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慧勤
明代興起的復古運動,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一時間風行海內。此時,僻居太湖西山島上的一位名士對此卻不屑一顧,他便是蔡羽。
蔡羽,字九逵,號林屋山人、左虛子,明代著名文學家、書法家,有《林屋集》《南館集》等。西山景色縹緲,不僅傳說有“商山四皓”于此隱居,道教第九洞天林屋洞也位居此地,蔡羽頗得仙風道骨,擅長《易經》,尤以此自矜。錢謙益在《列朝詩集》中評價蔡羽:“信心守古,確不可拔者,九逵一人而已?!?/p>
蔡羽的先祖在宋代從河南遷徙到杭州,又遷徙到吳地,居于太湖包山。高祖蔡敬,曾祖蔡貞,祖父蔡昇,父蔡滂。蔡羽幼年喪父,由母親吳氏撫養(yǎng)長大。兒時的蔡羽常和一群孩子走山巔、放風箏,以此為樂,他母親知道后含淚告誡,蔡羽于是折節(jié)苦讀,最終學有所成。
蔡羽聰警絕人,母親吳夫人教授他書籍,他都能夠理解。年長之后,家中所藏書目諸經子史,都已讀過并精通。然而蔡羽不事記誦,不習訓詁,卻能夠融液貫通,自得為師。蔡羽擅長寫科舉文章,每完成一篇,人們爭相傳閱,以為樣式。但蔡羽還是不得志于有司,一生總共參加十四次科舉,都未考中。晚年的蔡羽不改本心,以國子生的身份赴選,典選者見到其姓名,不禁思忖:“這莫非是我年少就有所耳聞的蔡先生嗎?”于是特授蔡羽南京翰林院孔目。蔡羽做了兩年官,致仕歸家,卒年七十余。
文徵明《翰林蔡先生墓志》評價他:“所造實深,自視甚髙,常所評騭,雖唐宋名家,猶有所擇,其隱然自負之意,殆不肯碌碌后人,而潦倒場屋,曾不得盱衡抗首一儕諸公間,而以小官困頓死,嗚呼!豈不有命哉!”
蔡羽的書法以禿筆取勁,姿盡骨全,李日華《六研齋筆記》評其“行狎書,遒美有逸韻”,吳門書派代表人物王寵曾師事蔡羽。一次,蔡羽正在臨摹《蘭亭帖》《十七帖》,有人從旁邊挑毛病,認為他臨摹得不像,蔡羽說:“不然,吾非臨右軍,吾乃教之?!辈?,我不是在模仿王羲之,我是在教他寫字呢!
蔡羽晚年詩歌精進,時出奇麗,有人稱贊:“雖長吉不過?!边@詩寫得好,簡直是當代李賀!誰想蔡羽聽后極度悔恨,語出驚人:“吾詩求出魏晉,今乃為李賀耶!”我寫詩力求出于魏晉之上,你竟將我和李賀相提并論!他要求自己的詩歌超越魏晉。也難怪文徵明評價其:“自信甚篤,發(fā)揚蹈厲,意必己出?!辈逃鹦愿袢握Q不拘,言行妙趣橫生,頗有魏晉名士之風。
蔡羽讀書時有奇癖。前人箋注《易經》和《四書》甚多,蔡羽讀書時卻將它們擱置幾旁,自讀原文,思考體悟。讀畢某書,蔡羽才會翻閱前人所注之本,一遇舛誤,則瞋目大罵:“某甲謬甚!”氣憤難當,轉而扔下書,叱令童子牽來兩個稻草人。這兩個稻草人的腰膝是可以彎曲的。童子牽著稻草人立于蔡羽面前,靜候發(fā)落。接下來蔡羽道:“跪下!”童子趕緊屈折稻草人,使其長跪,“你身為儒者,如此誤人子弟,可知錯?”見其不應聲,蔡羽更為憤激:“不可不罰!給我打!重重地打!”挨完打的稻草人,奄奄一息,仿佛一個受了傷的儒者,踉踉蹌蹌被童子拖走,掛回原處,屋內徒留幾根干癟的稻草和扼腕嘆息的蔡羽。如此對兩個稻草人,豈不荒誕?其實,作為“二大儒”的稻草人,充當?shù)恼悄切椴逃鹚類和唇^的不精不專的著書者。一旦發(fā)現(xiàn)書中舛誤,心中忿忿的蔡羽恨不能穿朝越代去理論,只能怪罪于作為代表的“二大儒”。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注疏寫書出錯也在所難免,如此嚴苛,所為何事?其實荒誕和嚴苛的背后,我們看到的是一位情感憤激、態(tài)度審慎的學者。蔡羽《林屋山人自序》云:“學不可以不慎也?!敝鴷呷舨恢旓?,留下了錯誤的言論,只會貽誤后人。
在蔡羽屋子的南面,有一面大鏡子。每逢著書得意之時,蔡羽立即起身,向著北面,嚴肅端莊地整理好自己的衣冠,一綹亂發(fā)、一粒微塵,都是絕對不允許的。準備工作就緒,蔡羽疾步走往南面鏡前,鏡中現(xiàn)出人影,蔡羽見狀,立馬停下腳步,拱手彎腰,恭敬非常:“易洞先生,爾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易洞先生,您說的實在是妙??!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完一拜不起。這時易洞先生悠然地捻捻胡子,擺擺手:“小小心得,何足掛齒?!闭f罷,哈哈一笑,拂袖而去。嘉譽聲、笑聲逐漸停止,轉眼間,蔡羽又回坐在案幾前,翻看自若,不時點頭稱許,鏡中的世界頓時恢復如初。易洞先生,也消失無蹤。如此神秘,何許人也?原來蔡羽擅長《易經》,自詡為“易洞先生”。蔡羽對鏡,乃是顧影自憐!
據(jù)《明史》記載,吳地自吳寬、王鏊以文章宗匠領袖海內,一時名士如沈周、祝允明、楊循吉、唐寅、徐禎卿、都穆和他們并馳,吳下文風臻于極盛。蔡羽及文徵明、黃省曾、袁袠、王寵、陸師道、皇甫沖兄弟稍后出,才力亦足以與之相頡頏。陶望齡品評蔡羽的游記:“朗峻高潔,可與柳宗元《永州》、李孝光《雁蕩》諸文等伍。”其實說來,蔡羽的游記是有著家學淵源的。其祖父蔡昇有《震澤編》,楊循吉序稱其:“中間有似《爾雅》者,有似《山海經》者,有似柳子厚諸山水記者?!绷谠毁H謫永州,將心境融入清幽勝地,所作凄神寒骨,悄愴幽邃。陶望齡將蔡羽與柳宗元并舉,是因為他們的游記均熔鑄了身世之感,與心境相契合。
蔡羽世居西山消夏灣,其《消夏灣記》開篇便言:“山以水襲為奇,水以山襲尤奇也。再襲之以水,又襲之以山。中涵池沼,寬周二十里,舉天下之所無奇之奇,消夏灣是也?!迸e天下之所無奇之奇,追求天下所無、獨具一格之“奇”,也正是蔡羽的文學主張。奇者,不尋常也,消夏灣擁有天下前所未有之“奇”,這和前人評價蔡羽的“奇”是相得益彰的:《皇明詞林人物考》云其“生而警穎,能讀古文、奇書”,文徵明云其“年十二,操筆為文,已有奇氣,稍長盡發(fā)”,陶望齡更稱蔡羽為“奇士”。并非消夏灣所處幽僻,才少人賞識,用蔡羽的話來說,消夏灣“非惟世之人不得而樂,灣之人亦莫得而樂也”。消夏灣可謂“不為凡俗所有”。這兀自盛放又零落的消夏灣,何嘗不是孤芳自賞的蔡羽本人?我們姑且說西山山水造就蔡羽奇特的氣質,又何嘗不能說是奇士蔡羽賦予了西山山水濃郁的自我色彩?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蔡羽堅守著消夏灣,消夏灣也滋養(yǎng)著蔡羽。
蔡羽為詩不喜因襲,明代詩壇奉李夢陽為圭臬,李夢陽以學杜詩雄壓海內,一時隨波逐流者甚多,剽竊抄襲,靡然成風。此時蔡羽挺身而出,直言“少陵不足法”,很快為當世者所知,譏諷其蚍蜉撼樹。其實蔡羽此言有所微指。在盲從的過程中,文人往往會失去自我特色而不知,師法某人越成功,也就意味著離自我越遙遠,這并不可喜,實則可悲。杜甫尚且不值得效法,你還去追捧效法杜詩的詩人,那不過淪為他人的影子,這樣的作品有何意義?只是蔡羽將自己置身于驚濤駭浪中,不免要承受世人的譏嘲和辱罵。面對詩壇追摹成風,蔡羽不想訟言攻之,于是借口于杜甫,釜底抽薪,以期扭轉詩壇不良風氣。
錢謙益曾讀蔡羽所作《春夜別友人》,讀到三四句拍案驚呼:“王少傅《震澤集》中恐少此佳句!”王少傅乃大學士王鏊也,蔡羽曾問學于王鏊,然其詩歌亦不在其下,錄其詩云:
晚山橫酒馬蹄輕,寂寂都門獨聽鶯。
閣上花枝驚夢短,雨中春草伴愁生。
江窮吳楚東流壯,曲盡巴渝雙燭明。
不是新年無柳折,長條留取系離情。
任誕不拘的名士也好,堅守自我的文人也罷,斯人已去,空谷足音。在歷史的長河中,蔡羽曾用觸礁般激蕩的個性,強弩透札地書寫著自我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