》本身就有存疑,歷史上也有“冤獄”之議,近現(xiàn)代一些著名學者也認為淮南王是封建專制制度的“犧牲品”。
究竟如何認識和看待司馬遷《史記》對劉安事件的記述,筆者認為,僅從字面去理解顯然是不夠的,應當透過表象深察本質;僅從《淮南衡山列傳》一章來研究也是不夠的,仍有片面之嫌,而必須打通相關章節(jié)的相關記載,融會貫通,從而“會當凌絕頂”,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上以觀全貌,得出一個相對全面客觀的結論。
司馬遷的《史記》最早為淮南王劉安立傳并記錄所謂叛逆事件,其后關于淮南王劉安的絕大多數(shù)史料包括《漢書》蓋源于此。一般讀者甚至一些學者對淮南王劉安的印象和看法,大多來源于《史記》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傳》的字面表述,而很少或根本沒有綜合《史記》其他章節(jié)的相關記述。因此,也就不能融會貫通地全面理解司馬遷對淮南王劉安事件的整體判斷,以致得出片面的錯誤結論。筆者綜合《史記》中有關淮南王劉安事件記述的章節(jié)和段落,發(fā)現(xiàn)司馬遷對朝廷所謂的淮南王“陰結賓客,拊循百姓,為叛逆事”等罪名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這種懷疑表現(xiàn)在司馬遷在對淮南王立傳的主章節(jié)采取的“曲筆”,和隱藏在其他人物傳記章節(jié)段落所用的“明筆”上。
所謂曲筆,乃歷史編纂術語,指為當權者隱瞞曲折歷史的真相,與秉筆直書的“直筆”相反。
眾所周知, 司馬遷是漢武帝朝的太史令, 即史官, 因替李陵敗降一事辯解被處以宮刑, 從此遵其父遺命,忍辱負重,潛心著史?!妒酚洝?原名《太史公書》)作為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 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 長達3 000多年的歷史。既有漢武帝朝以前的歷史,也有漢武帝登基以后的歷史。當朝史官述當朝歷史,其難度可想而知,其公允度可信度也要打上問號。更何況司馬遷面對的是一個既建有雄圖霸業(yè),又被后世稱作“暴君”的皇帝。對當朝歷史是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還是實事求是地加以記述?對于漢武帝來講,當然希冀是歌功頌德、流芳百世,但對史官司馬遷來講,這分寸的拿捏,火候的把握,實在是莫大的考驗。
具體到對淮南王劉安這樣的朝廷作出定論的諸侯王,司馬遷不得不采用朝廷提供的“通稿”,遵循朝廷給出的定論來寫。但是,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史官,他要對筆下的歷史負責任,他要讓后世了解事情的真相,怎么辦?只能采取曲筆的手法,用伏筆,用自相矛盾、自露破綻等方式,讓讀者生疑究真,了解真相。這樣,既保全了自己,也把真相信息透露給了后人。
伏筆之一“淮南王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也就是說,劉安和他父親淮南厲王劉長驕蹇、甚橫、為人剛、數(shù)不奉法的性格和行為表現(xiàn)大相徑庭,也與其父有材力、力能扛鼎的驍勇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他是一個致力于讀書、鼓琴的文弱文官形象。而且,其父在臨死前已經(jīng)表明了悔過之意,對侍者說:“誰說我是勇猛的人呢?我哪里還能勇猛!我因為驕縱聽不到自己的過失以致如此。人生一世,怎能這樣憂悶呢!”于是絕食身亡。劉安不可能不汲取父親的教訓。司馬遷埋此伏筆,無疑是告訴后世,劉安沒有也根本不可能謀反。
伏筆之二孝文帝十六年(前164),漢文帝哀憐淮南厲王因廢棄王法圖謀不軌,自惹禍患失國早死,將淮南國一分為三,分別封給劉長的三個兒子阜陵侯劉安為淮南王、安陽侯劉勃為衡山王和陽周侯劉賜為廬江王。就是說,劉安治下的淮南國,不僅與長安遠去千里,而且只是其父封地的三分之一,后來還被削去一郡。其轄地主要在今安徽江淮地區(qū),地域范圍十分狹窄,人力資源十分有限。無論財力、物力還是兵力都非常有限,與漢朝中央對峙無異于以卵擊石,是完全行不通的?;茨贤跫戎痘茨献印?,當然熟讀百家,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不可能不懂,以卵擊石的傻事又怎么會做呢?
自相矛盾之一孝景帝三年(前154),吳楚七國舉兵叛亂,吳國派使者到淮南國聯(lián)絡,劉安想發(fā)兵響應。其國相說:“如果大王想響應吳王,臣愿為統(tǒng)軍將領。”劉安便把軍隊交給了國相?;茨蠂嗟玫奖鴻嗪螅笓]軍隊據(jù)城防守七國叛軍,沒聽淮南王的命令而為朝廷效勞。朝廷也派出曲城侯蠱捷,率援軍來救淮南,淮南國因此得以保全。
這是一段自相矛盾、自露破綻的記述。因為,根據(jù)西漢的統(tǒng)治體制,諸侯國的國相是朝廷任命派遣的,受命于朝廷,職責是監(jiān)督和牽制諸侯王。如果說,淮南王欲聯(lián)合吳楚七國反叛,作為淮南國相隱匿不報,就等于同謀,那是掉腦袋的事情,這個丞相還不至于傻到為了淮南王而冒殺頭的風險。而如果作為一個諸侯王,絕計舉兵謀反,也一定會先除去丞相這個朝廷的眼線??梢?,事實絕非如此。若如此,劉安在漢景帝時就被拿下了。而如果說,七國之亂時淮南王都不參與,且七國叛兵都被剿滅,淮南王會獨家起兵叛亂嗎?顯然是不可能的。
自相矛盾之二孝武帝建元二年(前139),淮南王到長安朝見皇上。與他一向交好的時任太尉武安侯田蚡在霸上迎候,告訴他說:“現(xiàn)今皇上沒有太子,大王是高皇帝的親孫,施行仁義,天下無人不知。假如有一天皇上過世,應該繼位的不是您又會是誰呢!”淮南王聽后大喜,便厚贈田蚡金銀錢財?shù)任?,暗中結交賓客,安撫百姓,謀劃叛逆之事。
大家知道,漢武帝劉徹出生于公元前156年,是建元元年(前140)16歲登基的,建元二年才17歲,正值青春旺盛之期,何況其身體健康,并未載有任何危及生命的不治之癥。而劉安是漢武帝的叔叔,出生于公元前179年,比劉徹年長23歲,時年已40歲。武安侯田蚡何出此言呢?這段話明顯違背常識,荒唐之極,武安侯田蚡絕然不會說出,即使說出,是個明白人都不會相信,劉安也斷然不相信。司馬遷記錄的這段明顯與常識相悖的文字,或許來自于朝廷提供的淮南大案卷宗里的刑訊逼供。由此可見,歷史上那些“冤獄”都是多么荒誕不經(jīng),根本經(jīng)不起歷史的詰問。
自相矛盾之三“王日夜與伍被、左吳等案輿地圖,部署兵所從入?!被茨贤跞绱诵袨?,即使再隱秘,作為朝廷派任的淮南相、內(nèi)史、中尉竟然沒有一人有一絲一毫的察覺,顯然是很不正常的。而且,根據(jù)本章記述,就連衡山王劉賜及招致的賓客都探知劉安要“謀反”,《史記》中我們竟看不到這三人將淮南王一舉一動向朝廷報告的只言片語的記載。這也充分說明,淮南王事實上根本沒有叛逆的言行。如果有,就應當有淮南相、內(nèi)史、中尉等給朝廷的密報等更權威的證據(jù)。既然《史記》無載,就不能不令人質疑。這個重大的紕漏告訴世人,凡是“欲加之罪”的“莫須有”,無論機關如何算盡,都是難以編造圓滿的。
自相矛盾之四淮南王有孽子名叫不害,排行老大,王卻不愛見,王、王后、太子皆不以為子兄數(shù)。不害有兒子名建,材高有氣,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又怨時諸侯皆得分子弟為侯,而淮南獨二子,一為太子,建父獨不得為侯。建陰結交,欲告敗太子,以其父代之。……即使所善壽春莊芷以元朔六年上書于天子曰:“……今建在,可征問,具知淮南陰事?!?/p>
這段話的矛盾之處在于,既然淮南王劉安的孫子劉建才能高,說明也是有頭腦的人,他怎么就不曉得茲事體大,其中的利害呢?而傻到把所知道的全部“淮南陰事”向朝廷抖落出來呢?難以令人信服?;蛟S審訊的酷吏們一廂情愿地認為,捏造劉建的供詞更能迷惑人,讓人相信。
直接亮明觀點和態(tài)度。盡管是明筆,司馬遷還是巧妙地把它隱含在相關章節(jié)段落里,且多處是借記錄的當朝官員之口說出。
一是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傳》。在漢武帝得到劉安之孫劉建的告狀信后,有這樣一段記述,“是時,故辟陽侯孫審卿善丞相公孫弘,怨淮南厲王殺其大父,乃深購淮南事于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計謀,深窮治其獄?!泵鞔_指出,辟陽侯審食其的孫子審卿與丞相公孫弘交好,因仇恨淮南厲王劉長殺死祖父,極力向公孫弘構陷淮南王罪狀,使公孫弘懷疑淮南王有叛逆的陰謀,非把淮南王查究入獄不可。在這里,司馬遷等于明確告訴后人,所謂淮南王叛逆是審卿“深構”、公孫弘“疑”“深窮治其獄”的結果。
二是卷一百二十《汲鄭列傳》。這一章記述了忠諫之臣汲黯曾多次在漢武帝面前,數(shù)說張湯、公孫弘的過失及罪狀。
其一,張湯因修改刑律法令有功,剛被漢武帝提拔為廷尉,汲黯就當著漢武帝的面多次質問和指責張湯,身為正卿,對上不能弘揚先帝的功業(yè),對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惡欲念,安國富民,使監(jiān)獄空無罪犯。兩方面都一事無成。相反,錯事盡做,大肆破壞律令,以成就一己之功名,更可氣的是,竟敢把高祖定下的法令也亂改一氣,你這樣做會斷子絕孫的。他怒不可遏地罵張湯:“天下人都說絕不能讓刀筆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張湯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懼得雙足并攏站立而不敢邁步,眼睛也不敢正視了!”《漢書·刑法志》記載,當時“禁網(wǎng)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
其二,汲黯還當面抨擊公孫弘之流阿諛漢武帝,博取歡心,心懷詭詐,外逞智巧;刀筆吏專門苛究深摳法律條文,巧言詆毀,構陷他人有罪,掩蓋事實真相,把勝獄作為邀功的資本。
其三,汲黯出任淮陽令后,臨行前專門囑咐大行官李息說:“我被棄置外郡,不能參加廷議了。御史大夫張湯智巧詭詐,善于巧言阻撓他人的批評,文飾他的過失,專用機巧諂媚之語,強辯挑剔之詞,不肯堂堂正正地替天下人說話,而一心去迎合主上心思。皇上不想要的,他就順其心意詆毀;皇上想要的,他就跟著夸贊。喜歡無事生非,搬弄法令條文,在朝中,深懷狡詐以逢迎皇上旨意;在朝外,挾制為害社會的官吏,來加強自己的威勢。您位居九卿,若不及早向皇上進言,您和他都會被誅殺的?!钡钕⒑ε聫垳冀K未敢向漢武帝進諫。后來,張湯被下獄。武帝得知汲黯曾對李息說的這番話后,便判李息有罪。
以上三段記述,列舉了諍臣汲黯對公孫弘和張湯的多次指斥,而公孫弘和張湯正是審理淮南大案的實際負責人,從中我們即可看出所謂淮南大案的端倪。
三是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傳》。司馬遷把張湯列入酷吏,本身就代表著對張湯的一種看法。并特別舉了一個例子說明其嚴酷,自小便異于常人。張湯孩提時,其父讓其在家看門。回家后,看到肉被老鼠偷盜,就對張湯發(fā)怒并用鞭抽打。張湯掘開鼠洞,找到偷肉的老鼠和沒吃完的肉,就舉告老鼠的罪行,加以拷打審問,記錄審問過程,反復訊問,最后定案,把老鼠分尸處死。其父看到此景,又看其判決辭寫得像老練的法官,特別驚訝,于是就讓他學習斷案的文書。
這一章,司馬遷的明筆有三處:第一處記載道,張湯“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jiān)史深禍之;即上意所欲釋,與監(jiān)史輕平者。”若是漢武帝想要加罪的,他就交給執(zhí)法嚴酷的監(jiān)史去窮究加禍;是武帝想寬恕的,就交給執(zhí)法溫和的監(jiān)史去辦。若處理的是豪強,他一定玩弄法律條文,巧妙誣陷。那些執(zhí)法酷烈刻毒的官吏都被他用為屬吏,又都依從于儒學之士。待到他處理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謀反的案件,都是窮追到底,株連甚廣。這里,一句“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jiān)史深禍之”,就足以說明問題。
第二處記載了大臣狄山當漢武帝面指責張湯構造冤案一事。狄山說:“我固然是愚忠,張湯卻是詐忠。張湯辦理淮南王和江都王的案子,用法嚴酷,放肆詆毀諸侯,離間骨肉至親,使各封國之臣自感不安。我早就知道張湯是詐忠?!毖灾忚彛宄卣f明當時朝廷中就有人為劉安喊冤叫屈鳴不平。但漢武帝不但沒有責罰張湯,反而對狄山變臉發(fā)火。由此可見,為淮南王劉安所謂罪名定調(diào)的是漢武帝,張湯只是窮究嚴辦而已。司馬遷記下這段史實,顯然大有深意。
第三處是在記載酷吏杜周時寫道,杜周辦案一是揣摩上意,二是嚴刑拷掠,全效仿的是張湯?;噬弦艛D的人,杜周就陷害;皇上想釋放的人,就在審問時隱示他的冤枉情況。有大臣曾指責杜周,作為廷尉,不循三尺之法,??刺熳拥哪樕惺?。杜周答道,“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后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言下之意,什么法不法,皇帝的話就是法!
可以說,司馬遷通過以上明筆,把“淮南王謀反”等冤獄之事已經(jīng)說得非常明了了。退而言之,就從《淮南衡山列傳》字面意來看,劉安也一直是“謀”而未反,自始至終都沒有形成反的事實。之所以被扣上叛逆的帽子,被逼自刎,實乃漢武帝授意,公孫弘、張湯之流以《春秋》決獄之法窮究的結果,也就是把對朝廷的不同意見作為叛逆動機,列為定罪量刑的首要依據(jù)。后來,張湯甚至還弄出了個《腹誹之法》的荒唐法令。
因此,清人吳汝綸在《讀淮南王諫伐閩越疏書后》寫道:“吾考之史,淮南之反,則審卿、公孫弘構之,而張湯尋端治之,蓋冤獄也。凡史所稱謀反反形未著,而先事發(fā)覺受誅者,事大率皆類此……淮南仍父子被惡名,隕身失國,太史公尤傷之。后之帝者,開創(chuàng),則除功臣;守成,則忌骨肉。千載踵躡一轍,是其尤可悲者也。”
綜上所述,太史公司馬遷對淮南王劉安所謂叛逆實際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但是迫于漢武帝的淫威,無法明說,只能采取曲筆和暗藏的、借人之口的明筆,來表明觀點??上У氖?,一些后世之學未解其意,淺嘗輒止,沒有把《史記》有關章節(jié)融會貫通地聯(lián)系地加以研究,致使以訛傳訛,使淮南王劉安這一著名思想家、文學家和學問家蒙冤至今。
那么,漢武帝為什么會作出淮南王劉安叛逆的判斷,大加撻伐,以致逼死劉安,削去淮南國呢?
一是繼續(xù)削藩,鞏固中央集權的需要。楚漢戰(zhàn)爭之時,漢王劉邦先后分封了8個異姓諸侯王,有效激勵了三軍將士,取得了楚漢戰(zhàn)爭勝利。稱帝后,出于穩(wěn)固社稷的需要,又以種種借口鏟除了異姓諸侯王。據(jù)《漢書·漢興以來諸侯王表序》載,與此同時,大封同姓子弟,“廣強庶孽,以鎮(zhèn)撫四海,以拱衛(wèi)天子”,并與群臣立誓:“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备咦鏁r,這些劉姓諸侯王不僅有統(tǒng)治封地的權力,且官制與朝廷無異,朝廷只派太傅、丞相,其余則由諸侯王任命。此時,諸侯王們尚年幼,還能聽從朝廷的旨意,朝廷派去的丞相也還能起作用。但隨著年齡增長,諸侯國人口增多,實力增強,一些諸侯王便心生異念,圖謀不軌,直接威脅中央政權穩(wěn)定。公元前177年,即漢文帝三年,濟北王劉興居起兵造反,首開諸侯國武裝反叛朝廷先例。《陳政事疏》記載,平叛后,漢文帝采納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建議,以削諸侯勢力,解除對朝廷的威脅,但阻力很大。漢景帝即位后,晁錯上“削藩策”,導致朝廷與諸侯國矛盾尖銳化,爆發(fā)了“七國之亂”。《漢書·百官公卿表》載,“七國之亂”后,景帝采取了更嚴厲的削藩措施,“諸侯王不得復治國,天子為置吏”,將諸侯國官吏任免權收歸朝廷,并裁減其御史大夫、廷尉、少府等職,加強了中央集權,使諸侯國權力大為削弱。從《史記·諸侯王表序》可以看出,到漢武帝時,諸侯王的政治處境已十分卑微,“惟得衣食租稅,不與政事”,已無力威脅中央,朝廷與諸侯的矛盾已不再是漢王朝主要矛盾。盡管如此,還有20個封國。因此,致力于大一統(tǒng)的漢武帝并未停止削藩。元朔二年(前127),他采納主父偃的建議,頒布“推恩令”,允許諸侯王將土地分給子弟,建立較小的諸侯國。當時,有14個諸侯王國先后響應,其中城陽國分封最多,共分出了33個小侯國。由《漢書·王子侯表》可見,武帝時共封178位王子侯,其中元朔年間就封了127位?!巴贫鳌钡哪康木褪欠只腿跣≈T侯國。然而,淮南王劉安等6個諸侯王卻未響應。一邊“推恩”,漢武帝還一邊找借口直接削去諸侯國,甚至一次就削去了當時一半的侯國,使朝廷直接統(tǒng)治的郡縣不斷擴大。武帝后期,中央統(tǒng)治的郡達到80多個,遠超西漢初僅控制的15個郡。劉安事件發(fā)生在元狩元年(前122)漢武帝“推恩”的高潮時期,其首當其沖被削去,與未響應“推恩令”恐怕不無關系。當然除削藩鞏固中央集權的需要,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二是消除異說,統(tǒng)一政令的需要。西漢之初,從漢高祖到漢文帝、漢景帝,一直尊崇的是用黃老哲學來治國安邦。這一治國綱領一直到漢武帝建元六年竇太后去世前,都沒有改變。劉安信奉黃老哲學,而且有著較高造詣,深得信奉黃老的竇太后的賞識。竇太后死后,劉安實際上成為黃老哲學的旗幟性人物。而漢武帝劉徹則成長在儒學的環(huán)境中,其太傅衛(wèi)綰、少傅王臧都是精通儒學的飽學之士。甫一登基,就重用以竇嬰、田蚡、趙綰、王臧等力主尊儒的輔佐班子開始興儒,但被厭惡儒學的竇太后擊潰。竇太后一去世,漢武帝立馬祭起了尊儒大旗,好儒的武安侯田蚡做了丞相,他廢棄道家、刑名家等百家學說,延請治經(jīng)學的儒生數(shù)百人入朝為官。公孫弘以精通《春秋》步步高升,從一介平民榮居天子左右的三公尊位,封為平津侯。從此,天下學子莫不心馳神往,潛心鉆研儒學。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思想成為統(tǒng)治思想。俗話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杰。如果說,漢武帝對當年一登基興儒被篤信黃老的祖母竇太后擊敗耿耿于懷心存記恨的話,此時,漢武帝一定會遷怒于從竇太后手里接過衣缽成為黃老哲學旗幟性人物的劉安;而如果劉安這個時候能夠改弦更張、改旗易幟,或許還能躲過一劫。但他偏偏不識時務、不知變通,仍醉心于宣揚和遵行黃老之學。一個國家只能有一種統(tǒng)治思想,劉安未能遵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旨意,這是他被鏟除的又一個重要的必然原因。
三是早絕隱患,消除后患的需要??v觀中國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史,為了穩(wěn)固家天下的統(tǒng)治,保證選定的接班人順順利利穩(wěn)穩(wěn)當當接好班,帝王們殺妻滅子,無所不用其極。譬如,晚年的漢武帝為了幼子劉弗陵能夠順利登基,劉漢天下基業(yè)永固長存,忍痛割愛,痛下殺手,處死了弗陵的母親年輕貌美的鉤弋夫人。而在此前,因巫蠱之禍,還曾逼死了太子劉據(jù)和皇后衛(wèi)子夫。親生兒子、同床共枕的皇后、愛妃都能舍棄不顧,何況劉安不過是個堂叔而已!更何況這個堂叔的父親還是因有謀反之心,在流放的半道上絕食而亡的呢?我們不能不說促成劉安被控叛逆、被逼自刎的,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的這種身世。對劉安“謀反”,漢武帝當然是寧可信其有,甚至是深信不疑的。因此,盡管劉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示人以文弱,專心著書立說,以修仙而示朝廷以不問政治,仍因父親的惡名而遭猜忌,懷疑他心懷仇恨,圖謀為父報仇,更因“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shù)千人”編撰《淮南子》,授人以結黨營私、圖謀造反的口實,再加上他在諸侯王中頗有影響,樹大招風,控其“叛逆”,早絕隱患,也就不難想象了。
綜上所述,所謂淮南王劉安“陰結賓客,拊循百姓,為叛逆事”,不過是封建王朝鏟除諸侯勢力的慣用伎倆罷了。如果真把其作為正史來解讀,不能不說有失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