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屈辭的“南方”空間書寫

王亞男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說道：“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1]劉勰認為，屈原作品能夠充分傳達情感，形成獨特的風格，一定程度上受南方環(huán)境風物的直接影響。這一觀點受到了學界的普遍支持，前輩學者也針對其作品的南方文化特征留下了很多經(jīng)典論述。如王國維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中提出，“南人之富于想象，亦自然之勢也”，屈原的文學是“北方人之感情，與南方人之想象合而為一”[2]。楊海明在《試論宋詞所帶有的“南方文學”特色》一文中梳理“南方文學”線索，認為南方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與楚民族崇拜英雄與女性的信仰，使其代表性文學《楚辭》“富有浪漫的色彩和婉麗的風格”[3]。

的確，屈辭中“南”也是出現(xiàn)頻率相當高的方位。對“南方”的表現(xiàn)貫穿了屈原許多作品。可以看出，屈原對于“南方”擁有特殊的執(zhí)念。這在創(chuàng)作中既表現(xiàn)為他對荊楚之地的地理環(huán)境與巫教風俗氣息的客觀呈現(xiàn)，同時還表現(xiàn)為對“南方”進行了自己的主觀建構(gòu)。他擅長展現(xiàn)不同的地點、環(huán)境與風物，構(gòu)造出包括神話與現(xiàn)實在內(nèi)的極為廣博的宇宙空間。在建構(gòu)過程中，他特別突出空間與人之主體的互動，既使得空間被人賦予了價值與美感，又使得人之主體被空間影響，加載了特殊的氣質(zhì)與訴求。人與空間的相諧，共同構(gòu)成屈辭中獨具魅力的空間書寫。目前已有一些研究者注意到這個問題并展開了討論。如施仲貞《論〈離騷〉的空間意識》一文特別提出《離騷》中有南方和西方兩種取向，他認為前者代表“故土”，后者代表“樂土”[4]。又如劉彥順的《楚辭中的“江南想象”及其空間感——從人文主義地理學觀念來看》一文則從水道、屋宇、芳香植物等江南意象切入，探討楚辭賦予江南的文化意義和想象。還有一些針對《離騷》《九歌》等作品的具體研究中也涉及到南方方位的討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屈原“南方”書寫的討論還可以繼續(xù)深入。屈辭中的“南方”有哪些豐富的含義？屈原對于“南方”到底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他又是如何建構(gòu)出作品中的“南方”？他與“南方”又有怎樣的互動關(guān)系？這些都是本文所要重點討論的問題。

一、屈辭中的“南方”意象

(一)客觀地理意義的“南方”

屈原筆下的“南方”，從客觀地理環(huán)境的視角來看，大概可以有五種意義指向：

第一，它直接表示現(xiàn)實中的“南方”方位，當為相對于郢都而言的南方楚地，例如《哀郢》中的“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懷沙》中的“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等。對于屈原的流放路線，從古至今眾說紛紜。王逸的《楚辭章句》承繼《史記》對屈原的表述，認為屈原在懷王時被疏而作《離騷》，頃襄王時遷逐江南沅湘之間，《九章》《九歌》等作品均作于屈原被遷江南時。這種看法對后代影響十分深遠。明清到當代，對屈原的流放經(jīng)歷的研究逐漸深入，尤其是對流放“江南”的問題有著詳細的討論。其中，“東遷”與“南遷”成為重要的關(guān)注點?！栋й分小胺街俅憾鴸|遷”、“當陵陽之焉至兮”成為“東遷”說的重要論據(jù)。蔣驥在《山帶閣注楚辭》中認為“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中記錄的是東南方向，“南渡者，陵陽在大江之南矣”[5]。對屈原流放的路線，筆者采用蔣驥的說法，將現(xiàn)實中的“南方”方位理解為籠統(tǒng)的“大江之南”。

第二，神話語境下的“南方”，即舜為地方神的九嶷山、蒼梧之地?！渡胶＝?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中記載，虞舜葬于湘水流域：“兕在舜葬東，湘水南……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帝丹朱葬于陰?！盵6]《離騷》中有“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敶詞”。此“南方”雖有對應的地理位置，但卻存在于《離騷》抒情主人公神游的語境中，因而并不是真實的地理方位，而是一種想象中的“南方”。

第三，它可以作為楚國的指代。在當時的諸侯國中，楚國位于南方。屈辭中指代楚國時，常常以其地理位置的南方指代國家社會本身，例如《橘頌》中的“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涉江》中的“哀南夷之莫吾知”等。

第四，它也可以作為楚國政治中心郢都的指代。這主要體現(xiàn)于被認為是屈原流放漢北時所作的《抽思》之中，如“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汪瑗注曰：“南，指郢都也。漢北，指當時所遷之地也。屈原所遷之地，其在鄢郢之南，江漢之北乎？”[7]王夫之《楚辭集釋》也認為“有鳥自南兮，南集漢北”是“追述懷王不用時事，時楚尚都郢，在漢南。原不用而去國，退居漢北”[8]。漢南郢都相對于漢北而言是南方，屈原流放懷念國都，思念君王，便以“南方”指代眷戀的故土。當然，對屈原是否有流放至于漢北經(jīng)歷，學界一直存有爭議。對《抽思》的解讀，一以王逸、朱熹為代表，王逸注“屈原自喻生楚國也”[9]113，朱熹注“屈原生于夔峽而仕于鄢郢，是自南而集于漢北也”[10]。另一以姚鼐為代表，認為“有鳥自南兮”之“鳥”指代楚懷王，“來集漢北”是指楚懷王入秦至漢北，而非屈原流放于漢北。姚注云：“懷王入秦，渡漢而北，故托言有鳥而悲傷其南望郢而不得反也。故曰：雖流放，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盵11]此兩種觀點可備為參考。

第五，指代極南蠻荒之地，主要來自《招魂》中“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此“南方”或?qū)嵒蛱?，綜合了現(xiàn)實與傳說之中的南方荒蠻之特性，是一個遙遠的無法到達的地方。

屈辭中對客觀地理意義上的“南方”的表現(xiàn)可以總結(jié)出以上五種。除了客觀地理意義的指向之外，屈原還善于借助神話構(gòu)寫與隱喻，表現(xiàn)另兩種特殊的空間意蘊，即神話的“南方”與帶有隱喻意義、半實半虛的“南方”。

(二)神話圣境的“南方”

《離騷》中主人公的第一次神游，就是“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敶詞”。其目的地是舜所葬的蒼梧大地，也就是楚國的南方一帶。這次“南征”之后又有三次神游，分別是向西前往昆侖仙境，上天到達天宮，最后再向西前往西海。對比四次神游的表現(xiàn)方式，關(guān)于南方之行的書寫與后面三次有很大不同。首先，比起后面幾次游歷有各種飛鳥仙獸同行，南方之行顯得孤獨而簡單。主人公并未借助任何力量，而是獨自一人直接前往蒼梧大地。其次，南方之行有明確的目的，即向舜陳詞，因此它沒有繁復迂回的路線，也沒有徜徉游覽中生發(fā)的各種心緒。第三，南方之行的目標完全達成，并不像后面幾次游歷遇到各種困難且最終沒能徹底完成自己的愿望。在天宮之行中，主人公希望能面見天帝，然而“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守門人不允入，使得“求賢不得，疾讒惡佞，將上訴天帝”[9]24的愿望無法實現(xiàn)。而南方之行中主人公“跪敷衽以陳辭”，作為傾訴對象的舜也是不出場的，但從主人公大段的訴說話語可以看出，他完成了個人情感的傾訴?？梢?，屈原在文本中建構(gòu)的這個“南方”空間，和后面向西、向上再向西的神話空間完全不同，它是一個無所阻礙的圣地，是一個可以尋找到共鳴、宣泄內(nèi)心的苦悶、得到靈魂皈依的地方。忠貞高潔之士可以在這里和南楚之神虞舜產(chǎn)生靈魂的互動。

屈原為什么要在《離騷》中建構(gòu)一個與后面天馬行空的神話想象有明顯區(qū)別的“南方”空間呢？因為這個“南方”空間承擔了主人公最真實的個人情志。主人公對舜的陳詞篇幅很長，有三十多句，采用的是直抒胸臆的寫法。這與后來三次神游中隱晦的“求女”和其他各種象征意象進行組合是完全不同的。主人公從夏代開始講起，雖有“啟《九辯》與《九歌》”的大禹盛世，然而好景不長，太康誤國，社會清明被徹底打破。主人公又接連訴說了羿、浞、澆、桀、紂等眾多荒淫之人的行為與下場，言語中傳達出指責與憤怒，與后面表達的對于現(xiàn)實的憤懣與悲傷相互呼應。雖然在陳詞中主人公也提到夏禹、商湯、周文王能夠任用賢人，獲得上天的支持，但提到他們的例子只是傳達主人公在歷史之中感悟到的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和教訓，以揭示自夏以來亂世形成之理。這一大段關(guān)于亂世之思考的陳詞，也只適合向舜之靈魄陳述。在夏代之前的唐堯虞舜之世，是忠貞高潔之士所向往的圣賢清明之世。舜死后，夏朝好景不長，很快就在太康的手中出現(xiàn)“失國”，進而又涌現(xiàn)出許多昏庸殘暴的掌權(quán)者。主人公向舜的長篇陳述，正是對舜之世的追憶和呼喚。而舜對于抒情主人公的意義又不同于其他先賢。在后面的幾次神游中，主人公也提到了帝嚳、少康等先賢。但他們只是用來構(gòu)造主人公的神游想象，并不突顯其崇高的歷史地位。舜則不然，雖然他沒有出場，但主人公對舜擁有絕對尊重與真誠的態(tài)度，二者之間實現(xiàn)了毫無障礙的情感與靈魂互動。這個“南方”空間也因此顯得格外神圣。

對楚國人而言，舜不僅是一位圣賢，還是南楚的地方之神。根據(jù)史料記載，帝舜一直被奉為荊楚地區(qū)之神，例如《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望祀虞帝于九嶷山”[12]。馬王堆漢墓所出古長沙國南部地圖，九嶷山旁也注有“帝舜”二字[13]等等。這種既來自地理環(huán)境影響，也來自個人品性追求的虔誠尊敬，使得舜在《離騷》奇妙的神游空間里成為重要的情感寄托?！毒鸥琛分小断婢放c《湘夫人》二詩所寫兩位神靈的身份雖引起諸多猜測，但它們也似與舜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舜所在的沅、湘以南之地，在屈辭的神話空間中成為表達尊崇、敬仰的純潔神境。

(三)充滿隱喻的“南方”

如果說《離騷》中的“南方”是一個帶有神話想象色彩、用于情感陳訴與寄托的抽象空間，那么在《招魂》與《九章》等作品中，屈原就表現(xiàn)了既帶有客觀描寫又充滿隱喻的半實半虛的“南方”空間。

首先，它象征著善與美的存在?！墩谢辍放c《九章》中常常描寫到江南一帶的風物。例如《招魂》中的亂詞以首句“獻歲發(fā)春兮汩吾南征”領(lǐng)起下面南行的旅程。在旅程之中，這位悲傷的行人看到了很多江南的風物，例如“箓蘋”“白芷”“長薄”“皋蘭”“楓”。對比屈原的其他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都是典型的“香草”意象。例如《離騷》中有“雜杜衡與芳芷”、“紉秋蘭以為佩”，《九歌·湘夫人》有“沅有芷兮澧有蘭”、“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等等。這些“香草”在屈原的作品中一貫被賦予品質(zhì)高潔、善良正直的意味。那么，在香草遍布的南行之路所指向的“南方”，也一定是一個充滿善與美的所在。

《九章·橘頌》也是表現(xiàn)江南風物的重要作品?！昂蠡始螛?，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遍贅涫翘斓卦杏闹参?，它生來就適應著南方的水土。在這樣的生長環(huán)境中，它“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nèi)白，類任道兮。紛緼宜修，姱而不丑兮”，展現(xiàn)出優(yōu)雅動人的外表美和砥礪志節(jié)的品質(zhì)美。當然，也只有堅定固守在南方，它才能保持這樣的美麗與高潔。倘若它“種于北地，則化而為枳也”[9]134?？梢娝纳媾c生活環(huán)境是緊密相關(guān)的。它所身處的“南方”，正是能賦予它一切美好品質(zhì)的直接來源。因此，在《橘頌》中，作者自比橘樹，并又一次建構(gòu)了一個溫暖美好的生長之地“南方”，這個“南方”既可以實指，指向橘樹生長茂盛的楚國，或是其流放的南方之地；又可以虛指，指向賦予自我美好品質(zhì)的一切外在因素，可能包括儒家經(jīng)典的教育、來自宗族血統(tǒng)的影響等等。而他作為一棵“橘樹”，就堅守于這樣的“南方”之中不愿離開。

其次，屈辭中的“南方”也并非都是美好之地。它也可以是環(huán)境惡劣、難以生存的地方。同樣是南行的旅程，《涉江》中這樣寫江南的風景：“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边@里的風景是晦暗、深邃而寂寥的，人身處于此就是和野獸同處，風景呼應著人物內(nèi)心中“哀吾生之無樂兮”的感嘆。這個“南方”既是主人公實際身處的地方——在他“旦余濟乎江湘”之后“入溆浦余儃佪”，迷失了前進的方向；又是實際的生存狀態(tài)——孤獨地在偏僻的地方流浪，“愁苦而終窮”。

而《招魂》中又有一個更加恐怖的“南方”：“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兮！不可久淫些?！边@個“南方”是極其危險的，那里是野蠻人、毒蛇與毒蟲的居所，還有各種原始且兇殘的生活方式，是個不可以停留的地方。這個“南方”呼應詩中西、東、北、上、下各處惡劣之所。它并不單獨作為一個文學建構(gòu)的“南方”意象，很有可能是楚地民間招魂詞中常用的手法。

二、人與“南方”的互動

“南方”這一空間意象，還與人之間存在著互動的關(guān)系。在方位上它是相對于某一參照物的位置從而成為“南方”的，那么這一參照物是什么？“南方”與其參照物之間被賦予了怎樣的關(guān)系？而空間是屬于抒情主人公的空間，其必然有著“出”與“入”的問題，人物對“南方”的前往、停留與離開，這些互動中又可以表現(xiàn)出怎樣的情感態(tài)度？

(一)方位的相對性

方位是相對的，有“南方”則必然有東、西、北其他方位，以及它們所參照的“中央”。屈辭中雖也出現(xiàn)東、西、北的方位，但都沒有南方出現(xiàn)的頻率高。從地理位置來看，屈原最典型地表現(xiàn)了郢都—“南方”這一相對的方位關(guān)系。而這一關(guān)系的背后，又有著權(quán)力中心與權(quán)力邊緣、惡與善、禁錮與自由、悲傷與快樂等等復雜且相背離的意義對立。

權(quán)力中心與權(quán)力邊緣的對立，主要體現(xiàn)在屈原貶謫流放的《涉江》《哀郢》等紀行作品中。屈原在這些作品中表達了作為臣子離開國都時流連哀思的傷痛，突出展現(xiàn)了他的政治身份。例如《哀郢》中主人公離開郢都踏上南行的旅程，在他自己看來是因為政治斗爭的失敗而導致的結(jié)果：“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忠湛湛而愿進兮，妒被離而鄣之。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彼?，他在南渡之行所感知到煙水縹緲、前路迷茫，一定程度上正是政治權(quán)力缺乏、個人被強權(quán)支配而失去行動自主性的生存狀態(tài)的外化。而從權(quán)力中心走向權(quán)力邊緣，又可以照見郢都的未來——“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他可以預見到郢都宮殿為墟、楚國強權(quán)淪落的未來，就像他現(xiàn)在所在的南行之路一樣，背離了權(quán)力與繁華而走向放逐與邊緣。

惡與善的對立也是方位相對關(guān)系下表現(xiàn)的重要意義。屈辭中的“南方”一定程度上有著美與善的隱喻意義。屈原雖然被流放，但他始終高舉著君子有節(jié)的道德旗幟，堅守自己的心靈品質(zhì)?！澳戏健毕鄬τ谥醒脎级裕炊蔀榱艘粋€忠臣賢士的去所，相對應地，郢都則成為一個奸臣當?shù)?、藏污納垢的所在。然而他的本心是熱愛郢都、熱愛國家的。他在《離騷》中借抒情主人公之口追溯自己的祖先，在《橘頌》中歌頌為橘樹生長提供良好環(huán)境的“南國”楚國，都表達了其內(nèi)心中無比向往個人與國家的“共美”。因此他遭受放逐，前往那個遍布香草芳花的“南方”，他的心緒十分復雜：自己所標榜的美好卻成為放逐的代價，本心所認同的“共美”已經(jīng)消解。他只能通過繼續(xù)堅守自己良好的品質(zhì)修養(yǎng)，向堯舜禹等先賢看齊來對抗這種悲傷。

郢都是權(quán)力中心與惡的代表，而“南方”則是權(quán)力邊緣與善的代表，它們在屈原身上形成了情感的悖論。作為忠臣，他期盼能夠在權(quán)力中心為君分憂，報效國家，然而他卻壯志難酬，難覓知音。因此“南方”是對快樂的背離，在那里他感受到深深的痛苦。但同時，他又憤恨郢都道德的淪喪，在“南方”的香草世界中找到了心靈的寄托，因而又獲得了掙脫惡之牢籠、實現(xiàn)本我之善的主體自由。所以“南方”與郢都對他而言都具有兩面性。這種不安的心態(tài)，使得他對于郢都與“南方”這兩個空間都有著選擇與逃離的想法。這就是我們下面要討論的人物對空間的出與入的問題。

(二)空間的出與入

在屈辭提到“南方”的句子中，“南”通常是和動作連在一起的。例如《離騷》中的“濟沅湘以南征兮”、《哀郢》中的“淼南渡之焉如”、《抽思》中的“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懷沙》中的“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等。“南方”多是行動的目的地，人物常常在“向南”行走。屈原“向南”的旅程又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被動南行，即他被君王放逐而向南行走的客觀現(xiàn)實；另一種是主動南行，即“自疏”的個人意念。這段違背屈原的政治愿望、給他帶來極大痛苦與迷茫的被動南行，又伴著主動的“自疏”與告別的信念，使其并非完全消極而展現(xiàn)出主體對現(xiàn)實的積極超越。

“自疏”意味著離開故土去往遠方的行為來自抒情主人公的個人選擇，而非全由外力的強求?！峨x騷》中的四次神游都是主人公主動離開其所在的生活環(huán)境去往神話的世界。尤其是南行一段旅程，是出于主人公個人意愿才去往蒼梧之地尋找舜作為他的知音。除了借神游來實現(xiàn)“自疏”之外，屈辭在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放逐南行、被迫遠離故土的行程中，也有明顯的“自疏”意識。在《思美人》中，屈原以“吾且儃佪以娛憂兮，觀南人之變態(tài)。竊快在其中心兮，揚厥憑而不俟”表達了這樣的態(tài)度：既然悲傷的現(xiàn)實無法改變，那么只能姑且逍遙，將憤懣置之度外，畢竟高潔的花草最終會卓然自現(xiàn)，芳香必然遠揚，而賢士只要能夠保持自己高潔善良的品節(jié)修養(yǎng)，他最終也會戰(zhàn)勝困難，揚名立萬，實現(xiàn)個人的價值。雖然這種自娛的心態(tài)在悲傷面前仍然是勉強的，但它代表了人物主體適應生活現(xiàn)實并堅守高尚情操的態(tài)度。流放遠走的被動性逐步消解了，追求個體生存意義的主動性則逐漸加強。又如《招魂》中最后的亂詞部分，展現(xiàn)了一條“皋蘭被徑兮斯路漸”的香草之路。這段遠離郢都、遠離權(quán)力中心、遠離惡的旅程，正代表了對自我的追尋，因而也是一種“自疏”的態(tài)度。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除了《離騷》中抒情主人公“南征”有著明確的目的地以外，其他作品中抒情主人公“自疏”的目的地是虛幻不明的?！澳戏健睂τ谒麃碚f，可以是一個正在經(jīng)過的空間，也可以是一個沒有具體名稱的目的地。從他離開郢都，離開權(quán)力中心與惡的空間開始，他就進入了“南方”的空間，這個空間隨著他的行程逐漸擴大。他迷茫地走向遠方，但何處為止步之所卻并未言明。由此可見，“南方”于他又是一個想象的、不切實際的遠方，是一個召喚著他不斷遠行、流浪的地方。他的“自疏”只有起點而沒有終點，象征著他對于個人品行修養(yǎng)的堅守永無止境。

南行的過程中，對郢都的懷念與對國事的擔憂使得屈原與抒情主人公又常懷有回歸的愿望。例如《哀郢》中就有“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的回顧、遙望動作，“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的夢歸家鄉(xiāng)，以及“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的回歸意愿。《招魂》一篇更是以自招魂魄的方式，呼喚停止流浪，魂歸郢都?，F(xiàn)實中的人物是不能回去的，但在招魂詞的語境之下，它提供了一種可以回歸的可能。《招魂》借用了楚地民俗儀式的招魂詞格式，首先用序詞介紹招魂的緣起，接著在招詞的部分告知靈魂四方環(huán)境之恐怖危險，鋪敘楚國郢都之繁華快樂，最后在亂詞的部分既點出本篇是春天南征之作，又回憶了從前君臣相處的生活，表達“哀江南”的痛苦。從篇章結(jié)構(gòu)來看，招詞為虛，而亂詞為實。招詞借巫陽之口，以對魂魄的召喚來表達人物內(nèi)心的訴求。招詞中同樣建構(gòu)了一組“中央”與“四方”的方位關(guān)系?！爸醒搿睋碛兄萑A的宮室、嬌艷的美人、豐盛的宴席、歡樂的歌舞，是人間之樂境；而四方則充滿了蠻族、野獸等令人畏懼的恐怖存在與各種危險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是不可停留的所在。這個超現(xiàn)實世界里的方位對比，正照應現(xiàn)實中的郢都與主人公流放的“江南”之所的對比。但從亂詞中我們又可以看到，現(xiàn)實中主人公流放的“南方”并不恐怖，反而遍布各種象征著美好的香草。因此就出現(xiàn)了超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照應不合的情況。正如亂詞中“魂兮歸來，哀江南”中用“哀”一字，屈原對于所處“南方”的認識和體會也是復雜的：他始終保持著“自疏”意識，但在招詞中卻借本我幻化的巫陽之口，呼喚自己的靈魂返回那個充滿了罪惡的郢都，而到亂詞中又恢復“自疏”的意識，繼續(xù)遠行。那么主人公到底是歸去還是遠行？他又該如何解脫與超越當下？招詞與亂詞的矛盾，實際上寓意著他行走的方向出現(xiàn)了錯亂?；蛟S這也提供了一種理解方式：對他而言，正身處的這個“南方”其實是難以停留的，他身處“南方”卻不知所往，這便是“哀江南”之“哀”的情感原因。

三、南方地理因子的文學投射

屈原選擇“南方”作為書寫的對象，這當然與屈原的貶謫經(jīng)歷直接相關(guān)。另一方面，屈原對于“南方”的關(guān)注與選擇，一定程度上也是南方地理文化因子的啟示。現(xiàn)實南方所具有的各種地理特征，經(jīng)過藝術(shù)的抽離與引申，在其建構(gòu)的文學作品中的“南方”集中表現(xiàn)出來。而隨著對現(xiàn)實“南方”與文學“南方”的呼應，那些南方的地理特征與藝術(shù)隱喻也實現(xiàn)了雙重的加強。

從自然地理來看，楚國是南方國家，它有著溫和濕潤的氣候，易生長各種植物尤其是很多美麗的花草。這些物象給予了屈原“香草”的創(chuàng)作啟示。而越往南走，氣候越加濕潤，行途中江水河流邊會生長更多的花草，這對于因德行而被貶又同時內(nèi)心“自疏”的屈原來說，無疑會引起越來越強烈的心靈共鳴。另一個重要的自然物象便是水道。無論是《九章》與《招魂》中現(xiàn)實的“南行”還是《離騷》中神游的“南行”，作者都提到了水道，例如《離騷》之“濟沅湘以南征兮”，《涉江》之“旦余濟乎江、湘”、“乘舲船余上沅兮”，《哀郢》之“上洞庭而下江”，《懷沙》之“浩浩沅湘，分流汨兮”，《惜往日》之“臨沅、湘之玄淵兮”等等。劉彥順在《楚辭中的“江南想象”及其空間感》一文中認為：“作為故土的郢都越來越遠，致使原來那些流暢貫通、聯(lián)系四面八方的水路系統(tǒng)，都因為遙遙相距而變得不相通了；同時，也使用這一水道的變化作為喻體，來表現(xiàn)自己心緒的雜亂與郁結(jié)?！盵14]楚國本就是沼澤遍布、江河羅織的江南澤國，使用舟船通過水路是行遠途必須的交通方式。河流的漫長無盡呼應著人物綿長的愁緒，也指引著看不見盡頭的未來。不管人物是順著河流飄遠，還是渡過河水向南行進，它們都代表著對原始地的遠離，象征著放逐與流浪。此外，作品中美好或又惡劣的“南方”，也與客觀的南方環(huán)境有關(guān)。南方的地理環(huán)境本就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它是氣候溫暖、水分充足、適合萬物生長的地方，《橘頌》中就贊揚了這一片水土對橘樹生長的貢獻；另一方面，它也存在著許多問題，例如過分炎熱濕潤的氣候、毒蟲毒蛇的生長、比較原始奇異的生活習慣，這在屈原離開繁華的郢都前往山林荒澤的途中必然帶來與繁華都市反差極大的不適感?！墩谢辍分猩舷滤姆街異毫涌刹赖牡乩硖卣鳎梢哉f正是這種不適感的極端化表現(xiàn)。離開擁有著宮室之美、服飾之盛的郢都，走向山川河流，屈原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對楚地地理文化的返璞歸真。也正是因為他走向自然，他的感官變得十分敏銳，使得他能夠感知到自然對他心靈的呼應，并在創(chuàng)作中使萬物皆著“我”之色。

綜上所述，屈原在其作品中建構(gòu)了一個意蘊豐富的“南方”空間。在實際流放所至的現(xiàn)實空間之上，疊合信仰、權(quán)力、道德諸多抽象意義，使其既成為屈原高潔品性與悲傷心靈的外化，又呈現(xiàn)了楚地自然與文化對人物主體的呼應與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