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拂
一個小男孩賴著要跟我爬山,我?guī)麖臎]有路的深草里穿越出來,滿身鉤刺,咸豐草密密麻麻地附了他一身。他一根一根地拔,越拔越急,哭著大聲罵我:“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啦!”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一生他還沒有開始,鬼針草是他最大的磨難了,世界是那么渺茫,他一莖一莖拔到天黑,也還沒拔到盡頭。笑過之后,眼角微濕,把心放柔了,蹲下來幫他,這樣的磨難,也真令我嘆息。
咸豐草也不知道為什么叫成豐草。咸豐一是年號,一是湖北省縣名,到底不知和哪個相關。倒是它另有別稱,叫它白花婆婆針、蝦箝草或鬼針草,都更為傳神而貼切。瘠瘦黑褐的種子,長約一厘米,先端帶著倒鉤刺,倒真像一對蝦箝,暗里伺著機會,就箝住人畜不放。植物無聲無息,捉弄起人,也說不清哪個才是元兇。我回回小心翼翼,也依然防不勝防,常常是收了一季的衣服,來年再穿,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莖咸豐草刺著,仿佛扎進肉里,蠻荒的日夜給那樣珍藏著。
咸豐草四季開花,極為安貧的黃心白瓣,所以,開在荒村野地,粗拙里也自有一種無意的雋逸。花初謝時,中央管狀花刺尚未發(fā)散,滿抓一把,靜里蓄勢,冷不防朝人群中散去,嘩然,無不中的。擲的人武功高強似的,暗標呢!一時炸翻了平靜里的喜怒哀樂。
咸豐草全株皆可煎茶煮水,是夏天里的優(yōu)良飲料。我也曾漫山采了新發(fā)的嫩葉炒食,青青的生草香,嚼在嘴里像粗粗的紙質,線條粗而飽滿,那氣味讓我想起嚙草的小羊。咀嚼是好的,但咀嚼之外呢?人們在歲月里一日日嚼著那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愿望,生命越嚼越小,小到最后,還不及一莖粗質的青草那樣真實。
咸豐草頂合夏季煎水,炒食讓人想起逃荒歲月。不過,粗質的莖葉嚼起來像有輪廓,我喜歡有形狀、有輪廓的質樸,所以日子過得枝枝節(jié)節(jié)的時候,便漫山走走,少少采一盤逃荒歲月里的咸豐草。
紫背草長在我門前水泥石礫的墻墟,這樣艱苦,也無可厚非,但誰能說動它換個位置呢?
我這兒,一頓山居的晚膳,尚不急著兌現(xiàn),出門向北東行,若是采紫背草去,流泉深處自有我真正的世界。然而,我擔心枯癟的旱田不知怎樣收獲。
紫背草綠色粉白,葉質油韌滿被綿毛。葉背不見陽光,常帶紫紅;依其象形,我更喜歡叫它紅背仔,像親熱地喚個有綽號的小人兒。它的花成熟后,白色冠毛蓬起,易遠散,到處著生,若是不幸飛到墻墟、巖縫,小細根吃力地汲水,抱莖的葉為鎖住水分,往往硬得像倒披針形、耐旱力強的沙漠植物了。
純粹是水,多一點,少一點,一切生命的萌發(fā)就不同了,尤其紫背草。
許多時候看到干旱的紫背草,我常覺自己迫切地需要一點水意,讓浮懸的水霧氛圍攏著,哪怕是倒抽一口涼氣,水意清鮮,即使悲傷地哭了,也勝過渴旱焦烈萬千。
為此,我常羨慕生在水邊的植物,水瀑縱落下來,什么都砸碎了,然而又好了。闊氣里,周圍的花周圍的樹在跋扈里安默靜長,水霧飄散開來,全息的心水意靈慧,人到了這里也在深寂里沉淀。
可不是,生命可以創(chuàng)楚,但是不能缺乏水分。陽光、空氣給萬物生命,獨獨水在苛烈的生命里灑下一點清芬涼意。
也并不常采紫背草,我只是喜歡看。路上溜達,只要有紫背草的地方我必定蹲下來,細細地看。
有水處,紫背草不一樣了,綠和紫都帶粉色,莖葉新嫩,綿毛柔潤,葉柄張翼,基部抱莖。圖案的美齊齊整整,莖葉不亂,一直有系統(tǒng)地生長下去,只要有水,它的綠將永遠帶有稚意。
在花蓮,賣野菜的小攤子上也賣紫背草,叫做牛石菜。全是幼苗,尚未抽莖前的根生葉,肥碩可人。每一株都長得一般長短,掐下去嫩嫩的柔脆,我總懷疑是在野地里給人養(yǎng)大的,有人提了水日日在漫山遍野澆灌。
大地有季節(jié),懂得在季節(jié)里采食各種植物的人,要什么,就要定了。大地與季節(jié)的馴良,各種植物皆在法則之中,這樣那樣伸展出去,各有各的時令,絲毫不亂。淡藍的天,昏黃的夕照,野地荒莽之中,其實充滿了溫順,綠草地里夾著一枝紫背草,爆春花似的爆出一點桃紅,響亮的紅,和著水聲,該長的,就非那么長著不可,令人吃驚的時令,霸道之中有著從容的秩序。
采了紫背草,我喜歡直接炒食,脆脆的青草莖,味似茼蒿。嚼得嵫嵫喳喳,充滿了耿介的骨,潦倒窮途,肚子嫌餓了的時候的高傲的心。
書上說,將茯苓菜全株拔起,去根洗凈,或炒食或煮湯,皆十分可口。
如此,我便十分歡悅,鼻尖帶著預設的草香,漫山去尋我的茯苓菜了。
好一陣子下來,悵然而返,我?guī)缀跏欠艞壛?。采食種種野菜,不料茯苓是稀世之珍,這個山野深草沒膝,藤蔓成簾,五步殊境,十步異世,然而就是不見它的蹤影。
天地間的奇葩異卉向來是被閑卻著的,它寂寂地生在那里,眾里尋它,卻不是要了就來。我溜達來溜達去,看野蔓拂溪,蹊徑繚繞彎曲,千回百回,遍尋不著。卻不知茯苓早已在暗里淡淡覷我多時了。我溜達來溜達去,忽忽一眼,看到它的時候,眼目一驚,當下即知那情貌它是早就認得我了。
受到這意外的驚動,我是不敢采的,伏下來珍重地與它相對,靜里相覷,久久乃知茯苓因何又叫魚眼草或一粒珠。茯苓的花序呈總狀排列,綠中帶黃,圓圓的一小顆一小顆,像永遠睜著的眼睛??淳昧?,我會覺得那總狀花序一根根像站樁,聚到一塊兒,青黃里帶白,仿佛莊稼老漢新理的平頭,鬢角生白,翻著胡碴,麻麻地刮著人手。茯苓粗質的硬,看起來和吃起來觸起來全是三回事。它的清香不在情表。
后來就見得多了。三四五月一直到深秋來臨,橘園、姜園邊上,都有它的蹤跡,群而不擠,不像飛機草那樣密得吃也吃不完似的。
九月的時候,我攜了袋子,邊走邊采,山上的小男孩小女孩見了都圍過來問,你在采什么?。磕悴蛇@做什么用呢?我將嫩葉拈出青汁,然后把汁液的青生一一糊到他們的鼻尖,使他們感覺自然里切近人的生疏,道:“茯苓菜咄,可以吃呢。”一個小女孩用力擦擦鼻子,撇嘴笑道:“哈,你真可憐,這么大了還不會去買菜吃?!蔽衣犃藲g悅異常,輕輕唱:“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茼兮。女日觀乎,士日既徂。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訐且樂!維土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p>
溪水正盛,嘩啦啦地流個不停;野外實在是遼闊又好玩哩,成群結伴的男男女女嘻嘻鬧鬧,到處都是爛漫的春光。
活在山野,猶有詩經在喂養(yǎng)我,先民的歌聲,我笑得像個神仙,邊走邊采,緩緩走回自己獨居的小屋。
從來也沒有什么特別需要的時候,七月了山萵苣還在不停地長。然而,暑天一早,我會專程去找它的花。山萵苣的花朝不保暮,稀薄淡黃的花瓣過午就不存在了。忽忽若夢,從來未及看盡過。昭昭麗日,那樣明媚的光里,山萵苣的花無端讓人想起戰(zhàn)爭年歲,有著最恍惚的存在,看一遍,再看一遍,就不見了,虛恍的美麗,獨留一抹清灰淡紫,微黃的花瓣已經輕輕地睡了。
除了花,山萵苣再也沒有拿不準的部分了。軸根深質肯定地植在土里,動搖不了的明明白白的位置。羽狀裂葉像劍戟,出鞘的劍戟,雙鋒飛搖,粗略地立在野地的風里。
區(qū)分山萵苣得有些獨到的心眼,它和萵苣、苦苣皆有一別稱為鵝菜。雷同相從,隨聲是非;鴨吃,鵝吃,三者各有各的樣子,然而乍然一瞥,誰都含有誰的影子。萵苣成了家蔬,日日上小市場;山萵苣褐衣粗略;苦苣菜則另生枝節(jié)。同門兄弟四處散佚,各有流徙,雖不知是不是各有各的顛連困頓,不過咬在嘴里倒是都有可以借題發(fā)揮的苦味。
苦味亦可甘之如飴。
七月我看見小蚜蟲密密麻麻地疊在山萵苣上,山萵苣的嫩葉莖梢,充滿了苦苦的白色乳汁,不論小蚜蟲吃什么活,這個駁雜的野地,我都確定苦質的山萵苣決不是浮沫。
酸甜苦辣。眾味之于口舌,譬如甜味非常精靈,可惜缺少回味,能予人以興奮歡樂,不能予人以啟示,狂歡的氣氛里,糖絲含了一口,也只落得浮沫。辣味是張狂,大哭大鬧,可以歇斯底里。酸味隱忍,眼里眶著水,險險的一滴但是不能落下。
只有苦最清楚,明明白白的線條,一直延展下去,人們苦得受不了的時候,急于攀住一點東西往外跳,然而乍一領略,苦佘回甘,便覺甜順使人存疑,平平的路走多了,像上了輪子的腳,沒有踩到地上。山萵苣立在野地,高者可及人身,清清楚楚的位置,深植的苦味,扎扎實實地踩在土里。
悲歡與哀樂,生活里許多滋味,長長地往下咽,易采易收的山萵苣,沒有相當年歲,未有相當歷練,難得其中深味。至于人生,若要從寒苦里啜出回甘,血肉之軀磨而不損,悲觀里要帶著向陽的笑。
握著山萵苣觀花畫葉的當兒,我聽得見自己咬碎山萵苣的聲音。白色乳汁黏黏地糊了我一手,我一任它在空氣里氧化,稠白漸漸轉成了巧克力奶色,濃濁不清,擦不掉似的,這個變換的世界,必得主動直接炒食。
春至初秋,山萵苣散于荒野,通常我不存心,但偶爾也止步停佇,相對的四圍,一點也不浮華。拋離口舌,采得兩片山萵苣,清甜僅在舌尖;麻澀漲在喉根:苦味沉凝,順著喉舌一直深深地入到心肝里去。食一口野蔬,我這山居,人生清苦也不過只是閑情。
一月底二月初,拿了剪子出去漫山絞花,郁李、山櫻、杜鵑,一片春花絢爛多嬌,喧鬧里山沉沉地靜著,倒像茹素。一陣李花雨,半山雪成一片,我是喜歡追逐顏色的,青山素裹,白色李花分外嬌嬈。笑嘻嘻絞得一枝,李花的主人是山作人家,不似李樹為生計作物,山壟間隨興以多種花為分界,夸張的在我手里數(shù)李子,……七個、八個、九個……數(shù)目一多,數(shù)得我心驚膽跳,嬉皮笑臉地賴回去,今年李子熟時我少吃一袋嘛!
當下得了手回來,小徑上站站,回顧來處,心下和面容皆欣悅飽實無言,這世上虧得有花,我足時足日偷得。一轉臉,山路上來了另一異行女子,手里持著菜刀,說是要入園砍些青菜。我們沿路下去,似走不走,站站停停說話,她一把刀在手里揮霍,指指點點道:“你看這花,現(xiàn)在到處都是這種花喔?!彪S手折了按在上衣扣眼里。小黃花鎳幣一般大小,離了荒煙蔓草,另有一番清明,靜靜地綴在胸前,成了隨人的存在。
這小黃花我認得,苦苣菜的花,別稱鵝仔菜,可不同于漫山春花.花令時序,一時開,一時落,我頂注意草木消息,這苦苣菜一年四時四地隨處著生,粗服蓬首,不上臺面,卻于我另有慷慨之心?!昂仕猃W,雪夜圍破氈”,苦情來時,我行于荒野,在自然里重度原始,持平保真,吃的就是這種東西。一年四季,或斷或續(xù),它無時不在,八九十月……跨過年限以后,當下開春,這個季節(jié)更已經全全是它的了。
想那時我打野林穿越回來,山中所余無多,又難有下山心情,殘羹冷飯之后,再下去便是存活問題了。我看著窗下苦苣一列生,不吃就死了,探首出去抓一把,這苦苣菜我知道的,毋庸口辯,吃與不吃都一樣苦哩!咬在嘴里,心里只能意識,曲徑人生,要踱向更深的內里。
早先也采過苦苣,無關存活。只記得陽光下采一把,站在風里抖蚜蟲。書上說蚜蟲是生在嫩葉上的一種害蟲,我抖抖倒不關心這個,心中訝異的是蚜蟲身體小,卻繁殖快,一年至少可繁殖十至三十幾代。蚜蟲被我彈得倉皇四起騷亂:其質素單一,繁殖能力強旺,但于環(huán)境全無半點反掌之力,抵不過人為的災害,躲在再無辜的角落,終也卒至飄零而終。
一生不停地吃與繁殖,相對于蚜蟲,苦苣菜倒是另有強悍個性,四時四地埋伏,在巖縫、石罅中比在肥田沃土中順遂。易折易長,隨落隨生,花絮彈不盡、抖不完,風吹吹生出千枝萬株,粗服蓬首,但同具女姿的粉淡與男性的粗闊。冬日里蕭蕭寒清,率爾出奇綻出一枝小黃花,冷灰里推門出去看見,一眼認定那原是我墳上的二分爛漫,蕭散心情頓覺清明。鼓聲敲向深冬,這般好顏色唯有天地得與之對處。
采苦苣菜,細說苦味。譬如嘆老卑窮苦,將軍飄零苦,壯志未酬苦……然而吞下去,忍辱含屈,能吃得的苦多半清熱解毒,譬如苦瓜,譬如黃連。中醫(yī)學上,苦苣菜亦有同等效驗。
“寒冬咽酸齏,雪夜圍破氈”,沒什么可食的日子,苦苣菜便是至味,清我的熱,解我的毒,心領回甘,人生老盡當另有一種回溫,風帆盡處我在期待。
至于苦苣菜,小黃花隨手折了,按在上衣扣眼里,配著是一種明柔筋骨,微細而韌,長存九命不死。嫩葉著火爆炒,輕輕含在口里,苦是苦了,但亦樂得山中所余不多,不留隔宿糧草,更索性潑去我的殘羹冷飯,不知世上人家明朝將有何事。
山芥菜不知道認不認識它自己。時聚、時散,熱鬧的是它,離群的也是它!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狀貌安詳?shù)卦谝暗厣襄已?,深心打量,諳知再不采也許就要老了。
荒原路上,山芥菜初由地面發(fā)根,狀貌節(jié)節(jié)生變,有時矮矮地分向四方展開,有時高高地分枝直立,一拔高就要老了。如果不是十分熟稔,長歲與之相處,倒真是難以確認。生命的變貌,基本上都有這樣的驚愕與錯離吧!每過一個階段,迅速地回頭,閑提往事倒背如流,卻突覺看上去不是原來的樣貌了。
說起樣貌,我向來不善于追索,一眼望去,往往直探神情,領會的是意態(tài),不是科屬。初初采回山芥菜落鍋一炒,油汪汪的翠綠,謹慎地舉一箸入口,便兀自斷定它和油菜多多少少的有著親屬關系。只不知如何一則成了野菜,四處知命野生野長;一則要人呵護地養(yǎng)在田里,七天半月噴灑一次農藥。終極關懷,但不知哪個才是有價無價。
山芥菜從來沒有肥胖過,肥胖容易心臟衰竭,容易血管栓塞。我手插在口袋里,眉眼未抬,肯定山芥菜的嶙峋不是因為這個?;脑潜娂抑参锏募⒌?,周圍青芳草、鵝兒腸、早熟禾、山地豆等,仆伏的、傾臥的軟莖柔枝交錯,為擁一片陽光都在恣肆地借力使力,舉葉向上昂然一如舞儀。被擠得引頸立如企鵝,山芥菜焉能不瘦。采一把握在手里,遽爾與人相值,我擺脫不掉擁擠促迫的憂懼和劃限時,倒還寧愿自己諂媚地躋身在野叢野草之列。我的意愿其實并不折尊降貴,我要求的不過是一種寂靜的存在;有如植物一樣地生長,植物一樣地繁延與結束。真是怡悅,無比安寧祥靜。
不知因何山芥菜又叫白骨山葛菜。名字叫得顛覆激烈,武俠里的傳奇似的,世路恩仇,吃一口白骨山葛,仿佛亦得當心墜身江湖無寧日。一株野地里的馴良植物,老實的十字花科,花薹黃而細小,別稱白骨山葛,倒仿佛有著比我想象更為驚駭?shù)脑怆H。
除此,山芥菜又有別稱,葶藶、麥藍菜等皆是。一個名稱一個面貌,喚作麥藍倒是本分,一副純良婦女神情,老實中有著聰慧,可以粗茶淡飯,安怡端上桌的寧遠。喚作葶藶又另是一番神情。折柳別枝,情思正長,亭亭而立,歷歷在目,一切又承續(xù)又截斷。
清冬至初夏,全臺灣低海拔荒原野地處處皆是。想吃山芥菜么?春去秋來,伸手在眾草葉間輕輕掐斷,山芥菜寒清微激,輕輕沖嗆人的潑辛;麥藍、葶藶、白骨山葛,我要取它哪個面貌!
季節(jié)一到,水芹菜有一種細香,輕輕地蠱惑我沿著山水陰濕處走。水芹菜想來也喜歡陽光,但要半陰還有多水的濕地。山氣、水息,我依著它的習性,測試自己判斷的能力。十月之后,水芹菜漸出,在深冬來臨之前,這是它一年里的另一波旺季。
水芹菜成群落聚集,只要找到一撮,沿線就必定會有一叢。晚春、孟夏和深秋時節(jié)我采它的花與種實,細細碎碎的葉片,圍聚著傘狀小白花,整把整把插在案頭,清涼凈逸,仿佛有風。綠意盈盈,不造其型,完全依了水芹菜自身的走向任之舒展;瓶插一事,水芹菜成了我案頭水域,季節(jié)來臨,我桌上的沼池僅離我一臂,蔓莖善走,匍匐生根,水芹是我等在季節(jié)中至美的點綴。
我沿山陰濕地一走,輕易可以消磨掉四五個小時。磨磨蹭蹭,邊走邊看,植物們也總是忙碌的,開花、結果、育種、老去,靜靜地生息。一塊荒廢濕地,雜聚的野生植物不下三四十種。
植物的萌芽與生長、抽花、結實,是否完全依了自身的質性沉睡在自然里,等待著環(huán)境與氣候的喚醒?農人插秧一年二獲三獲不等,許多農作在春天之外亦常有秋耕秋種,以植物而言,仲秋與早春略似,種子萌芽,是否也有一恍惚,受了氣溫相似的蒙混?熱帶、亞熱帶氣候四季不甚明顯,許多草本植物的萌發(fā)多自晚秋初冬開始,一直延續(xù)到翌年春夏。晚秋之后,我在山息水蘊的曲徑上行走,時而蹲下摩搓、撫揉、猛嗅、深吸,野叢竄水處,水芹菜的繁殖,已成了登山者尋覓水源的辨認指標。
早春,?。∷鄄肆ā?/p>
水芹菜的美,貌與質兼具。早春水芹直是天物。因為水芹,我相信天地最初的圓滿;美而凈秀,寂而清遠。覓食、洗濯、瞌睡、棲息,采水芹那是七竅的混沌猶存,人為的掠奪尚未順理成章之際。泅水之濱,水濂夾岸水息清芬,冥潛于山靈最深的寂處,無視聽鼻息,獨享歷千萬年以來的微觀智慧,直覺、正覺,我在此瞌睡一盹,水芹告訴我什么是真正的太古天荒。
二月間,水芹是山之珍饈。白而軟的米飯透著溫香,我的大餐盤上,晶亮的米飯襯著荒郊水芹,白玉、翡翠,不更少亦不更多,生命的取求一清二白??蛠恚要q有一截新出土的嫩姜,幼芽白而颯爽,那亦是地道山珍,掘土得來。三月,水芹插在桌上,翻書之余,我一手撕著白軟吐司,便餐,但嗅到了水芹菜的特殊香味,隨手掐二枝新葉夾在面包里,素綠清白,細細的香里另有一種清明。
由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差異,水芹菜的葉形各有變化。小葉時而呈卵狀而有鋸齒,時而呈線形而為全緣,細葉參差交錯,生食幾乎成了我點綴的香菜。
人生需要調味么?少少采二莖野蔬,人生如果需要調味,那么請吃水芹,人生如果不需要調味,那么吃水芹原不是我的目的。
我認得許多植物,像雀榕、艾草、腎蕨、香附子、天門冬、沿階草……十個指頭掰開算,算完十趟也不夠??墒撬愕娇赴鍤w我就停下了,扛板歸像一則動畫,不像植物的名稱。日薄崦嵫要收工了,搖搖擺擺,晃晃蕩蕩回家,灰塵仆仆的頭和臉,但是心底有一則風景,暮春的陽光里,回去有一頓安然的晚飯,然后一身所有的勞頓都要暫時得到松歇。于是,扛板歸。
第一次看到扛板歸的時候,不大相信它的形狀,有些懷疑有這樣的植物,葉形三角,托葉渾圓,形狀周正得像是經過丈量,刻意修剪完成。圓形與三角形同時存在,運用移動視點,莖是線條,在風里玩味形與形的重疊、線與線的交錯關系,我在自然里進退婉轉,一切物體皆由多數(shù)面的結合而成,畫面造型所產生的種種趣味,移動視點,是畢加索畢生追求的重點。
我撕下一葉扛板歸,吃進嘴里,扛板歸這般多刺,莖上柄上盡是逆刺倒鉤,輕輕地刮著我的舌頭,我翻閱植物圖鑒,沒有一本書告訴我扛板歸初生于何時,因何長成這樣的姿態(tài)。幾何圖形,點、線、面它全都有了:球形堅果是點,莖與柄是線,葉與鞘是三角形和球形的面。我想起立體主義之前的塞尚,塞尚將自然還原于幾何的基本原形:圓錐形、圓筒形、球形,當然還有三角形。旨在超越外表,接近自然的奧妙,隨著自然的運動而產生真實的韻律。扛板歸的葉,扛板歸的鞘,扛板歸的莖,扛板歸的果;形與線與點與面的結合,明顯的幾何圓形,造成了它特有的多重錯落,繁復與簡凈同在。
扛板歸引我到根源所在的真實律動里,人世的一切造形、色彩、形狀、秩序……種種種種,無一不來自于自然的師承與模仿吧!扛板歸強烈地吸引著我,在眾多雜亂的植物群里,它以最明確的圖形,簡單的排比,錯落成相呼應的交融。
放進嘴里的扛板歸,青青的草酸,它的逆刺鉤著我,我當如何切割自己?將神、形以點以線以面,不受視點約束、把自己從各方向看得的復數(shù)景象,同時匯集于眼前,以求同時、同存的全觀認識。
我認得許多植物,但是扛板歸,有時候它是一株植物;有時候它是我桌上腌制的一碟小菜;有時候,它是一幅重疊錯落的幾何畫面;有時候,它是一則動畫,是律動飽滿的自然;有時候它是一把犁頭,扛著它我要上山鏟土,植我生命中的悲辛以成繁花;有時候,我生嚼一莖葉片,扛板歸,它只是一個故事,一個簡單卻又重疊交錯的故事。
說來真不怕人見笑,火炭母草長到屋子里來了。山太荒,人太沉寂,煙息水氣便造就了另一種繁華興茂?;鹛磕覆莸那o蔓而不攀,伸著長臂不知在門縫里掏些什么。我一日難得二回進出,總見它忽地被掃過去,又忽地被掃過來。那感覺仿佛被摑的臉,一偏向左,又一偏向右,實在對不起得很。作為一株植物這樣亡命,執(zhí)意要進得屋來,倒仿佛當真堂奧比較迷人。然而囚禁的植物與囚禁的動物孰優(yōu)?這是火炭母草呢!野慣了的植物要住進屋來,蠻荒的日夜便也不怎么樣了。
我有時倚著門下翻書,腳邊一叢,除了火炭母草沒有別的。倦了截下一枝草莖,撕了皮靜靜放到嘴里。生青草酸,山溝里飛出的火炭母草肥而多汁,啜一截草莖像啜一截甘蔗,登山的人渴了就拿它當水。而我是無事的人,嚼一截草莖,啜飲酸汁,是啜飲我童年的貧儉歲月。小時候,火炭母草是我們野地里廝混的零食,那時候它的名字叫做番仔甘蔗。想起那時倒是好日子,采采野果,嚼嚼草莖,如龍葵、酢漿、火炭母草之屬充滿情義,這世上自然天物永遠和小孩在一起的,當然是我們那個年代的小孩。之后,天心漸去,火炭母草的滋味便亦不見振復了。
盛夏之后吃它淤黑的果實。烏紫淤青糊了一手,舌頭上一抹藍青,像符畫里鬼怪惡魔的臉,鬼怪惡魔的臉往哪里去呢?把嘴一閉,讓它生活到一個狹狹的窄窄的空間里。爾后,野地里都是半大的孩子,鬧鬧嚷嚷,依舊非??旎?,不會被嚇到。如今,我試著煮食火炭母草新嫩的莖葉了?;蛩疇C調食,或落油一秒鐘急速離火;火炭母草幾乎一遇熱就成了稠泥顏色。怎么會是這樣的呢?禁不起催熟,我要的是鮮卉如陣,翡翠葉末清瑩豁閃。隨手澆點肉汁,煮和不煮是兩回事呢。饔飧之事,我還未明白火炭母草之必要,卻深深希望自己在催熟之時禁得起熱火相煎,腐朽之后還看得出深刻的教養(yǎng)。到底,動物的腐朽更為不堪。
火炭母草怕火,怕熱。怕火怕熱的要拿來千滾慢燉。山上的老阿嬤稱火炭母草為秤飯?zhí)?,疼孫子的時候,怕他吃不下飯,便漫山采了火炭母草的根和莖,曬干之后燉排骨。憨孫吃了開胃,便吃得多,吃得多就長得快,因此民間多以秤飯?zhí)倩蚯屣執(zhí)俜Q之。青少年成長期間發(fā)育緩慢,民間亦以此法促使快快長大。而我費盡心事,也枉然了細煮慢燉,到底已失去了原始生長的空間,停止在歲月里,鈍化在歲月里。若還有拓展,那么要激長的已然不是形體。
門下翻書,我偶爾采兩片火炭母草手里摩挲。葉面V字形斑紋深淺不一,深的部分像烙了火痕,騰騰的心子還是紅的,包著炙人的、可以燎原的火。生命的印記,滾滾的燙著火炭母草的葉心,深深的赭里黑,火烙過的細胞猶是活的,冬日里抱著仿佛可以取暖。綠葉是清涼世界,火炭母草看起來卻仿佛帶著相傳的溫熱,然而清火利濕,涼血解毒,清涼原是它內在的本質。植物命名亦有這樣的困難,依了形貌,便顧不得內里,依了內里,便要略了形貌,這是名類的稱限。因而名之外有字,有號,還有別稱,參照少了,倒像是自己的偏失。
火炭母草長到屋子里來了,冬天一到統(tǒng)統(tǒng)都要銷聲匿跡,秤飯?zhí)僖埠?,烏炭子也罷,只是至今我還沒弄清它進屋來的目的。
砍了兩枝月桃攏在胸前,我們這里已經是春天了。
春天澗戶寂無人,月桃靜靜地開了,粉妝淡掃一點霞紅,雪白清艷細細長。我去砍月桃的時候,足下春澗水汨汨流,挾石沖飛煙水笙歌生命如流水??车迷绿乙恢?,潔凈、秀美、清宵春綠,好花平白在眼前。
月桃棲息在芒草列、沼地密草叢、野地、水畔,還有我屋后的山巖壁上。去年我倚著窗洞看它慢慢長大,莖頂抽出一串花序,幾番惆悵白云蒼狗,它總那樣雪白雪白微掃一絲胭紅。九十月蒴果結成,斜斜一枝垂向黝黝的窗口,看得見夠不著。月桃一日日孜孜勾引,我愛是愛的,允為難得,只是伸手險象環(huán)生,便退下來冷眼旁觀,不欲太費心了。
后來球果逐漸由艷綠轉為鮮紅,輕輕給風一撥,爆裂開來。隔著窗,見得灰色種子一顆顆,那種子我捏過的,硬得像壓碎的小石子,卻是有生命的具有異香的石子,健胃、生津、提神醒腦,制造仁丹的時候少不了它。采下成熟的果實,制藥我不會,但是風干后,趁著顏色猶新,細細地噴上一圈發(fā)膠護住顏色,從此不霉、不褪、艷色常新,懸在墻上,它是我屋里最鮮麗富饒的一季秋光。
新歲它又發(fā)新芽。采了新芽似新筍,在磨板上輕輕磨碎成泥,和上面粉蒸成餅,趁熱與蒜泥醬油蘸食。山窩里我搬了長椅,仰一會兒,坐一會兒,含一口清茶,月桃冉冉地教會我成為生活的奇才,需要的其實不多,一貧如洗亦仍可如斯繁華,繁華如斯。
一回我首次吃月桃葉包的粽子,特異的香氣不同于竹葉的清新,粽子多半不粽子了。我母親先斥之葷,又斥之濁,我吃吃,吃出一點心得,覺得香氣這樣外放無度的月桃,香得忘其所以喧賓奪主。粽子里內容豐富,上肉、栗仁、香菇、蛋黃,自尊得不能再另有主體,而月桃的氣味是無法扈從的。這讓我想起芫荽、茴香、九層塔之屬,氣味濃異,不能偽裝便只好特異獨行,一旦撞入別的味里,氣息橫溢相互;中撞,濃味、淡味,顯隱之間也真不知道哪一味才是技窮。
今春興起,我刻意漫山尋花,攀得月桃花串,一回三朵汆湯,一回五朵炸食,樣樣皆做得小心翼翼。我愛花的朋友來了,不免揚聲抗議,可惜朱顏好花都成了我的食物。好花吃得盡么?月桃成群繁生,地下莖蔓延。這一季怪手閑整地,一下削了整片野地,才是月桃銳減的主因。
野草去了,月桃也去了,若要再蒸糕餅,得走更運的路,采新芽蒸食,采葉片墊糕粿,而后又是端午來臨,可依戀的月桃,長旰平整光滑,那么就順道多采一些吧!撕下葉鞘搓成繩索,月桃繩扎月桃葉月桃繩扎月桃花,捆捆扎扎,留連光景人生若夢。月桃清且永,雪里淡掃胭紅,澗戶寂無人,然而,然而,我們這里已經是春天了。
屋邊一道濕渠,我種的野姜花開了。
晨起那香氣一直提醒著我。一轉頭,原來野姜就生在耳際,那白白的香氣藹然成笑,直是恣心怒意地要我看到它的存在。潔白純凈的驕傲,物對人真是講究,良善正經地存在,一絲不茍地招引。我的桌椅離它太近,讀和寫都在它的氛圍里進行,格外覺得活在周遭的其實是它不是我,否則,我看到的豈不要盡是一些人世里的出爾反爾。
也不知怎么,我們的位置竟會坐成這樣。臺風一吹,把它吹得橫里飛出一枝,我坐下去,就正好夠到和它耳鬢廝磨的地步。那位置濟濟楚楚,幾乎叫我失義,一時倉惶,打翻了物華天寶里的秩序,我是有宿疾的人。
就這樣的花我也吃的。全部情,全部意,精心調了面粉加蛋,緩緩攪得夕照流盡。生活之中,展翅的蝶瓣一朵朵拖了面糊放到油里,田疇的夜田疇的早晨,那香味會香得死人的香,順著喉舌滑到胃里還厚得沒有化開。
初春至新秋,在澗水邊采新芽,切細后汆湯,爆肉絲,煸豆腐,以代姜絲;夏初到新冬則有花瓣可食,或湯或炸。然而這些都叫我多有顧忌,太濃麗的東西全是情緒,哪能常常獨享;野姜花只宜偶一為之,和大伙同伴在熱鬧里嬉笑沖散。
到底,人不可以在濃郁里欠缺內涵,更不可在濃郁里變得鍥薄了,野姜花白白的開在陽光底下,不能不驚嘆那樣濃稠的香一半是警告,我頂多只能偶爾拿了它泡茶,深心靜定地啜一口即止。
油點草很美,它喜歡長在陰濕的水域,雖然我也曾在濃蔭狹路的窄徑旁與之相遇,然后欣然蹲下來細細摩挲它油油的翠葉。然而,采擷它,我總在山上水渠沖流的濕道。彎身涉水,水珠濺上花葉,沾濕的裙上招惹了野草種實,水息清芬,整個植物的著床、萌芽、散布與誕生完全是連在一起的。我斷定油點草喜歡水域更甚于林木庇蔭的場所,因為它有自己特別的水息。采回來的油點草,隨意瓶插案頭,葉節(jié)部位會在水里生出細細的白根,細細的白色須根,譬如一種確認,水息里的適意有另一種不同的清芬。
我有時想,山上的水域不夠沉雄浩闊,如果沉雄浩闊足以行舟,那么我系繩纜的岸邊,必然就是油點草的灘頭,油點草紫花駝紅,韌葉油碧,綠草淹漫的荒野,它們的形態(tài)和顏色有著位分明確的存在與確定。
本草綱目上把油點草列為野蔬。葉片可以生吃,可以涼拌,可以炒食。我把葉片拈開嗅嗅,果真還有小黃瓜的清涼水意。后來我當真落火炒食,粗質脆韌,倒無端想起水滸人物。油點草荒野性格,其實又自有內里行藏,草味是草味,但未必粗蠻生野。于我而言,鵲豆反而像藥,油點草清涼如蕉葉,是個可以消磨的山中野蔬。
如果確實說,油點草應似日本料理店師傅以醋漬過的野菜,其味蓄酸。野地里食草,新葉韌翠,經絡微酸,多一點醋質,之于舌蕾,或許可以驚醒味覺。
春天采葉,三四月正是新嫩的時候。
夏天觀花。
晚秋呢?
晚秋之際瘦果結成,狹細而長。瘦果有三條縱棱,線條異常纖秀。瘦果成熟后,我自其間抖散出許多細小的種籽,種籽深褐如沙,其中可蘊含了根花莖葉的種種宿因,撒出去,低陷的濕澤泥沼地將又會有一段傳奇。紫紅、釉綠,來年我斷定必會再去看看它們,重新步過那些荒蔓的野地,其間有日影光照分切,季節(jié)里不斷更迭的原野,而后我轉入清芬的水域,在陌生又熟悉的欣悅中,重新回到水域文明,兩河流域的源頭,肥腴月彎是我最初的圣地。
眾家植物,只要細細去看,可以度過許多個愉快的日午黃昏。油點草之所以以此名之,是因葉面上有許多油漬的痕跡。葉面上的斑斑點點,或圓或方或大或小或濃或淡,漬痕猶如胎記,烙了印的特征,點點都值得細細體認,拭也拭不掉的痕跡,不知是哪世因由,那世果,點點都是故實,只不知如何編排。
五月將盡,蛇莓的小黃花開了一地。早上十時,在最明凈的陽光色溫里,黃紋蝶從這朵飛到那朵,款款風情一路祝禱過去,天比平時藍,草比平時綠。走過草地,平平躺下,那情景,庶野生活樣貌,荒原產生詩篇,蓬發(fā)輕暢的美,蛇莓的小黃花照亮了荒野草地。
再走遠一點,一長條蛇莓的走莖已然遠離群落,匍匐生根向前游索。遠方尚有水域,蛇莓傾斜進入坡底,有些路上滿是碎石,我不知它尚有行程多遠,但我希望漠然廣浩的草野,它會發(fā)現(xiàn)一處更潮潤寧馨的世界。
對我而言,蛇莓寧靜而燦亮。走上這一片草域,第一眼收入眼簾的便是它烈日下閃爍灼目的顏彩。小葉三出,粗齒牙緣,葉脈條條明晰,因而有著明敞利落的清健。小黃花輝光澄澈,日中時分,在宏亮的綠野中噴射出它明光的泉源。有些日子,我常希望在灌叢荒原中滿是它紅艷欲滴的漿果。黃花艷果就這樣在草隙中開放,透過大地的新紅艷綠,我可以感知到因土地、季節(jié)、生長而來的秘密和歡喜。
蛇莓滋味淡而如水,生生的植物氣息,嘗它我會忘了那些在饗宴中的日子。紅果放入嘴里,輕輕逼出一汪清水,舌梢上水意清平,這是一條河,寂寂清清順著喉舌往下流,流到了心洼,把日影月光映上水面,心洼滿是一片水意。人生滋味,味蕾辨得了諸種不同的味道,三千六百種酸甜苦辣,蛇莓是最后一種滋味,不酸不苦不甜不辣,然而一切都藏在里面。集眾味之總成,淡而平淺,是涅槃之味。
蛇莓是一頭有著腥艷紅眼的大蟲嗎?走莖匍匐生根,向四面蛇行,這是它最明顯的意態(tài)了。我們常把“字”照著和它有關的實物聯(lián)想在一起,就成了象形文字。靜靜的植物也都各有具象,看到蛇莓的走莖一路迤邐,在眾草間怡然滑行,越陌度阡,象形文字之外,植物不也一樣有許多象形的命名,被容易地認知著。只是蛇莓,黃花、綠葉、紅果,樣貌聚合,蛇字在此,不是一頭游行的獸,是一個奇異美麗的形容詞,蜿蜒游索細細成一條會走動的繩子,荒野遼闊,一切為了美麗。
蛇莓之名原從象形而來。荒地野草混生,莓影出沒駘蕩長風荒清而疏闊,蛇莓的花只在艷陽下開放,開得很飽,所以雖小而蠻有氣力的樣子。黃昏時分我再去看它,卷縮斂目,它已靜靜歇息。其實尚早,它只在艷陽里故意嬌艷了誘引我,那時一天跑甚遠的路去看它,去時才知它已歇息。也許我要唱著夜曲歸來,歸來等待晨醒,看第一道朝日射在它暖暖的葉窩,盡興的綠,短暫的生命需要及時把握。
花圃里栽植的花不見得出色,倒是長梗滿天星在杜鵑花灌叢間爬得要溢出來。整群蔓莖節(jié)節(jié)向上,一路穿過枝椏,鉆出腋窩,在杜鵑花叢間探出頭來,那旺勢茂盛得讓人吃驚。
我在花圃邊走過,長梗滿天星開了小白花在樹叢間,一時也沒弄清楚枝葉花朵,只訝異為何杜鵑會開出這樣白白的星垂夕霧一樣的花朵。杜鵑花也不知如何想,發(fā)著哮喘聲,長梗滿天星舒齊地還在長,無路不通,生在杜鵑枝椏間熱絡得仿佛是它親生兄弟一般。杜鵑花顯然是穿了緊身衣褲,屏息又深深吐氣,野地里到處都是如此,布滿了擁擠一堂的碎擦聲。地盤相傾,草木更旺,我每天在花圃邊走過來,走過去,杜鵑它反正有根,站在那里就好,枝椏間游塞的不是它。
長梗滿天星大約是一天要長兩厘米吧!為的是想快樂地在一堆杜鵑花叢間游走,還是想往一片有很多飛鳥的天空?我大概兩種都喜歡吧!密叢里有密叢里的好玩,經過隧道,穿梭又穿梭,穿過枝椏,眼睛一亮,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原明燦燦一片清朗浩闊,如果要問怎么鉆出來的,已經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抬起頭已經可以看見藍天,甚至正好還有一只飛鳥經過。
長梗滿天星那樣子簡單而安靜,葉葉花花重復又重復的像一頁圖案,聚在一起一大叢,但是可以理出一個秩序,活動而款擺的圖案的秩序。簡簡單單的草香,世界若只看這一片靜靜的生息,充滿了平和的希望。
我喜歡采它,一把一把綠得太好。開花前嫩嫩的葉和莖,是我的野地空心菜。吃它的時候要知道背負行囊走天涯,逃離了塵囂,喧嘩式微,幸運的是隨地都還有一路一路的野宴猛地開放。踩著草徑走過沼地,到處都有生猛亂竄的野草,適合喂養(yǎng)我這荒清的生命。
菱角池、水燭塘,我站著凝視,不僅是花圃,長梗滿天星還幾乎掩蓋了整個水域。從菱角間竄起,青春更旺,接二連三扼殺住周圍都是長不大的菱角、水燭。蕩槳向渡頭,須發(fā)虬結,槳上纏的都是致命的長梗滿天星。如果整理水塘當拯救誰呢?長梗滿天星一直從池塘這頭延展到那頭,生命的認真,這里有另一種無法救度的旺盛。
踩著雨鞋走水塘,才起霧,日影將西,沙茶炒長梗滿天星,多么好呀!水燭需不需要點起?菱角需不需要振作?野地的山烏鳴蟲次第聒噪,我站在那里細聽爭辯,山野意氣,我靜里沉吟,面對野地心里有的不是一種二種蓬勃。沙茶與野物,炒也炒不完的長梗滿天星,饕餮食草,且做商賈賭注,人若懂得野地,留得一片青山,哪怕臺風時節(jié),此處亦有天物。
打完球回來,全身曬得赤淋淋燠滾滾,一頭鉆進屋里,倒一杯冰鎮(zhèn)的蕺菜茶,把頭伸進杯子里去,一杯續(xù)接一杯,夏天快過完,蕺菜也老得差不多了。
學會采蕺菜煎茶,還是今春的事。書上說蕺菜喜歡生長在濕氣重、日照差的地方。我屋邊空地終歲日照充足,全日陽光照得鳥雀也不叫喚了,卻獨獨一片蕺菜清宵涼夢長得生翠盎然。二三月采到現(xiàn)在,未曾經意,竟也開得一片小花,恬麗清簡,白色托片隨風獨自靜美。
蕺菜別稱魚腥草,閩南語稱臭瘥草。一聽即知直戳短處,仿佛喚人死魚眼、刀疤老劉之屬,出奇地傳神,也出奇地不留余情。而蕺菜到底是植物,一味置若罔聞,多年性宿根群生群聚成片,每一個葉片都展成心形,呼朋聚伴,任風揮灑,仿佛有許多追逐,不大理會人。
臭瘥草聞著令人頭暈,一股魚腥氣直夯、濃重,仿佛占有空間,光天化日下有形狀有氣力的分明,使得所有聞著的人面部表情都癟進去了,那種挫折、困窘,庶幾近乎人生底色。
我安然在它的氣息里,一株株連根拔起,大火煎煮,頂沸之后以小火透滾十來分鐘,離火前撒下一把新鮮野薄荷,然后濾清摻冰糖冷飲。健腎、利尿、降壓、去腫、解毒、化石:據(jù)說蕺菜有十種藥效,喝得痛快,也不知正合了它哪一項功效。有時興來,一小罐一小罐分了送人,本意倒不在藥效,而在想要試試眾人啜飲的趣味了。
我初時采食蕺菜,充滿疑惑,簡直拿不準這玩意煮出來會是什么。無臭無味的空氣太不真實,戢菜則只要稍稍一碰,那氣味立刻侵占空間,有形狀有體積似的,攻出一個陣來,身上、手上、呼吸之間,它無處不在流動,魚腥氣里一個小區(qū)域地提醒——氣味不好,但確實存在。我一心好奇,依了圖鑒,范舉神農,采三兩株嫩葉煮蛋花湯、肉絲湯,俯首從神農碗里啜飲大地的文明,揣想當年神農吃些什么。蕺菜經過火煮,不一樣了。野潑收斂,一切濃濁氣味盡祛,湯汁旭清,在嘴里其味明凈平澄,那樣安放。所有的轉變在火煉中。在思維里,蕺菜的確是一種奇異的植物,經過火和沸水煎滾的磨折,成了新的面目。煨熟的葉微帶酸楚,沉淀過的湯汁極清,當人們皺起眉頭說它的青膻生腥,我不得不說一說它的另一風情,火煉之后,生青祛盡,蕺菜是另外一回事了。
關于氣味,蕺菜是不溫馴l的,但直截地稱之為臭,也未免斷然。香料學序言里說,“只有味道,而無香臭之分。香也者,我所好者也;臭也者,我所惡者也?!睔馕?、人生,我亦漸漸訓練到自己廓然放松,得理一笑。生活里無所謂香臭喜惡,或有偏于葷、腥、甜、膩、沖,嗆、霉、腐、油哈而已,受得了,受不了,世界總是這樣繁復;中擊,撞得天下事大抵如此——臭味聊勝于索然無味。人吃力地活著,背里心境漸漸蒙上灰塵,像沉埋的古墓甬道,要說沒有氣味是不可能的,只是長年未見天日,切身的歲月也有點陌生了,難于提起。諸此,比起輕薄俗麗的香,蕺菜的臭到底是正大的,不像酬酢中的客套,虛華金粉里的香息,有的盡是應對。
這樣認識蕺菜,我也只知道蕺菜可以煎茶、煮湯或者曬干了燉雞湯,以祛夏暑,滋味更清。然而朋友送來一疊數(shù)據(jù),還在這些之外。蕺菜有十藥之稱,不但解熱、消癰……樣樣行,把生葉揉搓,絞出青汁,滴入活性維他命E油或小麥胚芽油,還是最好的自然化妝水。消除褐斑,美白肌膚,功效確鑿,在日本是雀斑婦女們的天然圣品。
多么奇異的蕺菜,春去秋來,我在許多荒野濕地都見過它展葉隨風飛搖,六月起小花逐漸撤成一片,盛開在我走過的山路兩側。而今再伸手抓一把蕺菜,會想起許多愛美的女子,每天早晚在各個不同的地方,正以蕺菜做成的化妝水,吧嗒吧嗒地拍在臉上,小小的驚天動地,就這樣悄悄地,無聲無息地溶去了一片曾經存在過的褐斑。世界在改變,小世界的改變,微不足道,然而顏面上的斑點,多么令人困惑,初夏的野地,蕺菜花盈盈一片,多少女子想在其中還原到最初的白皙,世界上小小的企盼,小小的等待,小小的歡欣愁怨,就這樣演繹而來。
找了很多年,我從來也沒見過刺楤。圖鑒上不明不白的照片,不是照得太遠,就是太近。遠的含糊,近的局部,我把書放在案頭觀照,心中總覺有遺憾。然而當我看到它的時候,忽忽一眼就斷定了,這陌生的東西其實并不陌生,錯過是有的,但是關于遇上,早晚有早晚的情節(jié)。
刺楤的香如松如杉如檜如麝如抹香鯨,濃聚而且猛烈,散入空中仿佛具有形體,有邊有線,趁勢占領一片空間。
那是一個黃昏午后,應是刺楤找上我。我在廟門,遠眺大溪河床,靜靜走過廟籬園區(qū),刺楤輕輕勾住我,小葉狹長,邊有鋸齒。我以手撥弄小刺,刺楤的香噴出來,踏破鐵鞋,卻從此照面不費功夫。而后,我變?yōu)橐吧孱悾┬幸傲?,但看綠浪起伏,芒絮時而疏白,巨影時而出沒,我總能飛著叫著從半空中墜下,直直落到屬于刺楤的那一棵位置。刺楤的香有一種無法幽禁的濃烈,像雕花的檜木扶欄,滿布油腔,千年以來,從少艾到遲暮,在陽光下以清亮的步姿越陌度阡,隨風擴散,鼻息受寵時我陷在它濃郁的香里,有形有線,但覺江水帆影出沒,我輕輕垂目,緩緩抿唇深吸,在空氣里始終覺有薄明的清光,抒放的都是山中極力尋常的簡單。
曾經我一直夢想有一棵刺楤,可以種在后院聞香。漫山遍尋不著,于是一度一直把楤木誤以為刺楤。但是楤木不香,雖然心里懷疑,夢里還是興致勃勃地肯定楤木便是我要尋覓的刺楤。夢里場景感完足,刺楤新葉微紅,欣欣然向上飛揚,我在樹下立起腳跟,堅定快樂地采摘新葉,回家切細了做刺楤芝麻餅。那樣深心怡然地聞著香餅、面粉、芝麻還有刺楤,并非著眼于口腹,美的是生活中多了種植物,便又多了一段故事。涼茶飲、香面餅,特別的植物香是切細撒落的刺楤,翠綠消隱在面餅里。好日子過得聰明伶俐,別的還能指什么?藤枝正在纏扎,草香正在萌芽,顏色和形態(tài)都樸實無華,別的沒有指什么了。
這般連夢里也在追索刺楤,還能有余暇來想一想什么?滿山尋找的是圖鑒上的特征,小葉狹長,邊有鋸齒,厚紙質,老干與幼枝皆具有尖刺。一時山行水遠,我在山上走過,所有小葉狹長、帶有銳刺的植物,都成了我映照鑒別的對象。長在荒蕪芒草間,葉面葉背皆有尖刺的是兩面刺;攀在亂木叢間,莖上疏具鉤刺的是菝葜;長在向陽坡地,全株散生小刺,老干基部則具有瘤刺的是里白楤木。
山路是野靜迂回的,在認識刺楤之前,我認識了更多其他植物的特征與生態(tài),里白橡木、兩面刺、大目楤,各有各的形貌與特征,植物的情愫,秉賦恬漠,靜定深植。鳥語花香,清其心,寡其欲,現(xiàn)世的生活非常需要有植物之屬從旁提醒。天空、山石、花草、植物是神祗的情之鐘,能夠獨具異香者,更是稟賦獨厚了。
近日我成功地移植了三兩棵刺楤種在屋邊,晨醒朝陽射在刺楤樹上,葉面上有陽光,瘤刺上是,幼枝上也是,蒸散的香息陣陣,我潮潤的鼻息鐘情應和,植物的香,是免稅的世界通行的氣流,只要善于鐘情,善于領略,我相信,被蒸散的濃郁氣息淹斃的將不是我一人。王維寫《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其中“遍插茱萸少一人”,我斷定那系在王維臂上的茱萸,就是而今又別稱越椒的刺楤。
我在小斜坡上采我的龍葵,行行走走,竟然找不到一片完整的葉子:采采,停下來靜觀葉片上一個個咬嚙過的洞眼。在我之前,已經另有生命來過了。
是一只小瓢蟲哩!綠豆般大小,全身深紫而黑,烏烏的泛著幽紫的光。野菜者,多別有異味,且甚為強烈,是故食之者稀,也因此得以不畏天敵,遍山綠野從容地生長。然而龍葵是好吃的,素質清香,齒頰留芬。我看著小瓢蟲咬嚙過的痕跡,一個個穿空的洞眼如芝麻,我能說它是敗壞龍葵的害蟲嗎?如果小瓢蟲是龍葵的天敵,那么回回與蟲兒爭食的我呢?
在這世上,所有的生命都被鏈在一個大循環(huán)里,逃不脫,我是偶爾嘗嘗龍葵的。隨緣在細細密密的雨里走出來,看著未滿足歲的小龍葵雜在草籬里,全身給淋得水越光清。世界再也沒有此刻這樣干凈了。小蟲走了,留下啃嚙過的龍葵給我,我吃的是蟲兒眷顧的食物,依其自然,但愿眾生都充滿了洪荒最初的齊等,就讓智力猶渾渾地在鴻蒙里沉睡吧!我站在巨大的食物網中,這世上唯一具有美德的,是由土里生長出來的植物。
龍葵茄科,茄屬。小白花成傘形,纖細地垂在莖上,花藥玄黃,三五叢聚地散在眾葉之間。輕輕微微淡筆著意,若有色若無色的清麗,并不刻意為自己發(fā)表什么,便悄悄結成了漿果。果實成熟后是淤青的紫黑,像壓傷的指甲里散不出去的一塊淤記。這樣的果實也可以吃的,其味不是單一的一味酸甜,含在嘴里,似酸,不是我們常說的酸;似甜,也不是我們常說的甜。酸似酸,非常酸;甜似甜,非常甜;含在嘴里酸余甜佘,說不出的眾味雜沓。龍葵亦因此又名苦葵、烏甜仔菜、牛酸漿等等不一。此味散盡全臺灣,四季皆可采摘,唯需切記,圖鑒上說晚冬至初夏尤佳。
輕輕嗅一嗅手上的龍葵?;蛸鄿蛩爻?,亦可加肉絲、金針,種種皆是自然恩賜。
生命時刻需要補充,摘過的龍葵不久又會在原地長出。救荒佳肴,生命若真有輪回,再世我要做龍葵的。做一株好吃的龍葵,四時四地皆生,生給小蟲吃,生給牲畜吃,也生給采野菜的人們吃。而后,風又吹起,雨又落下,在一個小蟲會潛藏的午后,誰會盈滿一握?回去煮一碗熱騰騰的咸粥,稀里呼嚕,啜一口大地的草香。
三月里起狂風,我在山芙蓉樹下站住了。風颼颼地劈過臉面,頭發(fā)向后飛直,我看見山芙蓉的種子在風里倏忽疾馳,像山野里流竄的箭矢。山禊臨崖,星芒流竄,山芙蓉的種子隨風而去一簇一大把,族眾數(shù)千井然有序,漫天呼嘯,亂風里簌簌有聲。世界都在,只不知它波瀾回環(huán),半山里呼索的生命將在何處起頭。
三月春風,摑人頰面。如果不是住在山里,不會知道春風也會這樣疾狂,我伸手自空中捉得兩粒種實,球形蒴果握在手里綠豆一般大小,外被毛茸,一根根向外支著,仿佛站樁。放射的星芒十分有趣,如果放大了,就是民間起乩時甩在背上的刺錘。人間造型總不出自然,乩童用的刺錘,外被星芒,中心鏤空雕造。山芙蓉的種子則素里實心,芒刺下裹著的是一個新綠的生命,寂寂地落在山里,逐水逐風,抽長時碧樹生煙,花開時清彩白面,蠻風野素,微帶一點霞紅。芙蓉如面柳如眉,山芙蓉的粗服不掩挺秀,只在于它的情表簡略曠放,線條明爽徑直,霞紅里有著素野的輕彩。
彩深時節(jié),我裹著長衫在樹下看花。山芙蓉一朵一朵白如明月,清秋闊朗,連同自己看花的臉龐也覺如秋月,白白的仿佛含有清華。明月清空俊秀,山風里素面觀花,共秋水長天,人與花一般素里相近,淡彩輕妝,比起這山里清秋還素幾分身段。
在山里,每天走許多路去取一些山水,采一些野花,我是自得其樂的開心。十一月山芙蓉開了滿樹,這樣的花小碗口大,喇叭朝天,白日里盛滿了陽光。入夜,該有人擺一組茶座,我來調粉煎花,奶油粉漿裹著山芙蓉炸成酥皮,一朵一朵不必盡善,也未必盡美,然而我的山上泉水煎茶,芙蓉入口,吃完一朵芙蓉如面,站起來踢踢碎石,走兩步回頭,還想再淺啖一朵?;浀纳杰饺兀@個嘴,這個舌,暖暖的大地壤土,總覺是情意的淹然。
而我喜歡山芙蓉,倒還不在于它的野素光清,山芙蓉的美在于它的節(jié)度知有終始。年可十五,花謝是一種捐棄消亡,而山芙蓉無關消亡,它會在時間里,容色嬌媚地從容把自己還原成含苞狀而后凋落。常常我踞在山芙蓉樹下,悄然靜對落花,看不出它已一一褫盡生命,花瓣上的肌理紋路絲絲悠曼,飽和分明,一朵一朵莊華端謹?shù)剡€原成含苞狀卷在地上。生死成滅,起未起,終未終,成也安寂毀也安寂,無有端了。命運注定要幽禁的幽禁,要噬嚙的噬嚙,一切在渾沌無有之中靠岸。
十一月的山,是山芙蓉的清旅佳節(jié),地上一朵一朵卷成含苞狀凋落的花,周正得一絲不茍。飛著從半空中直跌下來,貞儀未棄,有成與毀,是山芙蓉之凋落;無成與毀,是山芙蓉之不凋落。白日下,青天底,粉白芙蓉說的是未說的什么。
慎其獨也,我把山芙蓉一一拾起,還原的肌理紋浪,芒絲時而起伏,時而疏闊,我聽從山芙蓉的啟示,成毀渾沌,甘之如飴則貞祥隨之,舉世間涌來涌去的算些什么!駘蕩長風,強而有力,一一褫盡山芙蓉的種子,星芒流竄,我屏息自空中捉得兩粒種實,誘引我的是內里宛若無有的生命。
車前草是種在《詩經》里的植物,二千五六百年前就有田家婦女弓著身子,三五成群,一手兜著衣襟,一手不停地采著路邊的車前草了。
“采采苯莒,薄言采之。采采苯莒,薄言有之。”采呀采呀!重復回環(huán)的歌聲此起彼落,天籟好音,幾番輾轉歷經白云蒼狗,從遠古唱到了今天。
車前草多子,細細的一莖穗狀花序,里面密密麻麻地生滿了種子,古人認為婦人吃了可以多生兒子,所以那時候的周朝婦人歌聲甜美,一邊采,一邊想的是生活的指望哩!
“采采芣莒,薄言掇之。采采芣莒,薄言捋之。”風和日麗里的寫實,平原綠野中的婦人心。那么遼遠的心思到了今天,還有婦人用同樣的方式來寄托心中的盼望嗎?采呀采呀,輕輕用點力,掉在地上的也要拾起來哦。
車前草的種子可煮成糜粥或制醬食用;周朝婦女采收種子,或許還喝這種糜粥。而我,采的是葉片。嫩葉炒食;老葉輕輕撕下葉柄,自葉基處留下莖須,滿滿扎成一把做毽子。平原綠野,我把車前草踢上了藍色的天堂。
或許生命的天性是要多多地、大力地滋長繁殖,只是現(xiàn)在早已沒有了周朝婦人。飛起的車前草,一腳續(xù)接一腳,只有微風猶有來自于詩經的記憶了。踢毽子的時候,我依然記得“采采苯莒,薄言祜之。采采芣莒,薄言擷之?!敝艹瘚D人若有若無,忽斷忽續(xù)地在詩經里兜著衣襟唱歌,只是,我不知道二千五六百年的歲月,車前草一路迤邐,歷經了哪些人世里的烽火災劫。
車前草能告訴我些什么呢?
全臺灣海拔二千五百米以下,那個蹲在路邊、庭園、荒地之間,低頭采摘車前草的女子多半是我,只是二千五六百年的日子,人間早已離去太遠。
孢子成熟后會自動彈開,世紀的聲音,聽不見。然而未知的生命就這樣遠遠動地而來。
離開城市一百里,眾樹參天,陽光照下像薄幔。陰濕的闊葉林里,腐葉、枯草、殘枝覆蓋著大地。我盤踞巖上,像一株幽不見人的鳥巢蕨,高高高高地附在大樹頂端,等待著一切腐朽。美麗而清潔的水息和風露,這是地球上極干凈極干凈的腐敗與新生了。
看到鳥巢蕨我總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這鳥巢蕨是可以吃的。
鳥巢蕨真是美麗,叫它雀巢羊齒的時候,擊響了恒長遙遠的世紀,遠古洪荒自地心澎湃而來,舉世還原到最初的異域。臺灣山蘇花是它另一別稱,叫它臺灣山蘇花的時候,庭園造景,它的遠古荒寂濃縮成一頁小小的溫馨。園林植物、上好花材,它是生活中的清冽小品,疲累之后小憩,沒有人不喜歡它的線形伸展。
此外,這才是我致命的地方,它還有一稱,叫歪頭菜。歪頭菜是確確實實可以吃的,而且爽脆鮮美。吃它的時候,無關于生存,我不知道該怎樣說,我想到的是一種深質的反省。
曾經走在花蓮黃昏市場,鳥巢蕨被扎成一束一束,三十元短短一把,所有的新芽都蜷曲憩睡在一塊兒了。新芽的葉和柄都脆嫩無骨,或炒豬肉姜絲、牛肉沙茶,或汆湯、煲粥,或以鹽微漬之后做成泡菜,種種皆堪稱極品。雖然我僅以鹽素炒,但那滑、嫩、爽、脆,我記得的滋味,不可以說。
這樣美的東西,又這樣好吃,我自己的心中也并未滿足。離開城市一百里,我摘鳥巢蕨的芽尖,“崩、崩”,每折一片一個生脆,四顧杳無人影,片片摘來斷在心上片片響。
一切都靜,禿鈍的鳥巢蕨不知怎樣看我。雙圈傷口微滲稠汁,參差地裂著,我的隱痛漸漸上來,刺著我貪愛飽滿的口腹。鳥巢蕨靜默至極,短柄還是新的,短柄以上已斷在我手里。
整個上午,我在黝暗的林里穿過,覺得吃掉鳥巢蕨的雙圈新芽,不比殺生仁慈,采食種種野菜,吃鳥巢蕨讓我覺得不忍。涉過這一片林子,山巖上猶有一大叢蓬散的鳥巢蕨,枝葉繁茂,邁過重重災難著生于此。雄健的氣根不停地生出,不停地死亡,腐植的有機物因而得以堆積。老葉成群,團聚著中心幾枚新生的蜷柄,周圍所有的環(huán)境都在改變,包括山林,而新芽仍在酣睡,半垂著粉頸,不知道這世界白天和黑夜?jié)u漸將要歸于一同。
在這之外,還有沒有大片大片的蕨屬植物像水草?還有沒有干凈的水息如風露?吃這樣好吃的鳥巢蕨,讓我覺得負擔,它的美麗不同于其他細生細聚的植物,它的美占有空間,卻飛出領域,發(fā)展與超躍,摘掉它仿佛摘掉了未來,叫人充滿不安與荒寂。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p>
推門出去,采一把遍生的山茼蒿回來,我總想起詩經?!坝谝允⒅?,維筐及笛,于以湘之?維鏑及釜。“采了山茼蒿用什么裝呢?方形的竹筐和圓形的籮。用什么煮呢?用有三只腳的鍋子或者沒有腳的釜。山上的山茼蒿成片成片,左右采之,霎時盈筐,四季遍生遍長,不會給吃光的,我很放心。
進而知道山茼蒿群落而生,莖葉柔軟多汁。市場上會有它嗎?現(xiàn)代人被喂得嬌寵的味覺。不愿意在自然的原色原味里醒來。山茼蒿的生命力強悍,氣味野烈原始,嫩莖撕皮和著新葉爆炒,我總仿佛自己只是詩經里嚼著葉片的青蟲。
“月出皓兮,佼人僚兮”,殊不知太古洪荒,我的世界不大,但完美恰如一莖翠葉那么新嫩,多水多汁的夠悅我目。
開花時節(jié),山茼蒿小筒狀花序葳蕤下垂,意態(tài)生發(fā),粗發(fā)褐服,亦有婉轉之姿。然而春光有限,花序一老,便要散成一團白毛,飛絮蓬頭了。
一年里夏初和秋末兩個時節(jié),熟透的白色冠毛隨風脫飛,空氣里起落奔流的飛絮像銀芒,一根根負著閃亮的毫毛,竄在周遭,即生即死之際,隨即而來的是忽忽飄飄的炎暑和寒冬哩!
野地里偶有小孩拿了它嬉鬧,彼此對著臉亂吹,驚跳閃躲,山茼蒿的白芒益顯無形無狀的附了人一頭一臉。蓊郁的夏天的山茼蒿也老了,每個日子都有點什么東西在指縫間漏去,每個日子也都有點什么東西在心間沉沉地落下吧。
五六月,我搬了小凳坐在門口,瞇著眼,看小芒絮越過陽光落在我的裙子上,我的裙裾是它的沃土嗎?山茼蒿又稱神仙菜,與饑荒草同屬,初次采食野菜,嘗的即是它的生猛異香,那么就化我的裙裾為土吧!我可當真想孕它完成,秋末再見它生絮,茫茫的飛啊飛啊!飛遍整個大地。
十一月的時候采過假吐金菊,二三月的時候我也采過。操場邊、路旁、荒山野處.不經意的地方它都在那里季節(jié)性地生滅。其余的時間我看到它,都是扁球形的頭狀花,軟黃塌賴地伏在地上。假吐金菊生命力強韌,干黃的花序下面仍然有很深的根,牢牢地釘在地里。植物在季節(jié)里,向來有著它奇異的秩序,假吐金菊一旦抽芽,在季節(jié)里往往會吃掉周遭其他的植物。地盤侵占,命運一說,假吐金菊只相信它自己的氣味。
假吐金菊一年生草本,莖如芫荽,葉呈一回二回三回羽狀深裂,細細碎碎的分又又似茴香。核心一個小瘦果,像裸裎的菊花心,由翅狀苞片組成。生長期間一叢叢平鋪地面,葉葉心心舒卷有余,伸縮有致,拿它炒食,滋味甚美。是故,不可多食。
我有時興來,雨后蹲在荒草路旁,一莖一莖細細地采,采半天,不盈一握。學生見了倒是一心幫我,拔草似的大把大把地抓,三兩下給我一盆。我哪是要吃這么多呢!小孩子是一番好意.可是生活是可以過得很從容的,從容里的余裕,怎么能快呢?假吐金菊太細太碎原本采不多的。我看著盈盈一大盆,這世界患難太多,或許只適合世故的人,世故的方式,大把大把地打撈!這些生發(fā)當然和孩子無關.但是難為了他們生在其中。還要慢慢長大。
假吐金菊莖葉細密,聚合之間糾錯又自有余隙,低低的那樣接近泥土,輕描淡寫地活著,輕描淡寫地綠著;伏在低低的地上看天空,什么都比它高吧,但是牢牢的深根鉆在土里,誰能寸步留心呢?那些被它吃掉的植物,是因為少了它那么一個健康的底子嗎?
書上說,假吐金菊炒肉絲、魚片,滋味甚美,而我至今只摻一點鹽素炒。吃一口滋味甚美的假吐金菊,我只能想著它的健康的底子。
今晚吃小葉灰藿煎餅。
許久不曾規(guī)規(guī)矩矩買過菜了。日子隨興,任自然而作,任自然而息,我的傾向充滿了季節(jié)性。想起北極熊秋天以后大肆掠殺膘肥的海豹,深冬至早春,則以睡眠度過長長的饑餓時期:夏天改變口味,掘草嚼根,嗜食海草,耽溺于各種漿果。冰原的生存環(huán)境對北極熊而言。一生輾轉流離,永遠忙著找尋食物。然而我不一樣,不需要喂養(yǎng)那樣龐大的身軀,我喜歡的是北極熊的安靜,遇到同類遠遠避開的深寂。攤一張小葉灰藿煎餅.我也和北極熊一樣善于改變種種口味。只是說起季節(jié)的靈敏和準確,不知要怎樣告訴北極熊有關春天的慷慨。以及小葉灰藿的豐美。
小葉灰藿屬藜科植物。大名鼎鼎的菠菜是它的同科親屬。愛吃菠菜的人,必然會愛吃小葉灰藿,不愛吃菠菜的人,夸張地記著菠菜的氣味,錯過了藜科植物的優(yōu)良質量,也錯過了小葉灰藿的素逸清美。
小葉灰藿是美麗的,葉背,嫩枝暈著淡綠的粉霜,嬰兒的綠。我坐在田邊,與之相對,迎面風。滿心唿唿響,淌滿水意,重山廣水小葉灰藿成片成片地聚集,但是不吵,仿佛孤只的存在。植物群落,比我想象的安靜。
小葉灰藿和善地躺在面糊里,我手上猶有殘余的蠟質粉霜,嬰兒似的綠粉糊在手上,小葉灰藿的優(yōu)雅顛覆了我的一貫遇事粗略。調理小葉灰藿,常會被它細質的葉吸引,綠白粉霜仿佛含著光。或素炒,或煎餅,小葉灰藿不寬闊但生年素凈,含在嘴里,輕咬細咽,柔靜氛圍,我向小葉灰藿借得的是深刻的優(yōu)雅。
也不知小葉灰藿是有花的.密質粉團一簇簇。書上說它密圓錐花序?;ū晃迤?,雄蕊五枚,果實為胞果。原來不是所有的花都是那樣容易給人看的,小葉灰藿的花密聚成團,光憑肉眼無法勝任,得借助放大鏡或顯微鏡。而放大鏡和顯微鏡下的世界.小葉灰藿不是我看到的那個樣子了。
五月開始,就一直在收集鴨兒芹的種子,一粒一粒仿佛燕麥仁。細拈到掌心狹細而瘦,壓根兒沒有德色才能與心腸然而,它是活的。
仔細留著,我知道內里有蠢蠢欲動的深心,啜飲春水,輕輕裂土,天地玄黃一切都還在幽秘與混沌里。陸陸續(xù)續(xù)集得一包,怎樣可以久存又不發(fā)霉呢?陽光下曬曬,小雞兒來,小鳥兒也來,我走過去它們撲翅振飛;五步十步,覓食總擔些風險似的。漸漸的種子由青轉褐,生與死的分際,只有水才是生命與生命的來源。
說起吃鴨兒芹。最初的時候,我是肚子餓了,隨隨便便在路邊小野店吃飯。看著墻上招貼,心里好奇,選了一道野菜。那小店也實在籠統(tǒng),零零總總,家蔬之外,一概沒有名姓。我放進嘴里細細辨認,一點不敢大意,還是只能叫它野菜。小店老板拿了實物給我看看,復葉三出,油綠生光,有些像芹菜,可又不是芹菜,這里頭不知道有沒有親屬關系。我嗅嗅那野異未馴的香氣,認真地買了一把未炒的回家翻書,翻到菜吃完了,卻一點也無著落。許多年里時而想起,不免惦記那行游的山鄉(xiāng)野店不知在不在了!以后也真奇怪,原先遍查東西總杳無影跡,后來我讀到了之后,隨興到處走走,總是啊,我說真巧,意外地又碰見了,怎么總是鴨兒芹哩!
而今,早就收好了一把種子。春秋播種,四季皆生,這樣說來鴨兒芹仿佛已經不是野物。很可喜的,田疇的日,田疇的夜,光陰暗里流度,插芽展葉,鴨兒芹默而無息,很容易就相互廝磨成了整片。從前鴨兒芹生在野地,氣味特殊,生命力旺盛,蟲兒不愛吃它,倒是烹成佳肴,成了人們的美味。冬末的時候,我站在園里,食指潤濕,沾了種子輕彈,散播的都朝四周奔赴,沙沙沙沙,土壤要適度的柔軟呢!細雨一落,所有的種子在土里不知道將怎么的浮動起來。當我想起來的時候,低頭察看,果然,新新的一無所知的綠,充滿怡悅,正是剛起步的升平年代。進入農業(yè)時期,人類巧妙地馴服了許多動物、植物。農業(yè)、畜牧、熟食,人類一直有許多偉大的進步,種植鴨兒芹當然不算什么,然而想起鴨兒芹原是野生,我便想起好多好多地球的蒼翠往事。
我還是隨意種種鴨兒芹吧!鴨兒芹落在土里還是一樣,一簇一簇在園里擠得熱鬧,野異地散發(fā)出一種香氣。早上的時候花露水珠聚在葉緣周邊,采鴨兒芹的當下其實非常美麗動人,大珠小珠叮叮咚咚落入土里,透明的水珠光亮閃爍,清清楚楚的一顆,落入土里就不見了。金光和明珠都是水做的,幻夢空花,我還是愉悅地采鴨兒芹吧!今日餓了,鴨兒芹不知道是要素炒還是氽湯,或者切細了調上面糊,細白的面里撒了翠綠,坐下來吃香甜的鴨兒芹面餅時,七寶璀燥、琉璃輝煌都一一在我身旁掠了過去。
雨后,落葵長得益發(fā)健碩了。肉質的莖葉油厚壯美,緊緊地匍匍在地上,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想起地母。土地之于生命終歸是溫暖的。落葵緊緊地貼伏上去,莽莽乾坤,我看到的也終歸是生命奮進地抽芽,熱烈地燃起苗心。
落葵那心臟形的葉子,細細揉搓有一種濃稠的汁液,黏滑青生。蔓生在全臺灣平野、村落、荒廢之地,道地的野菜,四季皆可采食,春夏尤佳。近年來流行吃自然食品,不僅傳統(tǒng)市場有它,連超市里也有它的席位了。從鄉(xiāng)野晉升到平整潔凈的超市,它有了另一個嶄新的名字——皇宮菜。
落葵開展在野地,無量的綠,是有幾分青油油的霸略的,但我依然喜歡叫它落葵,畢竟我們是早相識了,不必那樣包裝相見。燦亮的陽光下,它全株光滑青綠,天天在那里會說話似的舒展。和它在野地相見,粗服素面,輕輕的笑里都是青春的自在。
落葵炒食,有種特別的黏滑感,不過比起其他野菜的特異氣味,它的味道到底是循服了。循服是循服了,不過我依然要的不多。這世上總要有東西被吃,很必然似的,尤其落葵,葉子長得肥厚清潤,災荒歲月,我一定要記得第一個找它。誰叫它和我早早相識了呢!當然,我這話說得本位、蠻橫,落葵緊緊一抿嘴,它什么話兒也沒說。
我吃落葵的芽尖、嫩莖。而落葵越摘越發(fā),摘掉一個芽心,它會另外生出兩個三個芽心。人應當只能吃這樣越摘越發(fā)的東西吧!還要節(jié)制地耐性地吃,才能恒常而有余。
這樣摘掉一個芽心,另外生出兩個三個芽心,倒讓我想起一個支節(jié):三角形截去一個角,還有幾個角?小時候我總說兩個,還理直氣壯不肯認錯。落葵見我摘掉一個芽心,私心竊笑,風里亂顫,再生出二個、三個、四個。而今,我當然知道生活里多的是這樣沒有定性的生發(fā),再看落葵一眼,鐘情款款,對植物的竊笑,我向來是不放在心上的。
午后站在后院露臺晾衣服,聞到陣陣桂花香,循著氣味找去,確實是桂花開了。小碎末紛紛散在葉腋,五月哩,桂花香,很細的一縷清幽,似有似無。
桂樹就在近旁,我手里的衣服抖動兩下,像五月的風輕翻兩翻,桂樹稍動葉面就又靜止了。
大隱隱于市,都市僻巷,晾衣服猶有桂香襲來。多么幸福,我不免放下衣服,趨前探探臉去,關于桂花,一時心底要想起很多。
都說八月桂花香,那可得看是什么地方。在臺灣除了暑假日頭高漲熾烈的七月及八月,臺灣桂花是四季皆香。
當年住在山上的時候,山上人家桂花是圍籬。有些老宅院前,一株桂花老樹七八十年,七槎八枒簡直就像大樹。植在庭前院落,小兒嬉戲爬上爬下,攀在樹梢可以和對面坡上人家喊話。山徑上有了來人,桂樹也像烽火臺似的,居高既可臨下又可望遠,四圍動靜消息盡得先機,家常有趣得很。
我住山上,因為地利,四時便皆在桂樹下行動,出得門去,道經一排,永遠忘不了一年里最香的一波桂花是在九月。
桂花香要濃郁要遠散,必得晴日,云淡風清。九月天,秋高氣爽,再加上七月八月沉潛了兩個月,九月初起,第一波花開盛極登峰,晨起第一道曙曦將花際夜露蒸散,走出門去那是何等情景,濃郁香氣襲來,整個人都被花香浸得好似在九天仙鄉(xiāng),愈午愈到高峰。午后依舊花香熏習不斷,到黃昏落花點點,一地鋪著桂花的路面,樹下坐坐,桂米像細雨,風香細細拂了一身還有。風吹很輕,花落很細,季節(jié)的聲音只在心間,山上屬于桂花的九月,總是明凈無有形跡,沉寂里一切都化為簡意,生命在深靜的安寧里要生起道心。
桂花樹很入一般尋常里巷,市井人家。樹質干凈,四時皆香,春天時節(jié),白頭翁、綠繡眼時在樹叢間筑巢,轉入轉出,它干而少水分的葉片,正好給了烏兒們一個綠色帆布般的活動簾幕,綠葉覆蓋下,許多辛勤溫暖的生命正在完成。此外,桂樹不招惹什么蟲害,很干凈的樹,很干凈的香,閑閑院落,植種一株,它是家常里的尋常精致,一如喝水,啃厚實的面餅,生活里的恒常,持久常在不經意之中。我有時捻二蕊新鮮花米置茶盞,有時捻一碟碎串置案頭,啜飲入胃,書寫生香,想那鄉(xiāng)間以及遠山人家,庭園里的桂樹,凡事好不過若此了,伸伸手尋??傻玫牟抛钍菍毼?。
桂花很入于一般市井里巷人家,那是它的布衣性格,但是并不影響它的深穩(wěn)內斂。葉雖粗服,花雖細小,但不掩大氣,重點在它的香,若有似無飄飛遠散,覺其所在,但永不顯招搖。住在山上的時候,黃昏手持一缽,站在桂花樹下拈桂米,泡茶、浸酒、糖漬,一杯一杯皆要感激好花好樹,人生若有一時淺啜低誦,細細算來,許多皆是因了草木。
而今移居城市,難得有了一小方庭園,植一株桂花樹看它年年高長,花香里提醒著曾經經歷的景物與記憶。沒想到的是住在都市里桌案上依然四時有一碟新鮮桂米。想起山上,曾在屋邊桂花樹上結巢的白頭翁,黃昏時節(jié)幼雛嚶嚶細鳴。我的都市空間,四圍也是鳥雀去來之地,祈愿桂樹亦是鳥兒棲止的場所,也許有一年也能吸引白頭翁或綠繡眼前來筑巢。若有一窩幼雛在我屋后露臺長大,遁隱市塵依舊有依稀的山風鳥鳴,像往昔一樣,衣服晾晾,旋進屋來,一開紗門,我進的仍是那個山間的寓所。
我和雀榕的故事可多了,在不經意間累聚的點滴,像蒼古深山的落葉樣深厚,時而翻起,柔軟而有彈性,充滿了有機的記憶。
那些年住在山上,屬??频娜搁拍完幮詮?,在次生林里扮演著演替的中途。根須四處密布,棵棵巨大,盤錯糾結,縱橫方圓尺許,足可圍繞散步。立在樹下,它的橫枝四下任意隨行生長,樹冠至巨。有趣的是枝梢常常直直伸入其他樹種中去。如果突然發(fā)現(xiàn)它穿過某樹的腋下,那不用遲疑,對雀榕而言無路也是路,穿堂越室,奈它若何!雀榕的葉片易落也易發(fā),新妝換得勤,時刻在漱洗中。隱花果更是驚人,小枝或粗干上每年密密麻麻簇集一叢,像圣誕節(jié)的飾品,涂了膠的長枝沾滿一身保麗龍球當雪花。這樣的種實如果都散布開來,繁殖力驚人,讓人想到魚類。以量取勝,面對自然,生命的出口各有法則,有時生命的繁殖,需要大量的累集是因為需要大量的消耗。
雀榕的果實以它鮮麗的色澤誘引鳥類,許多烏類以它為食。結果期任何鳥類只要找到一棵雀榕,那風調雨順,物阜民豐,好一季可以飲食無虞,歡樂無憂了。
曾經我在樹下看它,一身密聚的果實,引來七八只五色鳥聚精會神忘情啄食,完全顧不得我虎視眈眈掠奪的眼神。
來到都市,雀榕不一樣了。它小小的,但溝渠、墻頭、屋頂、石罅,無處不在,甚至于老樹的樹身,也是它寄身所在。只要稍有頹敗,稍有縫隙,它強有力的觸須就像吸盤一樣迅速著生。它侵蝕老舊,面對頹敗不留余情。它穿越幽密縫隙的根須,悄沒無聲,但是靜待時機,它是一只絞殺的能手。我常看它悄悄地立在墻頭,或者附生在某株植物的枝梢,平靜的表面下,隱憂暗生,福禍之間這世界充滿了暗潮。
種子經過鳥類的肚腸排泄出來,保不定會落到哪兒,但只要一旦落定,即成隱形殺手,根須循著水息探觸,仿佛掀動鼻翼,好似既有嗅覺又有觸覺一般。如果把一切只交給荒蕪的時間任由它發(fā)展,它那細若游絲,但無堅不摧、無堅不毀的態(tài)勢,必定在悄然里攻占一切。
它是有名的纏勒植物,小小的根須經久可以絞殺一棵大樹。但無所謂殘忍,生命的呈顯純屬自然現(xiàn)象。
說起都市的雀榕,亦無處不在,校園有,其他地方亦有。早年在新公園的時候,我曾經坐在它的樹下,吃它落下來的果實。那神情如鳥兒一般專注,顧不得四圍環(huán)境可有竊笑的眼神。只覺它巨大的濃蔭與源源不絕的根須仍在等倍拓展,既散千萬殊又歸于一本,其壯闊厚實之象,獨占半壁,卓犖大者,偕天地并立,其樹冠、根識仿佛異稟。它纏勒,絞殺,??!都市里也有這樣的雀榕。對鳥類來說,食源稀少的都市,那可是最好的聚集場所。
九月初至,朋友就叨念著臺灣欒樹都開花了哩。言下之意,天還熱著,身上溽暑的汗?jié)n尚未干透,時序流轉卻從未停歇,節(jié)氣嬗遞,流年已悄然要在暗中偷換了。
朋友住的地方在都市,當窗正對大安森林公園,以她鐘靈于季節(jié)變化的情性,雖是鬧市,窗簾拉啟,亦自有花木蟲烏登臨。比起荒野,雖屬吉光片羽支離切分的片斷,只要愿意領略,亦有契心之處。托物也好,移情也罷,精致心,四季總有吐屬尖新的植物可與開誠詠言。重要的是心。何況秋天顏彩如此富麗,怎好平平敷衍!黃花枝梢,透過欒樹,季節(jié)的脈動已經輕輕叩響在心底了。
就城市言,作為季節(jié)的提醒,雖幾片霞影飛紅,三兩點綠蔭蓊郁,也差可令人心中幸樂。悄然一眼,不經意地看見,堪息仿佛,對想望的人也自可在無意間挑起一二絲草木季節(jié)的會晤與失離。
我二人走在新生南路上,四圍高樓迭起,聽她反復不舍地叨念,肺腑密宣似的,抬頭確見不遠處公園一角黃花高枝初聚。疏淡的黃尚帶微青,確是一個新的起頭,感覺整個城市仿佛都等在季節(jié)中,正有一個新的場景要來。
倉皇的城市,四圍滿是一棟一棟不相干的大樓,車如流水馬如龍,縱橫交錯地走在其間,城市若要悅目賞心,偶爾令人漫步佇足,還真需要靠植物的興茂,在季節(jié)的漸遞中大肆揮霍,進放出一些喧嘩驚人的顏彩。而臺灣欒樹熱鬧起來,正會群起富麗裝點整個街道,改變一座城市,種樹,是最實際的事了。
應時最美,說起對欒樹的叨念,九月無疑是風調初起,都市里的一場草木氛圍在籌措醞釀中了。
初識臺灣欒樹的時候,當然是在深秋,車行所至,本以大道為主,然而,那時節(jié)濃蔭列道的兩岸,樹冠不一樣了。滿滿密集一樹的酒醉酡紅,赭色或深或淺,綿綿無盡,秋涼里的光彩,都市里還好有它。小蒴果三裂,看上去一個一個像有厚度的小球,那顏色飽實厚重,確是屬于秋的,雄渾富麗,沒有預警,無從覺知的就忽忽聚滿天空。后來問清楚了,那儼然成為大道主角,正受季節(jié)寵幸,顯著簇擁在惹眼處的原來叫做臺灣欒樹。
動物植物皆然,名稱上冠以臺灣二字的即為臺灣特有種:臺灣藍鵲、臺灣獼猴、臺灣海桐……皆是,而臺灣欒樹不僅為臺灣特有鄉(xiāng)土樹種,更以花果皆美而舉升為世界著名花木之一。
臺灣欒樹樹性強健,不擇土壤,種子隨落隨發(fā)生長迅速。依我觀察,易生的小苗貧土瘠壤皆可憊活賴長。冬天風吹得瑟瑟作響,它落了葉的干枝像枯爪,殘黃萎頓掃在天空失了水分,襤褸污淤,看似塵夢羈累,萎頓得活不過來了,新春一至,又是一樹新葉,綠蔭濃密成傘,蒼翠蓊郁,綺麗地重新在那兒舉說軼事,舉說起奇談來了。據(jù)說那善于忘記的便善于存活,至于自己早先的樣子,顯然已不復記憶。這樣說說,欒樹的特性不免讓人想起臺灣的特質、民性,好生好長,不擇土壤,反正大地有季節(jié),事業(yè)有時機,憊活賴長都行,富麗一時,襤褸一時,各有各的時運,草根自有草根的韌性,想來也是必然了。夏天里欒樹樹冠似巨傘,涼風清逸,善于遮蔭。這樣的樹種作為街道景觀,濃蔭下走過,夏日里等紅燈的當兒,煞有介事地蔭在它的樹下,當然是享受庇蔭。商店林立的都市,它是一小片綠葉堆琢的傘,葉緣鋸齒像精工的刀痕,葉隙間翦翦陽光如星,仰首看著,小規(guī)模的艷陽錦緞,也是一般尋常愉悅,我希望都市多有這樣的樹影。
臺灣欒樹濃綠到巔峰便又再轉黃,入秋更是它美的巔峰,黃花豐登,孟秋仲秋而季秋,黃花與蒴果比例皆大得驚人,長長的好幾個月占滿樹冠頂梢,視覺效果,它成就了整個季節(jié)的天空。
自八月底的某一日起,樹梢細密鮮艷的黃一日勝過一日,颯爽秋天它一直在次第轉換中,黃花換成蒴果,苞片似胭脂,霞焰成片,或酒紅或深赭,亮麗擺蕩,少不了它是當季最燦亮熱烈的植株。從花到果幾乎長達兩個季節(jié),屬于它的熱烈,粉墨,重重疊疊登場,富麗雍容,慶典一樣的囂聲喧嘩,實實體體,它占滿了一個位置,清清楚楚的位置,表示了它存在的曲奇,一個瑰麗的夢,不管茲體事大事小,興緒歡哀,稍事休養(yǎng)生息,它讓人普遍感知,蕭條之后它確是又就緒分明了。
入秋時節(jié),臺灣欒樹蒸炙的節(jié)慶氛圍熱鬧團團。十月底臺北欒樹開得如火如荼,天母人在慶欒樹節(jié)的時候我下臺中。世紀末9·21大地震將滿月,返鄉(xiāng)道途行過災區(qū)外環(huán)邊沿。啊,看到臺灣欒樹的蒴果依樣紅艷艷一團團錦簇擁在枝梢,爾后,沒有想到便行經了傾斜的德昌之家。德昌之家傾斜的大樓像累了,靠在相鄰的一棟樓墻肩梢,擠壓的部分瓦礫殘片不成形狀,未擠碎的部分暗紅大理石墻面依舊華麗璀璨地泛著薄光,傾斜的姿勢,耗費而磨難地撐著,房子要是累了,格外顯得不成樣子。墻面還是新的,顏色未老,看來應是極堅固的東西,卻一切都是虛的,怨懟與誆騙,能惋惜什么,嚴酷與失火,咬牙切齒也不是了。
欒樹應時最美,此時此地卻映襯著危樓,殘酷的是樓還是欒樹?樹梢搖曳的赭色霞紅,蒴果苞片像古磚厝的瓦,滿滿映著天空讓人想起古巷風貌,褐瓦紅磚平衡了城市太快速的時尚,而今看它在危樓狼藉中占滿整條街道,季節(jié)的儀式,臺灣欒樹見證了什么?
輿論集中的災區(qū)是焦點所在,而德昌之家呢?傾斜之姿還擺在原處,樓前的街心大道封鎖了一半,雙線馬路變成單線,我們在車行狹窄的擁擠中緩慢地像螻蟻一般匍匐行過。因為花開的緣故,街道應該多一些蘊藉的秋思嗎?可是驟而潰亂,路上靜靜流過的車潮人潮都看到了什么?大樓,還是欒樹?走過的車潮各有各的漾蕩吧,但是都沒有說話。如果策動心機,大地是專斷的,自然是專斷的。而人類呢?人類太復雜,很難認識自己。
秋以后,天色漸漸暗得早,沒有走多遠,暗沉沉的車窗外冥蒙一片,美麗的蒴果小紅球在空中漸漸一色,遠近都墨黑無奇了。我回轉頭去再看一眼,原來姹紫嫣紅開遍,而今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災劫可怕,但不要成為廢墟,臺灣欒樹還站在那里。
春天,臺北城中的木棉樹開花了。在公館站牌等車的當兒,我繞前繞后,在樹下遠遠近近地仰首,看我想看的木棉花?;ò甑木€條、顏色,全在空中,橘紅襯著臺北的高天,有時背景是艷艷的藍,有時是陰陰的灰白。不過,藍也好、灰白也好,春天的季節(jié),無論如何木棉的花都是主體。
麻雀在樹上跳躍,東啄西啄,只有麻雀自己知道它啄的是些什么。樹下車水馬龍,人聲囂然鼎沸,綠繡眼一意把頭伸沒在花心里,全心模樣,下面的世界皆不存在。鬧哄哄的整個世界,就它一意專定,視若無睹,如長風一樣在高空里自由來去。喧囂車陣,擁擠人潮,沒有人知道舉頭三尺以上的世界,整個城中的沸騰都不曾妨礙它從容的停棲,安身,轉首,不紊不亂地吸一口花蜜。
仰首,綠繡眼來了又飛了。木棉樹總是那么高,年年看花,花總在高高的頂端。我仰首充滿向往,但是難與它對面相望。我有時在地上撿,旖旎墜地,天崩地裂。很斷然,這樣雄壯的花,從來不與人優(yōu)柔纏綿。花謝滿地,人如潮水繁忙來去,行人匆促的市區(qū),沒有記憶,留不下半點緬懷。
初夏之際,我仍在木棉道上等車,竟然意外拾到一個崩裂的蒴果。美麗的木棉蒴果,好看的咖啡色外皮下微露著白白的棉絮。我如獲至寶,急切俯身拾起,才捧上手正要細覽,還沒看盡,倏倏一陣野鳳,絲絲棉絮飛白自我手中脫飛而去。我伸手自空中按住,一時間把不住摸不著的不知是人世間的一些什么。木棉道上來去多年,不意間得來的東西,還沒握實,一霎間就又叫野風全數(shù)收拾殆盡。
今年木棉花又開的季節(jié),我依舊在城市中行走,朵朵紅花一樣在臺北的高天自由展放,打底下仰首,靜覽天姿,它依然是高的,除了仰首,還是只能仰首。老看它的背影,遺憾中竟有朋友提起,他搭乘捷運,在忠孝復興站等車,車站與路旁的木棉等高,第一次發(fā)現(xiàn)竟然可以如此從容與花對面相照。
于是,我也去了?;ò晗駛€碗口,花心雌蕊雄蕊流風富貴。倚在捷運站邊,由于等高,是另一種心情。從容委婉不已,我如綠繡眼一樣全心,一意把頭伸沒在花心里。在市井沸騰的鬧城中心,我如是看花,一抹橘紅,海碗一樣蕩在眼下。
在這個大都會里,留不下古跡,地價太貴,一切都該被翻新更迭。庭蔭的院落,院落里的大樹,逐一為高樓取代。實際一點,務實永遠是最大的贏家。
留不住可憑吊的歲月,每天在城市里來去,愈來愈發(fā)現(xiàn)生命的斷層。情境沒有貫連,回溯沒有過往,看不到歲月流動的痕跡與傳承的步履,半壁驅離,所有的存在都是浮生的淺根。城市的年齡淺得很,現(xiàn)實里繽紛喧嘩的核心,浮蕩的文化只有伸出的一根手指頭長。
每天早晚在這樣的塵囂里穿過相鄰的小區(qū)上下班,一排一排密集的公寓,到處都是房子翻不出什么新花樣。
于是,每天換一條路走。巷弄連接著巷弄,我在其中偷窺各家院落里的草木遣興,意外竟發(fā)現(xiàn)了一株銀杏。
那銀杏已高及二樓,拳頭一般粗細。長在都市人家的院落里很不容易,幾乎貼著墻壁,非常局促。但銀杏是氣宇非凡的樹,擁擠的空間依舊不掩帝王之色。那樣特殊的葉形在陽光里粉粉地映綠,小扇面古雅典麗,出落得非凡,想不看到它也難。
我從初冬看到它轉黃,片片葉落。今年開春時節(jié)一直念念不忘,算著它新葉爆青的日子。三月、四月小扇葉一點一點透青,在風雨里涓涓洗凈長大,樹身細長,高則高矣,唯葉片疏疏,就是瘦質不夠豐茂。我想起在日本,蕭瑟里它整排金黃,粗大的樹干,像巨樁一樣穩(wěn)穩(wěn)地安踞在地上,金黃富麗。從石炭紀到二迭紀間它就在地球上生長了,自兩億多年前穿行到現(xiàn)在,是地球上現(xiàn)存的古老植物,被稱為活化石了。
兩億多年前的孑遺植物,那個年代的東西現(xiàn)在仍存在的還有哪些?每天早一遍晚一遍看它靜靜站在那里,老的是時光、年輪還是人心、物種?種它的人如何想呢?它身上傳承的因子有兩億多年前混沌洪荒的風雨,沉斂凝止,又富麗壯闊,視覺上的美感充滿詩情畫意。早晚穿過小區(qū),它是這方圓百尺里最有年歲的生命了,一眼看過去背景悠遠,要追溯到曠古的世紀。市井囂聲,吹拂的風里帶來石炭紀的依稀,我每天走過便領受一次遠古的洪荒。
一株銀杏那樣緊緊地貼著屋宇,疏松的枝椏展向二樓,最古老的樹,長在我們這個雜亂小區(qū),沒有古跡的城市。我每天走過,看它一眼,被稱為公孫樹的銀杏一語不發(fā),緊緊地壁立抿嘴站在那里。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合理地爭勝,也不免窘于促迫,無辭以對吧!
朋友住在花蓮,院里種了一棵高大的孔雀樹。在臺灣居家可以擁有一棵大樹,真是好福氣,更何況那是棵孔雀樹。每年一次花期,深秋種子成熟,長而蜷曲的豆莢落滿地,年年她在自家院里剝紅豆,剝不及的就在樹下抽芽生長,每年一批競生的小苗,樹下盡是新生的細嬰一叢叢,這些小樹未必長大,但是新生的歡喜與稚弱,想來也令人充滿期待,一批細苗在院落里提醒著季節(jié)的變化。這也讓我想起魚子,物種的繁衍,植物也和動物一樣,以量造就質素,生殖的靡費往往以千百萬計,在大量的消耗里,還得有天時、地利等種種情境的配合,這些小苗如果移到遼闊的曠處,紅豆成林,多么令人不可思議。
她給我寄了滿滿一袋子,好生驚人,我把它倒在陶碗里,竟然倒了滿滿一缽。這真和我的心境不太一樣了。年少時浪漫,青衫翠袖以紅豆相贈,難得一顆端的是空渺的情懷。那時候偶有一顆如獲至寶,如今相思滿罐,到手一缽,乍然一眼還真走味。掬在手里,深紅淺紅淡橘暗赭,咳,我心中有些失笑,那樣艷亂的紅,我是從其中退出來了。
中年再看,我把它一顆一顆撿到掌心,那紅豆因采收時成熟度的不同,深淺之間竟分好幾種色澤。早收了的是淡淡的淺橘,被水浸漬似的稀薄色彩,像褪了色的相思,仿佛還沒成形,就半簡殘離了。另有已近乎暗褐的深赭,相思老盡,不知是不是一則淤紫的諫言,一樣心形,可是烏淤停滯的醬褐,確實已經過了那種涼颼可逸的幸福了。仔細挑撿,要找出那種光艷郁麗一路盛艷的純紅,鮮明極致竟不可妄得一二。想來,命運到處都是一樣的,何必猶豫抉擇,淺橘、深赭、暗褐、鮮麗、洋紅,到處都是純出偶然的概率,一缽紅豆,難享的小艷福,紅紅光澤,每個都有它經驗的過程與歷史。
王維說“紅豆生南國”,孔雀樹確是一種熱帶植物。我小時老誤以為結紅豆的是相思樹,看著相思樹開花,便期待結子,最后收到的是扁平黑褐的種子,心里落空,真是失望,隱隱覺得那樣紅艷郁麗的相思紅豆不是那么容易近在身邊,落在生活里的。更了然的是,我現(xiàn)在有了一碗,滿滿的一碗,乍然覲見,我恭維了它,但不再相思。王維說“勸君休采擷”,或許是對的,華麗的陰影,但我期待生命站在遼闊平靜處,蔚藍是遠意,近身的東西,樣樣都不免有些多余了。
(選自臺灣無限出版社《山·城草木疏:綠活筆記》)
責任編輯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