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鳴
(臺灣“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臺灣桃園32001)
唐君毅先生(1909-1978)是當代新儒家第二代的代表人物①。新儒家學者當中,牟宗三先生屬于智者型,唐君毅先生屬于仁者型,徐復觀先生屬于勇者型?!叭省辈粌H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同時也是唐先生為學的起點及一生致力探討的學問重點。唐先生晚年的總結性著作《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對個人的學思歷程就曾經有以下回顧:
然吾即以此而知吾之生命中,實原有一真誠惻怛之仁體之在,而佛家之同體大悲之心,亦吾所固有。吾之此仁體,雖只偶然昭露,然吾之為哲學思辨,則自十余歲以來,即歷盡種種曲折,以向此一物事之說明而趨,而亦非只滿足個人之理智興趣,而在自助、亦助人之共昭露此仁體以救世。[1]467
引文所述是唐先生回憶十余歲時對“真誠惻怛之仁體”的親身體驗,其后為學雖歷經曲折,致力于哲學思辨,但最終目的仍是歸向說明此仁體之存在。可見對“仁”的探討,在唐先生的學問當中居于關鍵性地位。本文希望透過唐先生對仁道、仁學的繼承與發(fā)展,把握住唐先生學問的重點及特色,以收提綱挈領的效果。同時也希望能夠效法唐先生,藉由對仁的探討、論述,“自助、助人共昭露此仁體”,成為道德實踐的助力。
“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依照唐先生的考證,孔子以前已有以“仁”為德行的說法,但只是許多德行之一,以“仁”為最高德行,用來統(tǒng)貫諸德,則是從孔子開始才有的說法?!叭省痹镜囊饬x是愛人,如唐先生說:
以愛言仁者,其旨亦最切近易見??鬃訃L答樊遲之問仁,曰愛人。[2]73
“愛人”可說是“仁”最簡單易懂的解釋。但除了《論語》的說法外,唐先生非常強調“仁”有“人我合一的原始心境”和“人我分化之后,自覺地求表現(xiàn)”這兩種意義。
唐先生認為,“仁”最原始的意義是一種人我合一、渾然無間隔的道德情感或精神表現(xiàn),如下所述:
人最初對人之仁,可不表現(xiàn)為有所事之積極之愛,而只表現(xiàn)為渾然與人無間隔之溫純樸厚,或惻隱不忍之心情。
吾人對他人之自我或精神之活動之承認,最初只是在他人前或當他人表現(xiàn)其活動時,吾人能忘我的與之相遇,此即渾然與人無間隔樸厚之溫純心情。[3]537-538
廣義來說,“仁”可以用愛人來解釋,但如果要進一步區(qū)分“仁”與“愛”的差異,唐先生認為,“愛”已經落實為行動,“仁”則僅只是溫純樸厚、惻隱不忍的心情,這種心情尚未落實為行動,純粹是內在的體驗、感受。這種感受出自人我的渾然一體,在此心境中,人尚未自覺地區(qū)分人我,以我的道德自覺來涵蓋他人,這就是原始的“仁”,也是一切德行的起點。至于其他德行,則是在人我有分別、區(qū)隔之后,再以我的道德心去關懷、成全他人。因此“仁”是第一義,其他德行是第二義,是從“仁”分化、展開而來?!叭省笔亲杂X而超自覺的,仁心同時包含自我與他人,對他人的活動有一種“忘我的承認或默契”,順此承認或默契,對他人的生命活動受阻抑而未得暢遂,便會自然生起不安、不忍之情。[3]539關于這一點,宋儒程子有個善巧的比喻,認為人我一體就像同一個身體的手和腳。我能夠體會別人的痛苦,就像手腳受傷,自己會有感覺一樣。如果毫無感覺,便是麻木不仁。此說法對“仁”的意義有親切的體會。②
唐先生對仁的體驗和描述,和宋儒程明道的說法相近。唐先生對這一點也有自覺,在《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第一章“孔子之仁道”開頭部分,他羅列了中國思想史上對孔子之“仁”的各種解讀,包括以愛言仁、以天言仁、以心性言仁、以事功言仁、以客觀的理解言仁等說法,認為皆有若干契合之處,但“宋明儒之自人之德行與內心境界、內心性理上言仁,而知其本亦在天道,最能契于孔子之旨”。而在宋明儒當中,“吾初本其體證之所及而最契者,則為明道以渾然與物同體及疾痛相感之情懷、心境言仁之義。并以唯此明道之言能合于孔子言‘仁者靜’‘仁者樂山’‘剛毅木訥近仁’之旨”。故對仁的體驗與描述,除孔子之外,必以程明道的說法為標準。但唐先生不只是重復程明道的說法,他對仁的內涵也有新的發(fā)揮,如下所述:
對己之感通為主觀的精神之感通,對人之感通為客觀的精神之感通,對天命鬼神之感通,則為絕對的精神之感通。[2]78
唐先生將孔子的“仁”開展為主觀境界、客觀境界與絕對境界三向度,各境界皆可相互感通、涵攝,這在唐先生的晚年巨作《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有深入詳盡的論述,也可以說是現(xiàn)代人在吸收消化西方哲學之后,對孔子的仁道所作出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
除了以“人我渾然一體而無間隔的心境”言仁之外,唐先生對仁的體會,又有“自我超越”或“心之生幾周流不息”之義,如下所示:
此種善可統(tǒng)名之曰自強不息,自己奮發(fā),自勉于向上,自力充沛有余,生機洋溢之善。[3]534-535
于是吾人只須常以一周流不息之生幾,與物相接,則吾人對之已有仁。[3]558-559
唐先生說:“自己之求成就自己,即自己對自己之仁。”孔子也有“憤悱”③之教,并自述其為人“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論語·述而》),皆表現(xiàn)自強不息、奮發(fā)向上的動力,可見唐先生很能夠把握孔子之為仁者的生命精神??偠灾?,由人我一體、渾然無間的心境或感受為起點,使心之生幾周流不息,向上超越、向前成就各式各樣的人文活動,達成主觀面、客觀面、絕對面三向度的感通,便是唐先生言“仁”的本義。
以上說明“仁”的原始意義,是指人我渾合為一、尚未分化的原始心境或狀態(tài),順原始的“仁”而有原始的義、禮、智諸德。但原始狀態(tài)一定會分化,產生人我之間的種種差別,仁義禮智也因此有“原始的或超自覺的”和“人我分化后自覺的求表現(xiàn)”兩種含意,如唐先生說:
所謂愛人如己推己及人之恕……固亦為仁之表現(xiàn)。然此種仁之表現(xiàn),乃后于肯定人己之差別而起……此種與“肯定人己差別相伴”之德,即禮義與智。[3]540
此最原始之仁義禮智之表現(xiàn)……其表現(xiàn)皆為表現(xiàn)于情者……此種情與自私欲出發(fā)之情之差別,在此種情乃依于一自私欲超拔而涵蓋人我之道德自我之直接呈現(xiàn)而生。[3]544
以上兩段文字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雖然原始的仁義禮智屬于情,但并非由私欲出發(fā)的私情,而是超拔私欲、涵蓋人我之道德自我之直接呈現(xiàn),可稱為“本情”或“純情”。二是仁與義禮智、仁與恕的關系,原始的仁是直接就人我一體的道德情感本身來說,義禮智則是“肯定人己差別相伴”而起之德,其地位次于仁。但原始的仁義禮智“人己之差別”不明顯,還能夠自然合理;到了自覺的表現(xiàn)仁義禮智,或愛人如己、推己及人之恕,不僅人我之間有明顯差別,還必須通過理性加以推擴。原始的仁義禮智屬于人我合一之情,恕是先肯定人我的差別,再由我心推到人心。如唐先生說:
仁義禮智之進一步之表現(xiàn),則必賴一自覺求合理之活動或自覺理性之運用。由自覺求合理或自覺理性之運用,吾人乃能推擴仁義禮智之最初表現(xiàn),成進一步之表現(xiàn)。
人之推己及人愛人如己,初常為一“使人之足人之所欲,如己之得足其所欲”之愛。而此種愛,必待吾人知人之有某欲,并自覺自己之有某欲時曾求滿足之;于是方依理性,而平等置定他人之欲之當求滿足……此乃仁心經一曲折,經一間接之者,而有之高一層表現(xiàn)。[3]545-546
原始的仁義禮智,即孟子所謂仁義禮智之“端”。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所以原始的仁義禮智,即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種道德情感。這些情感需要進一步推擴或擴充,唐先生認為,推己及人的“恕”即是一種理性的運用表現(xiàn),包括四步驟:第一步是置定人我的分別,第二步是了解別人心中的欲望,第三步是知道自己的欲望一定要求滿足,第四步是依理性推知,別人的欲望也一定要求滿足。最后得出結論:自己應該使別人的欲望獲得滿足。④“推”就是要將“自己求足欲之活動”普遍化,如果僅求自己欲望的滿足而不顧別人,就不能推己及人。這是一種自覺的理性活動,并非直接訴諸于人我感通之情,所以是仁心的一種曲折或間接表現(xiàn)。
《論語·雍也》記錄孔子與子貢有關“仁”的一段問答: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由這段問答可知,儒家的仁強調切實實踐,重點不在量的廣大,如子貢說的“博施濟眾”;而是從自己及自己身邊的人做起,所謂“能近取譬”,由己立己達推廣到立人達人。唐先生對仁的切實實踐義也非常重視、強調,他說:
世間之最大的哲學,亦實當為能由人之任何自然的人性之當下的表現(xiàn)……當下加以指證,以使人自覺其為人之哲學。而此亦是不專門學哲學的人,人人所能自明自悟之哲學。
我們可否對人性作科學的研究,或哲學的分析?這當然可以。但是此研究與分析,是否即能窮盡人性之內涵?則我們之答案:是不可能。何以不可能?此因此人性永將在人之具體生活中,有繼續(xù)不斷的新的表現(xiàn)。
然則實踐人道自何處始?則我們之答案實亦無他,即隨處就人性之真實表現(xiàn)處,加以自覺,而充量的加以表現(xiàn)。此即實踐人道之始也。[4]547-550
唐先生認為,仁不只是哲學思辨之事,而是人心、人性的真實表現(xiàn),是人人能夠自明自悟的,并不需要仰賴哲學的訓練。哲學思辨的終極目的,也只是為了使人悟得“我們之有一無所不運之心”,使此心“運于所謂專門之哲學之外,以了解此最大的哲學”。[4]547此“最大的哲學”,唐先生舉了儒家孔孟及宋明理學、西方的新約圣經、印度的佛經為例,可說是“教化”或宗教哲學。哲學的目的在成教。當然唐先生并不反對哲學思辨,唐先生自己就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哲學家,但在他看來,哲學并非人生的終極境界,哲學之上還有自覺自證、自明自悟的“體驗”層次存在。人性是奧秘的,永遠有新的表現(xiàn),科學的研究或哲學的分析并無法窮盡人性的內涵;但人性之真實表現(xiàn),又是人人都能體驗到的。唐先生舉孟子“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欲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之言為例,認為“無欲害人”“無欲穿窬”是普通人都具備的十分平常、真切之心,只要自覺把握此心,充量的加以表現(xiàn),就可以成就大仁大義,也和孔子“能近取譬”的意思相通。
仁的實踐雖然是從人人都有的“人性真實表現(xiàn)”入手,但仁的涵蓋、推擴范圍卻極為廣大,可以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唐先生在《哲學概論》中,將仁的擴充分為九個層次,略述如下:(1)人之仁德;(2)人對于他人之人格之善與不善之直接好惡;(3)人對他人之人格之善或不善之價值之自覺了解之智;(4)人對人之一切倫理道德;(5)人對自然之德;(6) 社會價值;(7)自然生命世界之價值;(8) 物質世界之價值;(9)時間空間之價值。[4]462-465
在論列了人世間乃至宇宙的各種價值及高低次序后,唐先生認為高價值的存在事物可以涵蓋低價值的存在事物;在不同價值層次的事物有沖突時,應該為了高價值的事物而犧牲低價值的事物。唐先生以孔孟殺身成仁⑤舍生取義⑥為例,對此作了進一步的說明:
仁者不只肯定其自己生命之價值,亦肯定他人生命之價值;不只肯定其生命之價值,亦肯定其自己及他人之心靈人格之價值……此心能知天地之美焉,能知萬物之真焉,亦能自覺其所涵者之可無限,而通于神明之德焉。此心能自覺其異于土石與草木與禽獸,而不只以求此身之生存為事……則志士仁人,于此亦因早已自證其心愿,超溢乎其個人之生存之上,而確然有以自信,遂亦能寧死不屈,而樂殺身以成仁……此仁心之所及,既自始至終,皆能超溢乎此身之生之所及,則亦不以身之存而存,不以身之亡而亡,其英靈亦將永在,以昭垂千古。此皆非文人筆下之辭,而為殺身成仁者之所實證。[4]534-535
唐先生認為:“生命之價值之高于物質之價值,心靈之價值之高于一般自然生命之價值?!盵4]532因為物質本身不能生殖,不能由其自身以引生出同類之價值之實現(xiàn)。唯心靈能認識一切有價值之事物,涵容、了解一切事物之價值,并加以肯定、欣賞、愛護。此愛護之心即是仁心。仁者不僅肯定、欣賞、愛護自己的生命,也肯定、欣賞、愛護別人的生命;不僅肯定、欣賞、愛護自己的心靈人格,也肯定、欣賞、愛護別人的心靈人格。仁心涵容的范圍無限廣大,故其價值也最高,超越于人的生理本能、自然生命之上,可以知天地之美、知萬物之真、通神明之德,并自覺此一切價值,而為一無限心。
由于仁心是最高價值的存在,也是其他一切價值之根源,所以我們不應當為了求生(低價值)而害仁(高價值)。人的種種感官欲望,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聲、四肢之于安逸,在獲得滿足時都有快樂之感,也都具有某種程度的價值。但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生命心靈朝向某一特定方向從事無盡的追逐,反過來會殘害生命心靈本身。只追求一時的歡愉,不顧來日的禍患,不合乎“肯定整體生命存在”的道理。[4]533
同樣地,仁者并不否定自然生命的價值,而是知道有高于生命價值之心靈價值。在兩種價值產生沖突時,寧取仁心或心靈價值而犧牲生命。由人之能殺身以成仁,可證明仁心超越于有形的身體之上,而為一永恒、無限的存在,不因為個人生命的不存在而消失。唐先生認為這不是文學筆法,不是出于文人的想象、虛構,仁心是真實的存在。
所謂形上學或天道論,依照唐先生的定義,乃是討論全體或一切實在事物之所共由之道,或普遍表現(xiàn)之原理的一種哲學。[4]3“仁”原本的意義是人與人之間心靈感通無間隔所成的一種境界,是依于人之主觀的道德修養(yǎng)、道德實踐而有。但仁的意義不止于此,雖然在仁境界中人我的分界并不存在或不明顯,但既然已經有他人的存在,仁就有客觀的意義。唐先生更推而廣之,認為圣人的仁心與天道生生不息之仁理是一,仁一方面是圣人的心靈所開顯的境界,另一方面也是一切事物存在背后依據的根本原理,如下云:
因此境界,乃一廓然而大公,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之境界。亦即撤去吾人一般人之小我之墻壁,種種我執(zhí)與無明煩惱,而表里洞然,全是一片光明之德,朗照世間,一片和煦之懷,涵育世間。故此心境本身,乃人之不以世間為外,而亦不以此心為內之心境,故亦無自覺此心為我所造作,或我所獨有之念。[4]372
即此心之理,乃與其余一切天地萬物所由生之理,乃同一之理。一切天地萬物所由生之理,即“生成之理”,如吾人前所說。而此圣人之民胞物與心境中,所呈現(xiàn)之理,亦即一發(fā)育萬物,使萬物大生廣生而得成就之理。由此而吾人可說:天地之生物之心,亦即與圣人之心,為同一之心;圣人之心,即此天地生物之心之直接呈現(xiàn)。[4]373
引文第一段是描述“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⑦的心境,既然是人我、心物一體,此境界便不能說只是主觀的“為我所造作”或“我所獨有”,而應該同時涵蓋心(內境)與世間(外境)兩者。此仁心應該是人人皆具備的,大人或圣人只是將我們原本有的仁心充分擴充、表現(xiàn)出來而已,仁心皆是同一的,如陸象山說:“東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進一步看,圣人之民胞物與、仁民愛物之心境中所呈現(xiàn)之理,亦即是發(fā)育萬物,使萬物皆生生不息、得以成就之理。前文也說唐先生以“心之生幾周流不息”言仁,在此主觀面的“人我感通之心”,與客觀面的“生成之理”合而為一。如果說天地有心,天地之心亦與圣人之心為一。仁心同時是一切事物存在背后的根本原理。
以仁為一切事物存在的根本原理,可能會遇到一問題:各個體事物之此成彼毀、此生彼滅,是否皆是仁的表現(xiàn)?如春天草木生長、欣欣向榮,固然可說是仁,但秋冬草木凋零,生機逐漸衰落,其中是否有仁?動物界的弱肉強食,如獅子搏兔等,更難以說是仁的表現(xiàn)。如果只以仁為主觀的道德實踐境界,則不至于出現(xiàn)此問題。對此問題,唐先生的回答如下:
在圣人之心境中,誠必欲萬物兼成,此為其仁。然吾人試思,如已成之萬物皆充塞宇宙,長存而不化,則未成而可能成之萬物將不得成。故欲萬物之兼成,必求萬物之相代而成,以變而化,方得成其生生之不息……故圣人之欲萬物兼成,不必欲一一物皆長存不毀。而一一物之不長存不毀,亦非必即自然世界之根本惡,而正可為使一一物在其自成我而成己之后,再表現(xiàn)其成物之德者也。[4]376
唐先生認為:仁的表現(xiàn)不只限定在使萬物生長、發(fā)展,同時也包含使萬物消失、退藏。生與死是一體的兩面,如果萬物皆有生而無死,舊有的事物充塞宇宙,新事物就沒有存在、生長、壯大的余地。所以萬物一定要“兼成”“相代而成”,藉由生死、消長兩端的循環(huán),使新事物逐漸取代舊事物,才能夠不斷創(chuàng)造、生生不息,這正是天地之大仁。一物在自成之后退場,讓出空間、舞臺給他物,正表現(xiàn)此物自覺或不自覺之仁。故并不會有上述的問題。
仁作為最高的價值,除了有道德意義之外,還具有美感意義。就求真、求善、求美這三種活動來說,唐先生認為善是根本,美是來自于善,真又是從美善引伸出來的,優(yōu)先級為:善>美>真。唐先生對美的論述集中在人格美。由于仁是儒家的核心價值,所以唐先生的觀點也可以說是一種儒家式的美學觀或道德美學。美或人格美是如何從善引伸出來的?唐先生有以下說明:
在心靈之欣賞美及仁智之三活動中,吾人又必須以仁之善或價值為本,美次之,智所得之真,又次之。
吾人雖可以智之活動了解他人之人格之真,或以審美之活動,欣賞他人之人格之美;然此了解與審美,必以吾人之依仁心仁德,以與人之心情及人格相感通,而對人有愛敬,為先決條件……而此種我對他人之人格之了解,必與了解其人格之價值相俱。而對于他人人格之價值之了解,必根于我之價值感。即我必先由知我之何種心情,何種活動,為善或不善,乃能真知他人之善與不善……此仁者之能愛人之善,惡人之不善,初即為一人格上之審美的感情。唯有此感情,我乃能真了解人之人格之價值,而對他人之人格有智。[4]460-462
唐先生認為:吾人雖可以智了解他人人格之真,或以審美活動欣賞他人人格之美,但了解與欣賞必依于對他人之心有所感通、愛敬為先決條件,感通、愛敬即是仁。換言之,了解與欣賞必以仁心為先決條件,有仁心才能肯定、包涵一切價值。又對他人人格價值的欣賞和了解,必以我之價值感為本。此價值感即是人的良心,是“好善惡惡”之道德意志和感情。且“好善惡惡”不僅是自己的道德感情,同時也是對他人人格之審美的感情。道德感與美感是一,由此感情再引伸出對他人人格之了解或智。感通、愛敬、好善惡惡皆是仁心的表現(xiàn),由仁心出發(fā),對人格之美有所了解或欣賞,便是仁的美感意義。
由以上討論可知,“仁”不僅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也是唐先生為學的起點及一生致力探討的學問重點。唐先生認為“仁”有“人我合一的原始心境”和“人我分化之后,自覺地求表現(xiàn)”這兩種意義?!叭省弊钤嫉囊饬x是一種人我合一、渾然無間隔的道德情感或精神表現(xiàn),這種心情尚未落實為行動,純粹是內在的體驗、感受。在此心境中,人尚未自覺地區(qū)分人我,以我的道德自覺來涵蓋他人。其他德行則是在人我有分別、區(qū)隔之后,再以我的心去關懷、成全他人。因此“仁”是第一義,其他德行是第二義,是從“仁”分化出來。仁心對他人的活動有一種“忘我的承認或默契”,順此承認或默契,對他人生命活動受阻抑而未得暢遂,便會自然生起不安、不忍之情。仁又有“自我超越”或“心之生幾周流不息”之義,不斷向上超越、向前成就各式各樣的人文活動,以達成主觀面、客觀面、絕對面三向度的感通。
原始的仁義禮智屬于情,但并非由私欲出發(fā)的私情,而是超拔私欲、涵蓋人我之道德自我之直接呈現(xiàn),可稱為“本情”或“純情”。原始的仁是直接就人我一體的道德情感本身來說,義禮智則是“肯定人己差別相伴”而起之德,其地位次于仁。原始的仁義禮智一定要推擴,推己及人的“恕”是一種自覺的理性活動,并非直接訴諸于人我感通之情,是仁心的一種曲折或間接表現(xiàn)。
唐先生認為,仁不只是哲學思辨之事,而是人心、人性的真實表現(xiàn),是人人能夠自明自悟的,并不需要仰賴哲學的訓練。哲學思辨的終極目的,也只是為了使人悟得此仁心。仁的實踐便是從人人都具備的“無欲害人之心”或人性真實表現(xiàn)處入手,再向外擴充。仁心能夠涵容、了解一切事物之價值,故仁心的價值為最高,超越于人的生理本能、自然生命之上。在心靈與生命兩種價值產生沖突時,寧可殺身以成仁。
從形上學來說,圣人的仁心與天道生生不息之仁理是一,仁一方面是圣人的心靈所開顯的境界,另一方面也是一切事物存在的根本原理。從美學來說,對人格之美的欣賞與了解,必以仁心為先決條件,仁心所蘊含的“好善惡惡”之價值感,不僅是道德感情,同時也是對他人人格之審美的感情??偠灾?,仁心是一切價值的根源,也是道德實踐乃至各種文化活動的依據與終極歸宿。
注釋:
① 對于當代新儒家學者的界定,學術界有不同的劃分標準和范圍。大致上來說,狹義的當代新儒家以熊十力先生為第一代的開山祖師,第二代新儒家則以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為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② 程子曰:“醫(yī)書以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屬己,自與己不相干。如手足之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故博施濟眾,乃圣人之功用。仁至難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钊缡怯^仁,可以得仁之體?!眳⒁姟菜巍持祆洹端臅戮浼ⅰ罚腥A書局,1983年版92頁。
③ 《論語·述而》:“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p>
④ 唐先生所論是否屬于“己所欲,施于人”而帶有強迫性,與《論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導相違背?對此問題,我們可代唐先生回答如下:唐先生對“仁”的理解是肯定、欣賞、愛護一切人事物之價值(見后文討論“殺身成仁”的部分)。如果以自己肯定、欣賞的事物或價值為標準,要求別人和自己一樣肯定、欣賞這些事物或價值,固然會造成強迫。但如果我們是幫助別人,去追求、實現(xiàn)他自己肯定的事物或價值,則不會有強迫的問題。唐先生所論的“仁”應該包含此義。
⑤ 《論語·衛(wèi)靈公》:“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p>
⑥ 《孟子·告子上》:“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p>
⑦ 語出王陽明《大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