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
兩行官樹一條堤,東自登萊達濟西。若論五都兼百貨,自然濰縣甲青齊。
老濰縣這個地兒自古以來就是交通要道,南來北往貨物多聚集于此。其間有一九曲巷,貨棧比櫛,最為有名。
九曲巷里有一物件,曰老蹣。它晝伏夜出,或蹣跚而行,或蠢然而臥,體大如盎,有毛似刺,不傷人,不為祟。要說老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還真沒人說得明白,或許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東西。
幾百年來,有多少次汪洋大盜,強軍流寇來這里明搶暗奪,入巷則迷,從來沒能得逞過。連當年日本鬼子進城,呆了一個多月,也沒撈著什么好處,江湖傳言,全賴此物。
于是,有諺語就傳開了:九曲巷,十八彎,前不見頭,后不見邊,老蹣在這,啥也別沾。話傳到火燒鋪李八爺那里,他嘴一撇,凈瞎扯蛋,沒有的事,這個巷子里我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從來就沒見過那個物件,甭信。倒是我的一個老友,姓潘,他吹得玄乎。
過去老濰縣,有幾個姓氏最有名,被編成順口溜:“西關張,一桿槍;下河李,惹不起;南關丁,一窩蜂;虞店譚,不是玩?!崩畎藸斁褪恰跋潞永钊遣黄稹钡睦罴液笕?,能吵能鬧,往上劃拉幾輩子,據說臺灣那個李敖的祖上跟他們也有牽連。
這話說得似乎有一些道理。李八爺的祖輩是下過南洋的,誰能保證那時候在那個地方沒有個三房四妾,留下后代。大家知道的,是他當年積攢了幾個小錢,回家閑著沒用,就簡單做點借貸生意,置辦了幾畝地。解放后,那點積蓄差點釀成大禍,多虧平常人緣好,田地也不多,可上可下被劃為富農。最后沒給李八爺留下多少好東西,帶著富農這頂帽子可是壓得不輕。讓人心里發(fā)毛的那個年代,為怕連累家人,他還是一溜煙去了東北,呆了大半輩子。
走過南闖過北的人,見識就是不一樣。李八爺做買賣,人還算實誠,口條也好使,枯樹能說出花來。幾十年下來,大概也有個不小的產業(yè)了吧?可從東北回來后,卻沒有絲毫富豪樣子,只是把九曲巷老房子翻新一下,反而拾起了祖輩上創(chuàng)業(yè)的老手藝,打起了“肉火燒”。
肉火燒,可是老濰縣獨一門的好手藝,歷史久遠著呢,傳說鄭板橋在這里當縣官的時候就有。它跟別地面火燒不同,精致的五花肉夾在焦黃面片之間,一口下去,熱氣騰騰,油水淋漓,想起來就讓人流口水。
一技在手,吃喝不愁。肉火燒這生意,就忙活早上一陣子,貌似李八爺也沒指望靠它掙大錢。大半數時間,李八爺會在門口擺個茶桌,一年四季泡著上好的普洱,跟身邊老少爺們咂牙嘮嗑,日子就這么不緊不緩地過著。
時間長了,影影綽綽傳聞湊在一起,有人就說,李八爺真見過老蹣。說那年臨秋末了,風聲正緊的時候。一天晚上,李八爺獨自回家,忽然覺得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回頭一看,就見一個沒有五官的人,站在身后。那人用手一抹臉,“你看我是誰?”那人臉,立馬變成一根搟面杖。接下來一句話更駭人:“這時候不跑,你要待到什么時候了?!”
曉是李八爺當年血氣方剛,膽大敢為,當場被嚇個半昏。竄回家后,關上門,立馬收拾行李,一去東北三十年。這老了回家,才得已安度晚年。
也有小輩人不信,一再追問李八爺,問他可確有此事。李八爺一概避而不談,只管喝茶,天南海北閑扯。他說在外邊那些年,真是遇到的一幫好弟兄。在東北,有一個跟他一起去的結拜兄弟,姓潘,天大的好人。能在那地方呆住,全靠他了。做買賣,講究的是誠信,不能忘本。欠人家的,一定要還。
絮絮叨叨幾次下來,小輩們覺得無趣,也就不再追究。
忽有一天,李八爺從遠方來了一朋友,看似比他小好多。兩人關門閉戶談了很長時間,動情之處,李八爺還眼淚汪汪的。
那人走后不久,李八爺就病倒了,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家人追問,是不是還有什么事需要交代。
李八爺精神為之一震,說:“當年,我在東北是掙了兩個錢,那是跟潘兄弟一起做買賣賺得。他投資不小,這還沒商量好怎么分紅,就不見人了。這回他的后人來了,卻一分錢也不要,這事不解決,我咽不下這口氣。下步怎么辦,你們小輩人說吧?!北娙藷o語。
只是過后不久,在離九曲巷不遠的地方,一座敬老院拔地而起。名字很特別,叫什么:老蹣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