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逼婚殘疾青年的愛與夢

楊楠

沖突升級。距離2019年除夕還有一周，何健決意離家。

他與父親惡言相向，回了大姐一個巴掌，再用拐杖擊向大姐的小腿。

導(dǎo)火索是結(jié)婚問題。半歲時，鎮(zhèn)上暴發(fā)小兒麻痹癥，何健沒打上疫苗，右腿落下殘疾。母親在年前為他尋得一個姑娘，以11萬彩禮為條件。早前有過兩次介紹，一個是癲瘋病人，一個是二婚。這是頭一個健康女孩，何健怒斥母親 “買賣婦女”。

沖突過后，何健宣布與家人斷絕關(guān)系，跑到火車站旁的小旅館，獨自度過春節(jié)。出走時，除了幾件衣物，只帶了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何健隨后在豆瓣網(wǎng)成為熱門話題“春節(jié)自救指南”中最熱門的文章，甚至有自媒體平臺向他約稿。

寫作是夢想也是溫室。何健喜愛文學(xué)，他高興自己寫的東西終于有人看了，又不甘心寫些自己的故事才有人看。

他有過兩段脆弱的感情，經(jīng)不起細(xì)究，無疾而終。他不接受家人安排的婚戀，因為“對愛情還有向往”。作家史鐵生將殘疾與愛情比作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zhì)的兩條密碼，而對殘疾人愛情權(quán)利的歧視，卻常常被默認(rèn)，甚至被視為正當(dāng)。肢體的殘缺，造就了何健的敏感與自卑。

“自卑，歷來送給人間兩樣?xùn)|西：愛的期盼，與怨憤的積累。”史鐵生在《病隙碎筆》中寫道。愛就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何健向往愛情，渴望走出軀體的囚禁，走向別人，盼望生命在那兒得到回應(yīng)。而三十年來，何健的家人則懷著愧疚，小心翼翼地期盼著未來。

春節(jié)期間，《南方人物周刊》采訪了何健及其家人，試圖記錄殘疾人婚戀世界中的一縷褶皺與微光。

一個殘疾人被逼婚的始末

如果我爸只是敲門，我會打開。但敲門的同時他說：你媽買到一個云南女孩了，你快出來，女孩好手好腳，你同意就可以帶過來了。

聽到這話感覺自己像是海里的金槍魚，一下子被捕魚的人插穿。我死了，更想死，可是我又沒死，只能裝死。

我爸讓我出去和那云南女孩視頻，同意的話就買下來。他用“買”。我只好躺在床上繼續(xù)裝死。我姐從她午休的房間里出來：你出來先看看吧，不同意可以拒絕啊。爸媽都是為了你好，媽聽說XX地方有女孩子，一大早帶著大娘包車去給你看，你現(xiàn)在這個態(tài)度對得起她嗎？

這是我媽找來的第二個女孩了。離雞年還有幾天時，爺爺去世了，之后我內(nèi)心世界空缺了一大半，心里開始松動，于是被安排了一次相親（其實只是見女孩父母）。女孩剛滿20歲，有精神疾病。我看到她坐在陽臺上，一整天都在照鏡子。

說服自己的時候，在想：娶了她吧，如果她嫁給別人估計病會加重，會被家暴，會被嫌棄，精神壓力更大?？墒沁^了幾天之后又想，如果有了孩子怎么辦？一個殘疾父親外加一個精神失常的母親。孩子生病了怎么辦？我能背著抱著他去醫(yī)院嗎？他的同學(xué)們是不是會欺負(fù)他有一個不正常的家庭？被欺負(fù)了怎么辦？我要與孩子同學(xué)的父母去理論嗎？我會在理論的過程里，被孩子同學(xué)父母侮辱嗎？

還有介紹過一個二婚的，就在這次前十天左右。她讓我發(fā)一張照片過去，我就故意發(fā)了一張全身的照片，拄著拐杖。她問我怎么了，我說殘疾。她說那算了，不要談了。

那這次呢？如果我說不同意，他們會生氣：人家好好的女孩，怎么配不上你，你別太自以為是。我說，不能買賣婦女;他們說怎么就是買賣婦女了，他們家窮，沒辦法才這樣。結(jié)婚都要交聘禮的，他們那地方的男的交不起聘禮，我們給得起，人家女孩愿意，不是好事一樁嗎？

我姐在門口罵我，沒有同情心，不體諒父母，不孝，我打開門，罵她無知，沒人性。她打了我一巴掌，我反打了她一巴掌。她拿手機砸我頭并推倒了我，我拿拐杖重重地打了兩下她的小腿。我后悔打她的第二下，但不后悔打她的第一下，這樣她才對我徹底失望，不會再管這件事。她是一個很好的姐姐，至少在除了這件事上，很多方面都在為我著想，為我擔(dān)憂。

我爸敲門，說要殺了我，被我姐攔住，我姐也擔(dān)心沖突進(jìn)一步升級。我知道他不會殺我，但我會殺他。2016年也是因為成不成家的事，他把我揍得鼻青臉腫，我拿著菜刀追砍他。

我爸說了，說我這個人很陰險，如果他現(xiàn)在打了我，指不定晚上我就拿刀殺他了。我聽到這句話心灰意冷，想了想，算了，還是走吧，與這家人徹底脫離關(guān)系。我問朋友借了點錢，帶了一個小的箱包，裝了兩三件外套和褲子，還有就是一本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離家的時候二姐正好回來了，攔著不讓我走，還給我塞了900塊錢。

我先在家附近找了一個酒店，一晚上一百來塊錢。二姐夫發(fā)微信喊我去過年，我馬上就買了一張去寧德的票。但后來我二姐發(fā)微信讓我別去，我就退票了。我又問了一個以前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廣西防城港的女孩，都喜歡寫作。我問她可不可以去她那邊，她先說可以，后來說讓我先去南寧待著。我聽到這話，又把新買的火車票退了。之后就在火車站附近租了一個房子，也不知道去哪里，交了一個月的房租。

豆瓣上有個網(wǎng)友，知道我沒吃年夜飯，只吃了餅干和面包，就給我發(fā)了個66.66元的紅包。她一直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知道我沒吃年夜飯之后好像比我還難受。

這幾天都是每天只吃一頓飯，因為懶，哈哈，我對餓的忍耐力挺強的。我床頭有薯片。不是沒錢，我現(xiàn)在錢很充足。你看過《饑餓藝術(shù)家》嗎？我在看這篇的時候，有一種靈魂震顫，好像那個人就是我，好像專門為我寫的。去討好觀眾，損害自己，我的生活就是這樣。

你和他說，不要刪掉我們

二姐夫喊何健來家中過年，其實是二姐的主意。可她沒想到自己這個當(dāng)姐姐的，說了何健兩句，何健就退了車票，刪了她微信。“我是后悔說了他幾句，他一個人在外面，我們也舍不得他。”

離家后，何健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宣布與家人斷絕關(guān)系：“本人與何建國一家正式脫離親屬關(guān)系，此后不認(rèn)他為父，我也不是他兒。買賣婦女是有違法律，違背道德，喪失天良的行為?！彪S后，他陸續(xù)刪除了家人的微信，期望自己能夠獨立。這不是他第一次刪掉家人微信。

二姐不明白為什么何健為人和善，偏偏和家人合不來，“小時候他生病，爸爸三更半夜去借錢，帶他到處看，他不能不記得爸爸的好。”大約有半程的采訪，二姐都在哭，“記者朋友，你和他說，他恨得不想娶也沒關(guān)系，他自己又不是不能養(yǎng)活自己。到時候?qū)嵲诓恍欣狭?，跟我們在一起也沒事，不差他一個人吃的。”

何健的婚戀事宜一直由母親操心，她幾次回到老家請人物色結(jié)婚對象，找著她滿意的才敢給何健說。她希望何健結(jié)婚。為了抱孫子，也為了她死后還有人照顧他。

我兒子腦袋是好，可是腳不爭氣，我們對他是很愧疚。我都是偷偷地回老家，別人問我到哪里去，我說到娘家去，不說去找媳婦。人家問怎么不找媳婦，我就講不找、找不到。那有壞人啊會講，你看她兒子到處看，還看不到一個合適的。腳不好還挑，叫你兒子不要挑了，你也不要挑了，生得了小孩就可以了。我哪里行了！小孩子大了我可以帶，但是坐月子總要媽媽帶的，太糟了的月子都帶不了，那不行的。這趟回去，車票錢，人情世故，花了三千多塊錢，做媒要給錢的。

一共帶我兒子看了兩個。前年上半年看的那個有癲瘋病，人家是可以，他家里就叫我交17萬彩禮，就是怕我兒子反悔，怕我兒子不要她，我就有點猶豫了。我交那么多錢，但是嘴巴是在人家身上，不好講的。我也怕我兒子不同意。我想帶她去我這里的醫(yī)院看一下，看那女孩診得好不。我想同意又怕同意，怕她如果懂事了，又不要我兒子了。我兒子大她七八歲。我看到她很窮，她媽媽是后媽，有一點刻薄，我想把家里的衣服給她的。不是舊衣服，都是八成新的，現(xiàn)在人都不要舊衣服。

我回老家還給他看了二婚的，二婚的都有一點驕傲的。這次也是鄰居介紹的。女孩子是很遠(yuǎn)的地方的，親戚介紹，也是叫我交13萬。我在這里和我女兒一起開個網(wǎng)吧，（我們老家）那里好像覺得我很有錢，就是直接講叫我拿一點錢，就是彩禮。好像是你拿彩禮，就可以直接帶女孩過來。

這個女孩子是正常的，我去了就對我笑，端茶給我喝。我說這個還可以，就叫我兒子看了。我說不是買，買我不同意。女孩子跟我說娘家是哪里人，她跟我說那邊很可憐，我兒子他不聽，就講我是買，我說你來看一下，視頻一下了，女孩子也要看你的，又不是看了就是你老婆。你自己這腳不好，不要再挑三揀四，一個人總歸娶一個老婆了，你又不是沒條件。

以前很可憐，幾個月就腳不好，三個月大的時候我們就出來打工。一直打工，打得就是掙了一點錢，蓋了個房子，就是給他的，就盼著他……

他談過的那兩個女朋友，好是好，但不可能嫁過來的。又年輕，又漂亮。我們農(nóng)村里，帶回去的要不是老婆，名聲不好。我兒子說沒事。人家來這里就是想到你農(nóng)村里來玩一下，看一下你這邊的風(fēng)景。第一個女孩子走的時候，我給她兩百塊錢。我問她了，我說你跟我兒子交朋友，女朋友嗎？她說，阿姨，現(xiàn)在還不能，大家都朋友，普通朋友也可以。我說要做女朋友哎。她說以后吧。

我說你以后要跟我兒子走動，她說可以可以，我說以后過來玩一下，她說了可以，然后又是那樣?；厝チ苏f要租房子，要我兒子打錢，我兒子沒錢，又叫我拿了，又要買手機，叫我兒子買一個，六千多塊錢的，我們也都拿了一點。

這哪里靠譜。她們又年輕，又是讀書，又是城市里面的人，都是騙錢的。他那么幾年都是被她們兩個女孩子騙了。去年他又談了新疆那里的，我說要是要錢的你就不要談，家里去找一個。家里有錢可以找得到，找一個好點的。

我一生中就一個兒子，我們做父母的哪里不牽掛。我和他說，你娶了老婆，人家給你洗衣服煮一下飯，你走哪里，我都跟你一起去，我在那邊，在你旁邊打一點零工，再給你煮飯。你老婆就陪你，洗洗衣服，收收東西就可以了。我說我丟著店不開，我都跟你走。但他就是不聽，干嘛對我這樣的？

他說不娶老婆要寫作，你要寫作我陪你咯。前年在家里寫作，我也是陪他，陪了三天又不肯我陪，要我出去。我說你一天三頓飯總要吃，胃不好，你沒有命，那你寫什么作啊。他喜歡看書，每一本書我都跟寶貝一樣，柜子里我衣服都不裝，都裝他的書。他講要那個書干嘛，我說要傳宗接代的，你這個花了錢的，幾十塊錢、一百多塊錢一本，我放起來，你有小孩了，我就給我孫子看了。我說有孩子多好，以后你老了，你老婆管不了你，還有孩子管你多好。

我講他一下，微信又刪了，電話又刪了。初六是他生日，我發(fā)紅包給他也發(fā)不過去，電話也不接。本來我是想拿一千塊去給他花，我知道他沒有錢的。你問他，每一年他自己掙錢，也至少要花我?guī)浊K。我周圍每一個人都說我寵壞掉了，我哪里寵壞了，哪里能叫寵？

記者朋友，你能同他聯(lián)系上，你和他說，不要刪掉我們。不要想太多了，（腿缺是）沒辦法的事，叫他不要恨我們。

她們都以愛情要挾過我

帖子在豆瓣網(wǎng)引起關(guān)注后，有自媒體平臺向何健約稿，希望他將這個殘疾人因被逼婚而與家人斷絕關(guān)系的故事擴(kuò)寫至五千字。為了給自己爭一口氣，何健騙大姐夫說，對方預(yù)付了稿費，所以自己能靠寫作掙錢了。

何健在QQ空間寫下了許多與愛情有關(guān)的文字——其中大部分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2011年，在一篇名為《我的愛情》的日志下，有人留下一句評論：“哥哥，加油。我看好你的，追逐只屬于自己的愛情。”

我對我爸，有時候好像是刻意生出的恨，矛盾最激烈的時候，確實想魚死網(wǎng)破。我很需要家庭的溫暖，但是又怕我爸。從小他就嫌棄我，做錯了事就會說你說個不停。我17歲的時候，家里買了一輛運貨車，他邀表弟、二姐夫坐他的車，我也想坐，陪他出去運沙，他說，你跟出去干嘛。有一天傍晚，我坐在村口閑玩，看到他開車回來了，其實想坐他車一起回家，他卻罵了我，沒有停車。前些日子我媽回老家，他給我炒了三次蛋炒飯，我感覺很別扭。他從來沒這樣對我，我只感覺到虛偽。

爸媽都想我結(jié)婚，想要我生孩子，但我想做丁克。

22歲的時候遇到了初戀。我從QQ郵箱的漂流瓶里收到了她發(fā)出來的信，懷著悲天憫人的胸懷安慰了她的憂傷。她當(dāng)時剛打過胎，男朋友的寡情讓她倍感傷心。為了安慰她，我在網(wǎng)上買了一個兩百塊左右的毛毛熊給她。她認(rèn)我做了哥哥，有天兩三點接到她電話，她說想自殺，我安慰到早上七點，然后就有了第一個女朋友。

她一放暑假就來我這兒，我去機場接她。在接到她之前，司機問我是接誰，我說表妹，當(dāng)時心里想的是，以免他認(rèn)為一個殘疾人居然有女朋友。在車上，我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從電視上學(xué)的。怎么說呢？第一次摸女人的手，發(fā)現(xiàn)原來這么柔軟，柔軟得好像心頭上的一塊肉。

晚上住在賓館，怎么都睡不著，像是擔(dān)心一場火災(zāi)一樣緊張。我抱著枕頭去敲她的門，她給我留了一扇門，我打開了。剝她衣服的時候她哭了，“原來你和他一樣?！蔽蚁肫饘λ龕鄣某兄Z，也覺得自己騙了她，也哭了，哭得比她厲害，比她大聲。

第三天早晨，她沒有拒絕。中間她又開始哭，我感覺我在“強奸”她。這個詞似乎成為一道壓制欲望的符，又或者是手淫的問題。在一起八天，我一次都沒射過。

送她離開的那天甬溫線出了事，我看著網(wǎng)上的新聞，心里開始擔(dān)心厄運什么時候會在自己頭上降臨。沒有太久吧，有一天接到她妹妹的電話，她妹妹問我是不是帶她出去了，我才知道，她還是和前男友在一起。她提了分手，然后我把第一筆工資寄給了她。

我纏了她一年，終于有了一個機會到她的城市附近，求她見一面，她答應(yīng)了。那天見到她，好像是連著陰雨下了幾個月后，見到太陽，新生從腐爛里長了出來。我甚至想跑到柜臺前，求店員將監(jiān)控錄像拷貝一份給我，想要將這刻永遠(yuǎn)保存。

殘疾對我愛情的追求肯定有影響，不然的話，可能會追得到高中同學(xué)，就是第二個女孩子。其實我知道，真的是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但我就是想體驗和她在一起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是可以當(dāng)作回憶保存住的。

2014年的時候吧，在高中的QQ群里，我看到一個女孩子頭像很漂亮，就找她說話，然后就認(rèn)識了。我就像是老師一樣，經(jīng)常和她說一些大道理。我覺得她喜歡聽我說，她喜歡知識，而這是我唯一能給她的，我能看到愛的光亮。她當(dāng)時在廣東做文員，很苦惱，她也不想在家過年，沒地方去，所以2015年春節(jié)我就帶回家了。

我們不是戀愛關(guān)系，她沒有喜歡過我。我跟爸媽說是女朋友，其實她就是在我爸媽面前表演。我們住一間房，但沒有睡在一起。床下面有一個睡袋，她來之前我買的。本來我想睡睡袋，但她不讓，她睡在睡袋里，我睡床上，然后我爸媽來的時候就把睡袋藏在床下。

第二年我也去她家過年，身份是朋友。回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微博有一個好友，用和她親吻的合影做頭像，我就發(fā)現(xiàn)她有男朋友了。我心里感覺是一種解脫，喜歡她太痛苦了，不能在一起，又不能得到她，只能這樣一直喜歡，一直喜歡著。我和她說了一句：原來你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很平靜。

沒有第三個女孩，那是個新疆網(wǎng)友。我媽一直問我有沒有談女朋友，說如果我自己談了的話，他們就不會給我介紹，我就隨便說了一個。

我和你提到過么，第二個女孩跟我說，如果不給她買蘋果6plus就去做援交。第一個那時候找我借錢，說不給就去坐臺。

啊，她們都以愛情要挾過我。

文字是一片煙火

在獲知《南方人物周刊》采訪請求的當(dāng)晚，何健和大姐夫發(fā)了微信，告知自己寫了豆瓣日志，也將有記者前來采訪。

“何健，你把你說得這么可憐和這么偉大，可是你沒有把你的缺點寫出來。自暴自棄，做事沒有堅持，不懂感恩，這世界上比你可憐的人有太多了。”大姐夫回他，“你回顧一下你的人生，或許也就你在文章里寫到反對買賣婦女這可憐的一點，是值得別人去稱贊，你再去找找還有別的嗎？”

“有一件事，我堅持下來了。但是，你們誰也看不到。因為你們不懂?！焙谓〈稹?/p>

十九歲到二十二歲，遇到初戀之前，在幫家里看網(wǎng)吧。網(wǎng)吧裝下了小混混的敲詐，醉酒女孩的嘔吐，工廠打工的少男少女的愛情，還有一群刷裝備練槍技的少年們的青春。它禁錮了我，也飼養(yǎng)了我。我就是在這里看完了杰克·倫敦的文集，是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姐姐送的，還有《小王子》和《死神》。

那次和初戀分別沒多久，家里的網(wǎng)吧被查了，起因是周邊一家黑網(wǎng)吧的外掛空調(diào)漏電，觸死了一個坐在空調(diào)機上的小孩。我去了二姐那邊，做電話銷售。我們銷售彩鈴業(yè)務(wù)，服務(wù)對象大多數(shù)是老年用戶，很多連普通話也不會說。有經(jīng)驗的同事說，你不要管他聽沒聽懂，把臺本內(nèi)容快速說一下，最后問“好嗎？”他如果回答好或可以，你就直接成交?？蛇@樣，老人不知道開通的是什么，就白白每個月?lián)p失好幾塊錢。

我成交了幾單之后，內(nèi)心感到不安。后來只要聽出來對方是老人，在最后確定階段，我會把“每個月扣費”和“不用可以自動取消”說得很慢，好讓他聽清。老人聽到扣錢都會強烈反對說不要，我就很高興對他說：好的，那這邊沒有幫您開通，祝您生活愉快。

有一次撥通了一位老人的電話，跟他說了一遍后，問他，可以嗎？他說可以。這樣的回答讓我有點驚訝，以為他沒聽清，于是又回到扣費的那段臺本，重復(fù)了一遍。他還說可以，接著說，“你們工作也不容易，我要是拒絕的話，你們就少掙一筆錢。難得你們小姑娘能和我這老頭子聊聊天。”我的聲音有點女性化。

“看網(wǎng)吧、做客服、賣開關(guān)、當(dāng)話務(wù)員，現(xiàn)在給淘寶寫文案……家里人都盡一切可能去支持他了，可他做什么都半途而廢?！睂谓?，大姐夫是恨鐵不成鋼。他是福建人，寒門孝子，“愛拼才會贏”的真實寫照，17歲便從一個小雜工做起，如今有了自己的外貿(mào)公司。

“寫作這件事我們也很支持，可是他一直也沒有一個成果出來?！贝蠼惴蛘f，“他一直沒去理解現(xiàn)實，還在幻想。他談了兩個，不還是拼不過現(xiàn)實么？社會就是這么現(xiàn)實，你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人家憑什么跟你？”

貧困帶來的現(xiàn)實苦難，都有可能被克服，而身體的殘疾難以改變。殘疾人必須耗費更大的心力去突破桎梏，認(rèn)清現(xiàn)實是一關(guān)，在認(rèn)清現(xiàn)實后依然生機勃勃，又是一關(guān)。

文學(xué)是夢想也是溫室。文學(xué)和網(wǎng)絡(luò)，給了何健最初的安慰。在過往的近二十年里，他在文學(xué)里尋找安慰，退回寫作中獲得保護(hù)，通過文字彌合分裂的自己。寫作是一件艱苦的事業(yè)，何健承認(rèn)他并沒有真的為寫作付出過什么，但寫作是他內(nèi)心的出口。

唯有在文字構(gòu)筑的世界中，何健與眾相同，也與眾不同。

初二的時候看了三毛，一下就喜歡上了。可能是那種孤獨感吧，在她的《雨季不再來》里特別感同身受。我覺得我不屬于任何地方，一直是個觀察者。我喜歡貓，喜歡狗，喜歡雞，小時候覺得人跟動物是能交流的，覺得我能看懂它的眼神，它也能看得懂我。三毛寫自己拿了一本書去墳場上面看，就覺得是一個又孤獨又很有趣，內(nèi)心世界很豐富的一個人。那時候還下決心要去臺灣照顧她的晚年生活，后來翻著翻著，翻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死了。

初三的時候讀了《挪威的森林》，直子那種用肉體祭奠愛情的執(zhí)著，對我挺有影響的。那會兒養(yǎng)過一只蝴蝶，它是入秋之后迷迷糊糊從窗戶里飛進(jìn)來的。因為知道它出去會被凍死，就關(guān)了窗戶讓它在房間里飛，也知道蝴蝶是吸取花蜜為食，就咬了一節(jié)剝皮的甘蔗放在窗臺上，還弄了一杯糖水。后來要上學(xué)，就把它鎖在了房間。等到周末回家，發(fā)現(xiàn)它干枯了。沒有難過，就想起一年級的時候，姐姐們帶著我撲蝴蝶做標(biāo)本的事。其實做得特別殘忍，就是把蝴蝶夾在本子里，肚破腸流。

后來升了高中。我成績也不好。離高考還差一個禮拜的時候，就輟學(xué)了。因為當(dāng)時有個轉(zhuǎn)學(xué)籍的麻煩，而且高考要交三百多塊錢，我要問我爸要錢就很煩。反正我也考不到什么好成績，就沒去考。很灑脫的，不讀書之后我就天天騎車在田野里到處逛，就鄉(xiāng)間小路，自己好像有詩人一樣的情緒。

和她分手以后，沒有什么特別想去的地方，以前想去西藏。以前覺得西藏是凈化心靈的地方，但后來看透了，覺得心靈不用凈化，可能就是自己疲倦了。

火車站旁的網(wǎng)吧五元一小時，每天花上個三四十，何健寫了一個春節(jié)，最終被退稿?！拔野迅遄影l(fā)過去了，他們說不行，應(yīng)該還是要按照豆瓣上（拒絕買賣婦女）的故事去發(fā)展，但我寫的是小時候的故事和初戀的故事。其實我沒想過要寫自己，可是，沒想到一篇寫自己的在豆瓣上引起了關(guān)注。”

從小爸媽對我說，好好學(xué)習(xí)，做一個有出息的人，才能娶到老婆。為什么我一定要有出息才能娶到老婆呢？有人說，他認(rèn)識一個殘疾人，人很勤奮有自己的事業(yè)，最后娶了一個正常的女孩做老婆。雖然說是一種鼓勵，但總覺得有哪不對勁。

正常女孩是殘疾人的一種補償嗎？殘疾人要娶到一個正常女孩才能證明他不比別人差嗎？殘疾人和正常人結(jié)合的時候，可不可以看到身體區(qū)別之外的東西呢？我甚至覺得，殘疾人婚戀這件事就不要過分關(guān)注，還有當(dāng)作勵志的例子。能有健全的伴侶當(dāng)然好些，但也不拒絕彼此可以相互獨立存在的殘疾伴侶。

發(fā)帖后，在豆瓣上認(rèn)識了一個朋友，她是心理咨詢工作的，在紐約讀書。從年前到年后，通過和她的交談，心理得到了很大的舒緩。她問我：“那么殘疾對你來說，你覺得這是‘錯的嗎？你對這個生理上的缺陷有過什么樣的心路歷程呢？”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殘疾對我當(dāng)然是不公平的，為此我從小就懷疑并質(zhì)問這個問題，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不是別人？現(xiàn)在，基本不會這樣想了，也不想把這個問題轉(zhuǎn)嫁到他人身上。是我就是我吧，我也習(xí)慣了。

其實現(xiàn)在也沒什么向往的愛情，找不找女朋友都無所謂了。初八的時候回到工作的地方，也租到了便宜的房子?，F(xiàn)在最想做的是掙錢，把欠老板的債還了。加上年前借的，欠了老板6300元。我現(xiàn)在特不想聯(lián)系家里，不希望他們的建議或者他們的說法擾亂我的精神世界。我就想先在外面闖一闖，自己穩(wěn)定下來。父母的觀念如此，我改變不了，也沒能盡早獨立，其實是我的錯。

發(fā)帖這件事，我想說，我把痛苦放到了一片陌生的海，沒想到綻放出一片照亮天空也照亮我的煙火，讓我孤身身處小旅館時，感受到了溫暖。也知道了我身旁另外的一些孤島，希望大家都能看到綻放。

（為保護(hù)采訪對象隱私，何健、何建國為化名。）

編輯? 陳竹沁 rwzkzqc@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