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擋與嘉木

波眠

一

我似乎覺得所有放锨、镢頭、犁、麻繩的地方都是我的故鄉(xiāng)，曬經(jīng)更是，因為它與我的故鄉(xiāng)僅有一道梁之隔。我像一只灰雀一樣，又回到那里。早春的曬經(jīng)河兩邊的灌木叢中已有不少野桃花像一把把粉紅的傘撐開，鮮黃的山萸村掩映著村舍，溪流清澈而幽冷，水聲隱隱，畦渠邊的燈花在卵石縫中一叢叢含露啟綻。

二月將盡，整個村莊里散著一股隱隱的草木灰氣息。這時務作的人們又團聚在田洼邊勞作。

莊稼是他們一直未敢棄廢的舊碗，麥花、豌豆花、洋芋花是碗中不多的油花。

二

張河、鄭灣是我少年時背過柿子的地方，那里黝黑的柿樹密布在整個村子里，我念初二時跟村里的人去那里背柿子。因為路途遠，需要步行好多崎嶇的山路。說是背柿子，就是買點帶回來等慢慢軟了，在冬里吃。那種黑樹上紅彤彤的印象還一直在我生命的某個角落里窖藏。

打問到那里，一位老人閑坐在土墩上抽煙，說人都打工去了。轉了好幾家院子，關鎖門戶者多，柴垛碼放整齊，看來已有多日無人添取。有蜂巢的院子蜂蜜卑微地飛進飛出，土大門邊的符是今年新貼的，看樣子主人年關時還在。只有門前高大的柿子樹依然堅守在那里，雖然還未出葉，我辨認出來了，就是靠墻的那一棵。我吃過它的柿子，那種軟軟的甜味，足以讓我相信山梁這邊的美好。此時，它就在屋角處落寞地站著，它不會計較誰吃過它的柿子，也不記得自己已經(jīng)結了多少柿子。房舍在拆拆修修，人在生生死死，而它還在堅實地生枝結果。就是因為這棵柿子樹，整個鄭灣的村莊我感到格外親切溫暖。

三

曬經(jīng)因曬經(jīng)寺而得名，傳說唐玄奘取經(jīng)途徑此處，過通天河經(jīng)卷不慎落水，又打撈晾曬而得名。我一直疑惑，圣僧般的唐玄奘去西域取經(jīng)，怎會與這等僻壤不毛之地有牽涉？當然，這只是傳說。

幾經(jīng)打問，去了曬經(jīng)寺的遺址。果然有廟，廟里塑的是龍王。廟是近年新修的，廟前堆石上的古陶脊獸卻大有來頭，顯然是古廟的遺物。同時，還有一蓮座形的青石大香盤，敦厚端莊，村人敬神、插香、燒紙，沿用至今。

一旁立有三塊石碑，已銹蝕斑駁，字跡已模糊不清。但從碑文題額看，全是重修寺院的功德碑。有一塊我用手擦拭，見有“千余年”、“唐代”、“西域”等字樣。后面半崖上鑿有一方形石龕，供有菩薩，崖頂平坦處也有古廟舊跡，散落著一些殘磚碎瓦之類。灌木叢生，竹篁萋萋。

神是村莊不可分割的肌體，廟則是村莊的精神姥爺。廟富的地方，村子肯定也盈實，廟窮的地方;相對村子也寒磣。唐玄奘有無在此途徑西域，無從可考，也許只有懸在半空的崖柏能知道。仰望，它在崖縫中一直堅毅地生發(fā)，不攀比、不低微、不懷恨。綠是它的不二法門，冬也那樣，春也那樣。

四

半途上看見開山取石的人把林木蔥郁的山體轟炸得破爛不堪，那里堆碼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廢渣，等待車輛來拉。如果說城里的房子是佳宴，那么這些石頭則是園子里的果蔬。曬經(jīng)這樣的山地舊時給城里供給木材、木炭、竹席、野味，現(xiàn)在又要供給石頭、藥材、山果，而城里給它的只是超市里的塑料制品、瓶酒、罐料之類。城里人一閑就以旅游的名義來倚樹看花，完了再挖幾棵入眼的奇木異卉去載在盆子里折騰。來人大多識字，但不識木，養(yǎng)幾天死了又來挖。城里人一邊講環(huán)保，一邊又大興土木，車越開越多，車報廢之后又在鄉(xiāng)下找一僻背處堆起“車尸”來。一次洗車的水要澆幾棵樹，樹一旦成活，便在根部生發(fā)，再樹生樹地擴充。而車一擁塞，紅綠燈再多也常有磕碰，防不勝防。各種pvc管子像地下的蛇一樣在鄉(xiāng)下汲水，然后在城里的超市門口或公園里噴吐。我看到那些彩色的水瑟瑟地升起，又瑟瑟地落下。

五

曬經(jīng)的閻家老宅久負盛名，相傳是四川匠人戴師主修，光房木架做了三年。有庭堂、倒庭、廂房、佛堂等構筑，土改時分給農(nóng)戶，農(nóng)業(yè)社時庭堂又當了生產(chǎn)隊的倉庫。積年失修，后來雖幾經(jīng)周折又回到主人手中，但已破損得不成樣子。雖是殘垣斷壁，但其藝技猶在，匠心尚存。

院子里以花石鋪砌松鶴圖，欄椅嵌本地水秀石，窗臺墻用菊花紋方磚貼砌，中間嵌有一塊長方形磚，鐫雕隸體“富貴”二字。挑方上的花板斗拱上的祥草瑞獸圖依稀可見。椽是大方椽，結實而古雅。大門已拆，大門前的照壁還存留。照壁上有一佛龕，不知昔年請坐什么尊神，記得照壁上有寫“天地君親師”牌位的，不知這龕里可曾有過。

鄉(xiāng)村里在人心中駐神，心懷敬畏，山有山神，路有路神，灶有灶神。神與人總是不遠，神是浮在高空的故人，神是血脈里的戒律。

閻家老宅雖魂魄已散，只有院角的一絲金竹在風中搖曳而動，蘇東坡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在曬經(jīng)，幾乎家家戶外竹石掩映，園花圍墻，但愿曬經(jīng)人穿有衣，地有谷，食有肉吧。

六

公路旁邊見一位老人正收拾石墻里邊的爛舊物，有木柜、木板子、車轱轆、農(nóng)具等。我上前問原由，老人說姓馬，是村子里的中醫(yī)大夫，房子修在路邊雖然舊了，但水響磨轉的，有歇處，有住處，四六周全。鄉(xiāng)上要體面，一定要他們限時搬遷。來人用鏟車三下五除二將房屋推倒，灶也挖了，鍋也打了，門也卸了，堆了一攤。老兩口住習慣了，惜舊物，一時想不開，天天來這里哀嘆。我說了不少鼓勁寬慰的話，老人一陣苦笑。

宅子像衣裳，合身最好，再講究的時裝出力人穿上不自在。

宅子推倒后，前面順路砌了一道石墻，把這些爛物遮擋起來，類似于城里的彩鋼瓦。彩鋼瓦里外全然是兩種不同的景觀，這種景象已見怪不怪了。我想，可能用不了多久，石墻會抹上水泥變成路邊上的一道水泥墻，墻上寫上套話的標語。

石墻周圍全是野草，我想起一個詞語：草民。這個卑微的名詞正適合眼前的景象，草民就是與草生活在一起的民眾啊！大多隱忍地活著，人生的諸多事情聽天由命，自己做不了主。

七

曬經(jīng)人少地狹，林畔深溝中不僅有山羊、熊、野鹿、狐貍、獾及大鯢等珍稀動物，最多的要數(shù)野豬了。特別是近幾個年頭，林木禁伐，加之燒柴的人少了，林地一下子茂盛起來。野豬繁殖快，到處能見到它們的蹤跡，特別在晚上，它們結伴而出，家家都在有莊稼的地里蹲守，點火燒荊，濃煙滾滾。舊時有獵槍，現(xiàn)在都收繳了，鄉(xiāng)上有禁令，不敢打，不能打，只好任其把玉米、洋芋、蕎麥，種的天麻、茯苓，一并掏坑撕毀。野豬狡猾，逍遙，妻妾成群，似乎白天在安然休整，夜半出來滋事行惡。盡管點火恐嚇，也有準備了刀杖的，但往往無濟于事。蹲守的人每每一臉無奈回村，以至不得不放棄了林畔莊稼的耕種。

他們有兩種仇敵：一種是水蒿，在這個陰濕的山地繁殖力極強，莊稼總是被它們擠兌得衰敗不堪，無論施什么樣的殺蟲劑也白搭。地里只要有一小截水蒿的斷根，沾土即生，蓬勃生發(fā)。相比之下，麥就隱忍得多，在霸道的水蒿籠罩之下可以說是垂頭喪氣地活著。另一種就是野豬，它們住扎在林畔的某個深秘的窩點，近親野合，鬢毛粗硬，巨嘴獠牙，奸詐滋事，相較家豬的堂兄弟，它們的智商似乎一直向高端進化。人們與它們的游擊戰(zhàn)始終沒有停歇，但往往以失敗而告終。

從沒有人在鄉(xiāng)政府年終的報告上寫上野豬的細節(jié)，野豬是莊稼的癌癥，是曬經(jīng)人另一張無奈的面孔。

八

村路邊，我忽然聽見到一陣撩人心魂的嗩吶聲，我讓朋友停下車，打問才知，是村里過世了老人。掃路的一位婦人告訴我，老人去世幾天了。打工的兒子昨天才從天津趕回來，孫子也打工去了，沒在一處，死活聯(lián)系不上，是莊里人在操持料理后事。莊里能頂事的大都外出務工去了，所以攘事的人很少。

盡管人少，但該行的規(guī)程還要行，本地興祭祀獻禮，要殺豬宰羊，要請廚子鼓樂，以體面送老人最后一程。鼓樂以嗩吶為主，一班人有吹有打，領班要負責在每一個規(guī)程節(jié)點上施樂，掃棺、放飯、祭牲、迎賓、奠禮……吹匠們在帳前面含莊嚴，捧器而吹，什么“十二花梅”、“盡狀元”、“王祥臥冰”都有來頭講義，我曾問過領班人，可有曲牌樂譜？他說都是圣人傳下來的，“圣人”這兩個字，讓我對他們心生敬意。有的嗩吶看起來已皺皺巴巴，大漆的竹竿非常老舊了，但音色純正。他們自己也說不上是哪輩人的物件了，就這樣以師帶徒的形式一代代傳下來。

“快要失傳了?！鳖I班說著，一臉無奈。

嗩吶是村子里一雙撫愛的手，是生死之間一段無以替代的唱詞。

今天的天氣還真晴朗，但沒有太陽。悠遠的嗩吶聲像幾朵黯云，一直壓在我心間。

主事的總管出來叫我們吃點飯再走，我們是陌生人，但此時只要在的人都是村子里的人，他們視為貴客招待，把陌生人當貴客招待的村子就是曬經(jīng)。當我們在簡陋的酒席前坐定、當他們端上一杯滿含熱情的酒，嗩吶又在開吹迎賓的禮樂了。

九

當我們返回經(jīng)過曬經(jīng)河時，曬經(jīng)河是裸體的，潺潺向東流去。它流淌處，有幾塊石頭就有幾塊石頭，石頭灰就灰，白就白。石頭上有幾道紋就有幾道紋，澆花和泥洗腳的是同一股水。水清亮柔軟，曬經(jīng)人偏說他們的水硬，可以打食，人喝了氣色好，雞喝了冠子紅。城里全是濫竽充數(shù)的山泉水，塑料瓶一裝，喝起來真味全失。天有天馬行空的雨，曬經(jīng)卻無橫行恣肆的河。河與河見面就像牛羊見了牛羊一樣，草木豐茂，草木都是河流上天化成水養(yǎng)大的。草木又滴水來滋養(yǎng)河流，春天黃在油菜花上的，秋天紅在蕎麥稈上的都是水。

這里的女娃們生得眉眼好，腿長腰細，外人說是水色好。有好水色浸潤的女兒是幸福的，將來她們變成新娘、婆姨，但亦然有一汪清亮的水。有了這汪水，日子就生澀不起來。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