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臺灣女人,在美國和歐洲生活了二十年。從俄羅斯到南非,從以色列到菲律賓,全走遍了;以為這世界上能讓我真正驚訝的事情大概已經(jīng)沒有了,直到我認識了上海男人。
在十年前開始閱讀大陸文學(xué)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民族苦難、十年浩劫什么的,而是:咦,怎么小說里下廚燒飯洗碗的以男人居多?瞄一眼我的書架,隨便抽出一本翻翻:你看,夫妻倆要請客了,“13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廚房忙活”。這周敏可是個男人?!耙驗榕R時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去近處旅館租借了三個碗、十個盤子、五個小碟、一副蒸籠、一口砂鍋。”周敏緊接著開始剖魚,他的女人就試穿上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衣服,化妝打扮。這樣的情節(jié)在臺灣的小說里可難找到,臺灣作者要編都編不出來。
我對大陸男女關(guān)系的平等是有心理準備的,只是沒有想到上海男人在大陸男人中還自成一格,是一個世界稀有的品種。
某人被妻子趕了出去,在黃浦江邊踱了大半夜。房子是妻子的單位發(fā)的,所以女人指著門叫他走,他就得走。某人在外頭有了情人,妻子便讓他每天趴在地上拖地,來來回回地拖,直到他一只手脫了臼;沒關(guān)系,裝回去,再拖。某人有一天回家晚了,發(fā)現(xiàn)他的寫字桌、書籍衣物被妻子扔在門外,像丟垃圾一樣。某人想離婚,女人就把水果刀按著手腕威脅自殺,男人遂不敢再提離婚,但女人從此每晚強迫男人向她求愛……
“男人——”我小心翼翼、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男人——也可以被被被強迫嗎?”我并沒有那么無知,可是我們是在談上海男人,情況也許特殊些。
“怎么不可以?”親戚輕蔑地白我一眼,繼續(xù)說,“小張每天都像死人一樣去上班,再也沒力氣要離婚。他老婆還揍他呢!”
和一個文化界的朋友午餐。吃了一碗螞蟻湯之后,他開始吐露一點婚姻上的苦惱。“你別看我在外面好像還是個挺重要的人,”他擦擦額頭的汗,“在家里呀,我什么都不是。”第二天我們要一起參加一個會議?!拔依掀沤形姨嵩缵s回家去買菜做飯,她有個親戚要來看她?!?/p>
他搖搖頭,憤憤地說:“我才不趕回去呢!是她的親戚,你瞧瞧?!钡诙?,會還沒完他人已不見。別人不知他到哪兒去了,哈,我知道。
接著是表姨要我到她家去吃午飯。我當然要她別麻煩,出去吃好了。不麻煩,不麻煩,她說。到她家時,飯菜已熱騰騰擺上了桌,表姨和我坐下來吃,廚房卻仍乒乓作響,是誰在做菜呢?端著熱湯走出來一個年輕男人,表姨介紹,是她將來可能的女婿,一個工程師,剛巧從外地來訪,所以要他下廚。果真不麻煩。
吃過飯之后,是這個男人收拾碗筷,清理廚房。
清洗之后,他陪我們兩個女人逛街看衣服店。逛街的時候,他跟在我們后頭,手里的大包小包一包比一包重,走了一個下午。
上海男人竟然如此可愛:他可以買菜燒飯拖地而不覺得自己低下,他可以洗女人的衣服而不覺得自己卑賤,他可以輕聲細語地和女人說話而不覺得自己少了男子氣概,他可以讓女人逞強而不覺得自己懦弱,他可以欣賞妻子成功而不覺得自己就是失敗。上海的男人不需要像黑猩猩一樣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展露自己的毛發(fā)來證明自己男性的價值。啊,這才是真正海闊天空的男人!我們20世紀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種從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來的、既溫柔又坦蕩的男人嗎?原來他們在上海。(編者有刪減)
提起龍應(yīng)臺,同學(xué)們最熟悉的自然是她的《目送》和《親愛的安德烈》。在那些書中,我們看到龍應(yīng)臺作為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柔情。其實,龍應(yīng)臺對社會還有著深刻的觀察,她的作品還涉及更加廣闊的領(lǐng)域。
在傳統(tǒng)印象中,中國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廚房從來都是女性的領(lǐng)地。但是文中的上海男人似乎顛覆了這一傳統(tǒng)。文章發(fā)出來以后,社會上有很多的評論。有外地笑話上海男人不夠硬氣的;有為本地上海男人發(fā)聲,反駁這一現(xiàn)象的;也有贊美上海男人是暖男的。選文中龍應(yīng)臺只評價上海男人是“可愛”的。僅僅如此?去找找原文,看看她還有著怎么樣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