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亭

◎劉會然

老人亭起初并不叫老人亭，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春勝亭?？赡苁且驗槿ミ@個亭子里的都是些老人，市民都習慣把它叫成老人亭。

老人亭座落在蘭城北面最繁華的蘭江街斜對面。這里原本是一個臭味撲鼻城市垃圾中轉(zhuǎn)站，因為它斜對蘭江街，風一吹，滿街孕育著腐爛的氣息。市民紛紛向有關(guān)部門提建議，說這個垃圾中轉(zhuǎn)站與繁華的街道很不相稱，也影響整個城市的品位。幾年前，市政部門采納了群眾的意見，先是拆遷清理了這個垃圾場，然后在這里建造了一高一矮兩高腳蘑菇亭。高矮兩蘑菇亭之間也用一些鵝卵石鋪就了一段曲折小徑。小徑上澆灌了數(shù)根水泥柱子并在上面蓋上了碧藍的琉璃瓦，就這樣，一段曲折回廊形成了。在亭子和回廊四周，種植了一些常青喬木和時鮮的花卉。蘑菇亭和回廊與四周的樹木花草映襯，綠蔭濃密。

坤爺是第一位占據(jù)老人亭的老人。那天正好下暴雨，街道的下水道可能是因為多年失修，連人行道橘黃的地磚上都浸透了水，習慣每天早晨做跑步鍛煉的坤爺實在沒有地方可活動，于是他來到蘑菇亭。他發(fā)現(xiàn)這里在下雨時是個不錯的鍛煉場所。在近六十米的曲折的回廊里可以來回小跑，也可以練回頭步，在鍛煉后，在亭子里還能觀賞周圍艷麗的花朵。后來坤爺干脆放棄了在街道兩邊跑，而是選擇老人亭。再后來，歪爺來了，棗花嬸等一些愛好活動的老頭和老太也都來這里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里慢慢把其他人擠兌出去了，成了老人們的領(lǐng)地。

坤爺從市衛(wèi)生局退下來有一段時間了。老伴前兩年因病去世。兒子在京城讀研究生，畢業(yè)后就留在京城里的一所科學(xué)院，幾年難得回來一次。坤爺一個人住在一個偌大的房子里。發(fā)現(xiàn)老人亭后，孓身一人的坤爺每天清晨買完菜，拾掇好幾餐飯后，就信步來到老人亭。在老人亭里，坤爺可以和一些年齡相仿的同志玩撲克、走象棋、下圍棋或者聊天。除了老頭，一些老太也吸引過來了，她們則在一旁看老頭們玩牌，或者扭些自編自導(dǎo)的扇子舞，腰鼓舞等。來這里的這些老人基本是夫妻殘缺不全的，不是少了“太陽”就是少了“月亮”，“月亮”和“太陽”都有的他們似乎不愿出沒在這里的，兩口子牽手逛街、逛商廈更有趣味。他們不屑來，也怕染晦氣。這些殘缺者有的是來城里照顧孫子孫女的，有些是孩子在外面做生意來幫照看打理空房子的。

或許是坤爺當過干部的緣故，坤爺有種難得的領(lǐng)導(dǎo)氣質(zhì)，在老人亭，人人都對坤爺很尊重。在這群老人中和坤爺最熟的是歪爺。他倆原來是一個單位的，只不過那時坤爺是官，歪爺是民而已。現(xiàn)在兩個人都退休了，而且同住在離老人亭最近的綠槐小區(qū)。一吃完飯，歪爺就會去敲坤爺?shù)拈T，兩人相約來到老人亭，如今都退下來了，尊重歸尊重，但大家地位都平等了，歪爺和坤爺聊天、下棋也就沒有什么顧忌了。

老人亭正對著的是市區(qū)最繁華的商場——京兆商廈。商廈有十二層，全部裝修了落地玻璃，锃亮锃亮的，上面六層是寫字樓，下面六層是商場，依次是食品，生活用品，服裝，家電，床上用品和書店等超市。商廈每一層都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這里人聲鼎沸，市區(qū)唯一的肯德基店也開設(shè)在商場的第一層。從老人亭望去，整個商廈白天氣勢恢宏，夜晚金碧輝煌。紅男綠女穿梭其間。不過坤爺是不喜歡去里面逛，除了老年人不喜歡逛街的習慣外，坤爺還覺得商廈里的大理石地板太滑，進去后走路得小心翼翼，再就是坐電梯也很不習慣，一踏上去有種眩暈的感覺。特別讓坤爺不滿意的還是三樓服裝展臺的人體模特。為了招攬生意，三樓的服裝城經(jīng)常邀請一些藝術(shù)學(xué)校的女孩子穿上薄如蟬翼的內(nèi)衣在舞臺上扭來扭去，白花花的肌膚晃得眼睛發(fā)旋。

坤爺意見很大，每次經(jīng)過，都要扭著頭走。坤爺也向總臺提過幾次建議，人家表面上客客氣氣接受，背地里都笑坤爺少見多怪，該退出歷史潮流了。坤爺本來是可以不去三樓的，但商廈六樓是書店，坤爺喜歡看書，所以時不時要上去買上幾本自己喜歡的書。因此，他每次都必須疾步經(jīng)過三樓。

來老人亭的主要是綠槐小區(qū)的那些老人，也偶爾有幾個是山陽小區(qū)的。山陽小區(qū)在城南，離這里有點路，但也不遠，就五個公交車的站點。山陽小區(qū)的老人多是在逛京兆商廈時，看到一條道路之隔的蘑菇亭里有很多老人在這里聊天、喧嘩，他們也就過來湊湊熱鬧。有幾位竟喜歡上了老人亭的氛圍。

山陽小區(qū)也有幾個休憩的蘑菇亭，周圍也進行了人工綠化。蘑菇亭也多是一些老人在茶余飯后占據(jù)著。去得最勤的是滿根。滿根是兩年前從鄉(xiāng)下來的，在村里當過村支書。滿根的兒子是蘭城小有名氣的工程包工頭，腰包繃得開裂。滿根的兒子看滿根一個人在鄉(xiāng)下老家寡居，就用小車把他從鄉(xiāng)下接了過來，讓老爺子享享清福，同時也讓他可以照看一下上幼兒園的女兒?？蓪O女卻不喜歡爺爺滿根，因為爺爺看不懂動畫片，爺爺講的故事還是老掉牙的外婆橋，狼外婆之類。孫女喜歡去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是退休的老教師，新奇的故事多著呢。于是，滿根的兒子也就在孩子外婆的小區(qū)又買了一套房，很少回山陽小區(qū)。

山陽小區(qū)的老人自然都以滿根為首，因為在山陽小區(qū)里，那些嘮舌的老太們都傳滿根的兒子最有錢。兒榮父貴。雖然滿根在鄉(xiāng)下當過村支書，但來城里后還不適應(yīng)在這里當老人頭，有人擁護他，后來也就慢慢習慣了。山陽小區(qū)農(nóng)村遷移過來的多，這些老人不太喜歡鍛煉，一閑就窩在小區(qū)的亭子里抽煙，很焦油的那種，年長日久，把亭子里的柱子也染黃了。他們邊嘮嗑，邊抽煙。在滿根的鼓動下，幾位大媽也吸上了，并染上了煙癮。他們邊抽煙邊聊，從農(nóng)村聊到城市，從城市聊到農(nóng)村，話題可能是舊的，可在他們嘴里，每一次都能講出新的味道來。

這段時間，滿根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很驚訝。有人告訴他，都去老人亭那邊了。滿根很驚訝，去老人亭干嘛，這么遠？

滿根既然是“頭”，就應(yīng)該去探個究竟，手下的“兵”這樣少下去，自己不就是個光桿司令了？沒有人和他說話，滿根還不悶死？

滿根在小區(qū)門口喝來了一輛的士，直沖老人亭。

與喧囂的大街相比，老人亭還是寂靜的。有人在玩牌，有人在下象棋，更多的人是在一旁觀戰(zhàn)。不時有嘖嘖的贊嘆聲或嘆息聲從這個或那個圈子里飄出。幾個老太手執(zhí)扇柄在討論扇子舞的動作要領(lǐng)。

沒有誰注意了滿根的到來。

坤爺正和歪爺下象棋，兩人水平本來就伯仲之間。又是一局的難分勝負之際，坤爺和歪爺都漲紅了臉，憋著一口氣，落棋也鏗鏘有聲。雖然他們兩下了一輩子棋，但每次都喜歡爭個輸贏，面對一圈的觀眾，特別是還有幾個新面孔，他倆誰都不想輸，都把自己的殺手锏拿了出來。在這劍拔弩張時，滿根甩開臂膀撥開人群，從人群中撞開一條路沖到圈子中央。一到中央，氣喘吁吁的滿根立即扇了蹲在最里面的王叔一記耳光，指著王叔的鼻子罵了一句，操，你死這里來了！

正出神的坤爺一嚇，手里一枚正懸空的棋子抖落在地。歪爺斜著瞟了滿根一眼，喝了一聲，何方圣神，膽敢在這里喧嘩打鬧。身旁看棋的老人也紛紛指著滿根說，你哪里來的？是誰啊你？怎么出手打人呢？還有沒有王法？

老人們?nèi)呵榧ぐ?，把滿根的手扭轉(zhuǎn)在背上，大聲囔囔說要往派出所送。這時，一旁摸著血紅臉色的王叔卻抽噎了起來，說，是我的錯，我不應(yīng)該來這里，滿根大哥，我該死！王叔邊說邊兩手掄起，“啪啪啪”，狠狠扇自己幾記耳光。

在幾個山陽小區(qū)的老人口中，大伙才得知，王叔以前一直是跟滿根好的，鞍前馬后的護著滿根。王叔的兒子干了殺人越貨的事，幾年前就坐牢去了，據(jù)說還是無期。兩腿傷殘、孤苦伶仃的他這幾年都是靠滿根一點救濟才得以過上日子。

他不聽滿根的還能聽誰的？

見群人緊緊抓住滿根不放，王叔丟掉拐杖，兩條殘腿一前一后撲通跪在地上，頭當當?shù)刈岡Z卵石板上磕，不?？迒手喝朔帕藵M根，說是自己愿意被他打的?？吹酵跏宓目蓱z兮兮狀，坤爺有手一揮，說，還是放了吧。大伙這才把滿根的手松開了。

滿根馬上招來一輛的士離開了，馬叔拄著拐杖跟在的士后面，飛舞著的雙拐讓人眼炫。

第二天，山陽小區(qū)來老人亭的老人幾乎絕跡了。老人亭的老人也沒有誰去理會，多幾個少幾個老人并不能影響他們的樂趣。他們這群孤寂的人只要有兩三個說說話，玩玩小游戲就心滿意足了?？蓡栴}是，坤爺發(fā)現(xiàn)以前幾乎每天來老人亭的幾個綠槐小區(qū)的老人竟然也沒有來了。坤爺在商廈買東西時碰上了一個，坤爺剛想打招呼，那人眼色澀滯，躲躲閃閃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躲閃到另一個柜臺邊去了。

讓坤爺不滿的是，自己暗戀的棗花嬸這幾天也沒有出現(xiàn)。說實在話，別人誰不來都沒有關(guān)系，可就是棗花嬸要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坤爺看到棗花嬸，下棋時特別手順，有時候很多死棋都能讓他起死回生。棗花嬸的一聲喝彩讓他的嘴灌了蜜似的。棗花嬸沒有來，坤爺心里空落落的，雖然棗花嬸也近七十歲了，姿色盡失，可在這群滿臉皺紋的老年婦女中，坤爺還是看棗花最順眼。坤爺特別喜歡棗花嬸的細腰。棗花嬸一扭細腰，坤爺下棋都會走神。當然這是坤爺自己心里的秘密，畢竟自己的老伴去世還沒有滿三年。

棗花嬸第一天沒有來。第二天沒有來。第三天沒有來。坤爺問歪爺，你說棗花嬸這幾天怎么沒有來，難道她家里出事了？可她家里也就她一個人，莫非病了？歪爺堅定的說，不可能病了，我今天早上還親眼看到她去菜市場買過菜呢。

沒有病那她怎么不來老人亭？

坤爺決定上門去問問棗花嬸嬸。這也是坤爺?shù)谝淮稳椈▼鸺?。坤爺?shù)鹊饺章洌瑮椈▼鹨恢睕]有回來，到晚上八點后才看到棗花嬸家的燈光亮了。

第二天清晨，坤爺沒有去鍛煉了，他堵在棗花嬸一樓樓梯的出口。七點半，棗花嬸下來了。坤爺問棗花嬸，這幾天怎么沒有見你的人影。棗花嬸說，誰還喜歡去老人亭啊，山陽小區(qū)的亭子比老人亭好玩多了。

坤爺怔在哪里。他這才發(fā)現(xiàn)老人亭這些天沒有來的老人都去山陽小區(qū)了。

坤爺決定和歪爺去一次山陽小區(qū)，看看山陽小區(qū)到底有什么魔力。

坤爺和歪爺也打了的士，直沖山陽小區(qū)。一到小區(qū)門口，就看到幾個蘑菇亭下喧嘩如市，一群老人一圈圈圍了起來。坐在正中央的是滿根，拐腳王叔正往滿根的杯子里續(xù)茶。棗花嬸和幾個婦女手里各拿兩把折疊扇，屁股一扭一翹的在扭扇子舞。坤爺看見棗花嬸的細腰也在里面扭，臉色漲紅。大伙看到了坤爺?shù)某霈F(xiàn)，幾個以前在老人亭玩過的婦女停了下來。

滿根沒有正眼瞧坤爺，只是朝跳舞的老太大喝一聲，停下來干嘛，繼續(xù)扭啊，扭得好的除了今天中午我請飯，晚上的飯也請了！滿根朝一旁圍觀的老頭看了一眼，說你們也加緊鼓掌，鼓得好每人加一包香煙作酬勞。

停下的扇子舞在悠揚的古曲中又開始了，滿根坐在逍遙椅上，醉酒似的的喝彩。坤爺拉著歪爺匆匆的離開了山陽小區(qū)。

第二天，在老人亭兩個蘑菇修長的腳上，一則紅紙寫的告示格外醒目。告示上面的內(nèi)容是說，以后來老人亭的老人，每天都有一份禮品相送。告示上還特別注明，山陽小區(qū)的老人將會受到更多的優(yōu)待。果然，告示帖出來的沒兩天，老人亭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生機，讓坤爺高興的是，棗花嬸又回來了。坤爺下棋的勁頭也恢復(fù)了。

這天，在老人亭活動過的老人回家時都領(lǐng)到了一塊潔白的純棉毛巾，山陽小區(qū)的除了純棉毛巾還外加一包500克的洗衣粉。接下來幾天，老人亭的老人都能領(lǐng)到一些牙膏、襪子這類的小禮品，老人亭的人氣恢復(fù)了先前的熱鬧。

可還不到一個星期，來老人亭的老人又少了。開始是山陽小區(qū)的老人不來了，后來是老人亭的一些人不來了，最后棗花嬸也沒有來。

坤爺知道為什么，但他也只能一聲嘆息。

歪爺有一次在坤爺嘆息時插話說，老領(lǐng)導(dǎo)，我們也去山陽小區(qū)算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據(jù)說去山陽小區(qū)，每天每人能領(lǐng)三十元補貼，你和我跟他耗不下去啊。坤爺默默無語，提起左腳，把一顆從小徑上脫離的鵝卵石踢飛得老遠。。

過幾天，坤爺病了。坤爺打電話把兒子叫了回來。坤爺要兒子接他去京城。坤爺對來送行的歪爺說，老伙計，我不回來了，你好好保重！兩位老人緊緊的擁抱了一回。在去京城之前，坤爺高調(diào)的要兒子租了蘭城最貴的車去山陽小區(qū)周圍轉(zhuǎn)了一圈。

可一個月不到，坤爺就一個人回來了。坤爺回來后馬上去老人亭，可老人亭一個老人都沒有了，坤爺只看到一對青年戀人在這里擁抱接吻。坤爺坐也別扭，站也不是，索性就離開了。

歪爺知道坤爺回來了，可他不敢去找坤爺。和坤爺一起在老人亭玩過的那些老人都知道坤爺回來了，也沒有一個人去找他。他們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即使在街道或商場里見到坤爺，也是遠遠躲著走。

坤爺不去老人亭了，坤爺堅持了幾十年的早上的鍛煉也沒有堅持下去了。

不久，坤爺去世的消息就傳到了那些老頭和老太耳中。他們也不明白好好的坤爺怎么就去了。由于正執(zhí)行一項國家緊急試驗，坤爺?shù)膬鹤訜o法脫身為他送葬。

坤爺上山那天，天空下著雨。坤爺原來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派了幾個人過來，居委會的同志也來了幾個。

在淫雨霏霏中，人無精打采，稀稀落落的跟在后面。

很快，市民發(fā)現(xiàn)一群老人隊伍浩浩蕩蕩潮水般奔涌而來，他們由一群老頭和老太組成，兩縱并行。最前面的手執(zhí)白嘩嘩的旗幔和花圈，每人胸前配戴著碩大的白花。旗幔飛舞在風雨中飛舞，為首的老人竟然老淚縱橫，鼻子抽得變了形。這群清一色的老人隊伍綿延數(shù)十米。他們都低著頭，有幾個老太掩面嗚嗚而泣。

圍觀的市民議論紛紛，這可能是蘭城史上最離奇的一次葬禮，一群老人送別一個名不經(jīng)傳的老人。也有人說，上次市里一位很顯赫的領(lǐng)導(dǎo)過世，也沒有見到這么浩大的、悲戚的送葬隊伍。

不久，市民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一度被年輕人占據(jù)的春勝亭又被更大一群老人占據(j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