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俊紅
近幾年,“熊孩子”事件頻頻見諸媒體報道:深圳市一家舞蹈培訓機構里,軒軒將老鼠藥當作零食分發(fā)給學舞蹈的小朋友;高鐵上,沖動的家長因為孩子的過分舉動與其他乘客發(fā)生沖突;廣東省清遠市某小區(qū)內,一小男孩在乘坐電梯時,向主控板撒尿導致電梯停運……人們在氣憤之余,開始反思“熊孩子”現象背后的原因。問題少年的背后,往往都是家庭教育的問題。家庭教育是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的基礎,伴隨孩子的一生。為此,家庭教育立法應該被提上議程。
一、當前家庭教育存在的問題
說“熊孩子”背后必然有“熊家長”,當然有點武斷,但“熊孩子”現象起碼說明了家庭教育的缺失和不正常。改革開放初期,人們忙于解決溫飽問題,家庭教育止步于“養(yǎng)”的水平,“教”的問題尚不突出。隨著人們物質上的富裕,“養(yǎng)”的問題逐漸解決,“教”的問題日益凸顯和嚴重。
養(yǎng)而不教。每一個為人父母者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但是許多家長力不從心,對子女僅盡到了“養(yǎng)”的義務。一方面,隨著大量農民外出務工,產生了大量留守兒童,孩子長期與父母分離。父母能盡的義務多限于物質上的“養(yǎng)”,與子女通通電話、問下學習情況恐怕就是最常見的教育模式了。言傳身教等最基本的家庭教育對留守兒童而言是“奢侈品”,更遑論良好的家庭教育。另一方面,生活在城鎮(zhèn)中的許多家長,在越來越快的生活節(jié)奏中,也無暇顧及對孩子的教育。供房子、養(yǎng)孩子,都需要努力去賺錢,許多家長對教育孩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重養(yǎng)輕教。許多“70后”甚至“80后”的家長從小吃過許多苦,便從自己的成長經歷出發(fā),怕孩子吃苦,也怕孩子因為物質有所缺失被同學嘲笑,因而十分重視給孩子提供物質保障,卻輕視家庭教育。
教而無方。許多家長雖然重視家庭教育,但由于種種原因,“教而無方”甚至“教有錯方”。
其一,獨生子女家庭教育的“摸著石頭過河”導致諸多失誤。老一輩的家庭教育經驗不可照搬,獨生子女的教育又無現成良方,再加上我們在家庭教育方面習慣于“無師自通”,于是家長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虎媽”“鷹爸”“貓爸”“羊爸”紛紛登場。既然是探索,就不可避免會存在失誤。
其二,錯誤的教育觀念導致家庭教育的失敗。只有正確的人才觀、發(fā)展觀,才可能有正確的教育觀、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可惜的是,許多家長不知道什么是人才,也不清楚應該把孩子培養(yǎng)成什么樣的人才。他們或按照自己的目標興趣進行教育培養(yǎng),或按照社會上的熱門專業(yè)進行教育培養(yǎng),或為了彌補遺憾、實現自己的夢想進行教育培養(yǎng)……許多家長根本不顧及孩子自身的興趣與特長,習慣于盲目跟風。更有甚者,有些家長哪怕孩子犯了錯誤,造成了損失,也要想辦法“擺平”,導致孩子屢屢犯錯。近年頻發(fā)的“坑爹族”就是典型的證明。
其三,教育市場混亂為家庭教育的諸多失誤推波助瀾。許多家長重視教育,但不知如何進行正確的家庭教育,就向專業(yè)教育機構求助。一些教育機構為謀求經濟利益搞虛假宣傳,以違反科學規(guī)律的教育方法誤導家長。例如,“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成為一些校外教育機構忽悠家長的噱頭,對家庭教育的理念和方式造成了不良影響。總體上看,“教而無方”的家庭教育多重視知識傳授與智力培育,而忽視孩子情感、心理、性格、意志等非智力因素的培養(yǎng),容易培養(yǎng)出“高分低能”“情商低下”的孩子。
不管是養(yǎng)而不教、重養(yǎng)輕教,還是教而無方,都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家庭教育的失敗。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對100名在押未成年犯的調查問卷顯示,未成年犯的家庭教育存在嚴重問題,48%的家庭以溺愛、放任為主,23%的家庭則以打罵、體罰為主。
二、解決家庭教育問題亟待立法
“熊孩子”事件發(fā)生后,有人主張追究孩子家長的法律責任。家庭教育問題能不能夠通過立法進行約束,在學術界一直存有爭議。反對者認為家庭教育純屬個人私事,立法沒有必要干預,只從道德、輿論約束即可;支持者認為家庭教育不全屬個人私事,需要立法干預。
從歷史意義考察,家庭教育的確屬于“私”的范疇,但這不等于說家庭教育不需要法律調整,只不過“私”的范疇更多的是借助私法進行調整,賦予主體更多的自治權利。例如,世界各國民法大都規(guī)定親權制度,對家庭關系包括家庭教育進行調整。就我國而言,長期以來,私法不夠發(fā)達,但中華法系具有重視家庭的典型特征,立法規(guī)范家庭關系與家庭倫理也是自古以來的立法傳統(tǒng),早在晉代就有關于家長教令子孫的法律規(guī)定。
在當代社會,隨著教育的發(fā)展,家庭教育的地位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家庭、家庭教育由所謂的純“家事”、純“私事”,逐漸發(fā)展成為具有重要公共利益性的社會事務。
其一,家庭教育具有基礎性、早期性、終身性和獨特性的特點,是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的基礎。相對于學校教育,家庭教育的地位更加突顯,并且直接影響著學校教育的成效。例如,在家庭作業(yè)輔導方面,如果沒有家長的配合,很難想象學校課堂教學能夠順利進行。再如,在良好行為習慣的養(yǎng)成方面,學校辛辛苦苦進行的養(yǎng)成教育,經過一個假期,可能就被徹底摧毀了,學生回到學校以后需要重新進行教育。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背道而馳,耗費大量的教育資源,甚至導致學生的畸形發(fā)展。
其二,家庭教育失誤導致的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直接擊穿了家庭教育“私”的堡壘界限,要求公權力介入家庭教育。家庭教育的目的在當今已經不再局限于個體的發(fā)展,而是要為社會培養(yǎng)合格的有用人才。在此意義上,家庭教育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私”的范疇,不再是父母的私事,而是事關社會發(fā)展的“公”事。
其三,家庭教育的公共性特征日益明顯。有用人才會給社會貢獻巨大力量,害群之馬則會嚴重損害他人的合法權益,嚴重干擾社會秩序。家庭教育不僅僅涉及個人的成才與否,而是涉及社會共同利益。由此角度考察,家庭教育不僅是“私事”,而且是“公事”,不僅需要私法進行調整,更需要公權力介入進行適度干預。
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不論時代發(fā)生多大變化,不論生活格局發(fā)生多大變化,我們都要重視家庭建設,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風?!奔彝ソ逃W校教育、社會教育共同構成了現當代教育體系,其中學校教育立法已趨成熟,社會教育立法方興未艾,目前仍然缺位的就是家庭教育立法。解決我國家庭教育方面存在的問題,需要多管齊下,“立法”無疑是重要的一“管”。
三、目前教育立法的效能短板
不可否認,我國現行法律法規(guī)中有許多涉及家庭教育方面的內容,各地也在不斷進行家庭教育方面的立法探索。但是總體上看,現行教育立法仍不足以解決家庭教育方面存在的問題。
散見于各個單行法的家庭教育內容多為指導性規(guī)范,規(guī)范性和操作性較差。例如,《未成年人保護法》第六十二條規(guī)定:父母或者其他監(jiān)護人不依法履行監(jiān)護職責,或者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由其所在單位或者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予以勸誡、制止;構成違反治安管理行為的,由公安機關依法給予行政處罰?!额A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四十九條規(guī)定: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jiān)護人不履行監(jiān)護職責,放任未成年人有本法規(guī)定的不良行為或者嚴重不良行為的,由公安機關對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jiān)護人予以訓誡,責令其嚴加管教。根據這兩條規(guī)定,家長對家庭教育不當行為承擔的法律責任主要是訓誡,假如其家庭教育不當行為不構成違反治安管理行為的話,法律也就難以觸及了。
地方立法探索受制于立法權限,在法律責任的規(guī)定方面很難有大的突破。《重慶市家庭教育促進條例》(2016),《貴州省未成年人家庭教育促進條例》(2017),《山西省家庭教育促進條例》(2018),都屬于家庭教育地方立法的積極探索,也有可圈可點的創(chuàng)新,但就家長需要承擔的法律責任而言,三者都較為缺乏強制力?!吨貞c市家庭教育促進條例》第四十一條、《貴州省未成年人家庭教育促進條例》第三十七條、《山西省家庭教育促進條例》第三十四條均建立了對問題孩子的家長的告誡制度,貴州省采取多部門告誡制度,重慶市和山西省采取的則是由相關單位或者組織勸誡、批評,向公安機關報案,由公安機關予以告誡。
整體上看,這些地方法規(guī)對家庭教育存在問題的家長所規(guī)定的法律措施依然來源于《未成年人保護法》等的規(guī)定,缺乏創(chuàng)新,也明顯缺乏強制力。
四、家庭教育立法需獎勵與懲罰并重
目前,學界對家庭教育立法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就家庭教育法的名稱、立法指導原則、家庭教育指導管理機構、家庭教育指導服務機構、家庭教育立法配套制度,如家庭教育從業(yè)人員資格認證和培訓制度、家庭教育指導服務活動補助制度、犯罪或嚴重不良行為未成年人的家長強制性家庭教育指導制度等進行了有益的探索。
比較大的爭議是采用單行法模式還是教育法章節(jié)模式,如何與《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等法律協(xié)調等問題。筆者認為,不管采用何種模式,最關鍵的在于必須保證家庭教育立法的“管用”。長期以來,我國的教育立法飽受“軟法”的詬病,缺乏可執(zhí)行性,即使違反了教育法,也很少有懲罰性措施?;诖?,就法律責任的規(guī)定而言,家庭教育立法應當采取獎勵和懲罰并重的模式。
首先,家庭教育立法總體上應采取倡導性規(guī)范,對符合條件的家庭教育要給予獎勵。這是基于家庭教育“私”屬性的考慮。家庭教育更多的是涉及父母(監(jiān)護人)與子女的關系,親情色彩濃厚,如果規(guī)定強制性條款,在子女不告訴或者家庭教育不當行為未被發(fā)現的情況下,家庭教育法律制度的執(zhí)行將會大打折扣。因此,家庭教育立法中的強制性條款應主要針對政府、家庭教育服務提供者及管理者來制定,家庭教育及家庭教育指導服務方面適合采用倡導性條款,為指導服務活動的開展留下自由空間。
其次,鑒于家庭教育的影響會延及社會,基于公共責任的考慮,對家庭教育嚴重不當的家長必須規(guī)定強制性的法律責任,明確家長的監(jiān)護責任、教育責任以及相應的強制性、懲戒性措施。發(fā)生在家庭內的未成年人不當行為,立法可能無法過多干預,但是對于發(fā)生在公共場所的“熊孩子”行為,由于其對公共秩序造成了影響,法律當然有資格也應該對承擔教育責任的父母予以懲戒。在這方面,我國臺灣地區(qū)的《少年事件處理法》第八十四條規(guī)定的強制親職教育輔導制度可供借鑒。例如,可以考慮規(guī)定,如子女在社會上存在著嚴重的不良行為,首先要對監(jiān)護人進行訓誡,并視其情節(jié)強制其接受家庭教育方面的學習教育;對于子女出現屢次不當行為的監(jiān)護人,可以考慮規(guī)定罰款甚至行政拘留等行政處罰,嚴重者可以考慮剝奪監(jiān)護人資格等。
需要注意的是,家庭教育立法只是解決家庭教育和部分社會教育問題的一個條件,對其效果有待觀察。家庭教育、學校教育與社會教育只有密切配合,形成教育合力,才能為社會培養(yǎng)合格人才。而且,法律也僅能保障最低行為限度,要把大教育范圍內的事情做好,還應該注意強化相關機構的教育職能,如社區(qū)、社會教育機構等,多方規(guī)范引導,以收到良好效果。
(責 編 莫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