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館之夜

村上春樹 林少華

一個特殊的夜晚，我和一位特殊的女士去青山一家高級意大利餐館共進晚餐——其實就是和自己的太太前去慶賀結婚紀念日。

好幽靜的餐館。桌與桌之間距離適當。厚墩墩的葡萄酒一覽表，連斟酒侍者都有。雪白雪白的桌布，燈光明亮。沒有音樂，代替背景音樂的，是愜意和靜謐的二人交談。菜式為北意大利風味，烹制考究的地地道道的小牛排。大致感覺就是不無做作的餐館——價格不便宜，并非腳尖一歪就能去的地方。

我們倆落座時，離我們稍微遠點的一桌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入夜還早，客人只有我們和他們兩對。男方二十七八，女方二十四五，男女都長相端莊、衣著整潔、瀟灑無比，好一對都市戀人。

我們要了葡萄酒，點了菜。等待的時間里，有意無意地聽著，或者莫如說擅自傳入耳中的二人的談話。聽得出，二人即將墜入情網。談話內容盡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根據聲調也猜得出大體進展。男方心想“差不多該約了”，女方覺得“應約怕也未嘗不可”。桌面正中蕩漾著費洛蒙白色的霧靄。而我們這邊到底結婚三十年了，費洛蒙基本沒有蹤影。不過，從旁邊看滿臉幸福表情的年輕戀人，感覺倒也不壞。

然而，這樣的美妙氛圍，在第一道菜上來時就徹底煙消云散了——男方“吸溜吸溜”地把通心粉送進喉嚨，那的的確確是驚天動地的聲音，地獄之門打開或關上的聲音！聽得我渾身僵挺，我太太也渾身僵挺;男侍應生和斟酒侍者僵住不動，對面座位的女性也已渾身凍僵一般。所有人都屏息斂氣。唯獨作為當事人的男子無動于衷，兀自“吸溜吸溜”地啜吸通心粉，一副萬分幸福的樣子。

那對戀人后來的命運如何，至今仍時不時地掛上我心頭。

（向日葵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村上廣播》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