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今生今世
自少年讀張愛玲,讀至成毒性瘤,長于內(nèi)心,慢慢養(yǎng)大,竟至影響到一個人的文字骨力和味道了。
后又讀胡蘭成,雖然是刪減的《今生今世》和《山河歲月》,讀到天地似鴻蒙初開,看得清,又看不清。像三月看桃花,越看越迷離。最后走失了,回頭一看,還是滿眼桃花,安靜地開在不老不小的心里。
把胡蘭成名字放前面,并非胡是男人,而且曾是愛玲的夫君。而是讀胡之后再讀張,仿佛先看到明艷的艷陽天,再一轉(zhuǎn)身,看到的是秋高云淡。胡蘭成的文字,有一種說不出的好,而張愛玲的文字,到底還是說得出的好。
大美無言,那字里行間,簡簡約約,全是對生和俗事的熱愛,偏是這份熱愛,能敞開一份赤子情懷——看似都無情,渺然而無望,心底里卻老想著落淚。
胡的文字,讀來是熱的,心里是涼的。張的文字,讀來是涼的,心里卻是熱的。是兩重天,她的那重天看似張力大,以炫彩艷旗幟幟飄逸,而胡的這重天,以為安靜,卻是改天換地的驚心動魄。
她愛上他,只為那份懂。每個人都希望被別人懂,于一個和文字相戀的女子來說,她更是愛恨都疏朗分明。
她是綠窗妖嬈,他是靜水流深。
她孤寂而獨自。一意孤行,又特立獨行。當時,拿冰心和她比她都覺得不開心。和蘇青呢?她也并不是多喜歡蘇青,但是是唯一可以相提的人。
記得張愛玲一張照片。
是在天臺上。
她讓風吹起了裙子,以遺世而獨立的樣子向上望著,她一生都是抬頭的姿勢——那張在香港拍的最傲然的照片就是證明。頭稍微抬起,一副渺目煙視的樣子,手放在旗袍上。那旗袍彰顯了她的瘦,她瘦得這樣傾城,也孤芳自賞得這樣傾城。
但她低下了頭。
只因為愛情。
女人只會因為愛情才會低頭。她沒有例外——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都不會有例外。
包括為得到一些小寵愛,包括小心酸小嫉妒小吃醋小耍鬧。
她寫下留傳后世的那句話在她自己的照片上送給胡蘭成:她的頭很低很低,低到塵埃中。又寫下八個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他們的愛情,懂得占的成分到七成。情色三成。所以,一旦離散,愛恨交織就更強烈得如同一場災難——胡蘭成也果然成為她一生的災難與事故。
當初有多愛,后來就有多恨。
包括連自己都恨了。
山河動蕩
她的傾頹不是沒有道理——一個孤傲的女子,必有一個男人賞識才會楚楚動人起來。何況這男子是她一早就聽說過了,并且和蘇青一起去營救過他——這為以后相見埋下了多好的伏筆!
她本不是國色天香,只裹著一層陰氣的寒冷。因為出生于沒落豪門,她又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族氣——李鴻章是她的曾外祖父。
但這寒香讓他聞到,他看《封鎖》,忽然坐立起來。這樣陡峭的一個動作是震撼的,接著是因了震撼上門去尋她——文字這樣驚了他眼的女子只此一人。
上海。常德路95號。信箱65號?,F(xiàn)在,仍然有她們看過風景的陽臺和寄過隋信的信箱。
都還在。
人,卻早已不在。
她不見,卻第二天又到了他的家。
她這樣出人意料的行為,只有她做得出來。
一坐五六個小時一一她是笨的,本見人說不出話,卻見了他滔滔不絕,她二十三四歲的年齡,寫遍了愛情的凄涼,遇到愛情也這樣俗套一一居然是一見鐘情。
居然和這個汪偽政府的宣傳部長一見鐘情。
天地日月原本清明,忽然就地動,就山搖。兩個人都不知說了什么,走出來送她,他忽然一問:你怎么可以這樣高?
非常親的一句話一一他嫌她高,是因為動了心一一否則高矮與他何干?
一個女子,一米七三,是高了些。而且瘦,就更高。他不足一米七,在她面前,他忽然有了惶恐?;炭质窍矚g了,回來后去朋友家串門,看到明晃晃的電燈亮著,心里暈著……朋友在打麻將,他說了似是而非的話,心里亂了。亂得那樣清楚,他喜歡這個一瘦傾城的高個子才女張愛玲了。
所有開始的心動無非如此。難逃這俗氣的命運。
以后,他艷筆耽耽,一泄千里寫著自己愛過的女子——他寫的,卻都是愛過的女子的好呀。
那開始,是因為懂得。她讀他,其實心里是有艷羨的。那送她出來的剎那,就已經(jīng)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了。兩個人眼里,都有了明晃晃的愛意——原來世間愛情的發(fā)生都不過幾小時,或幾分幾秒。她回來寫了幾百字的短篇小說,只為寫一小句:“呀,原來你也在這里呀?!币痪洌斠蝗f句。
從前她說過,如果愛一個男人,最好年長她十歲。他年長她十五歲。戀父情結(jié),她從小就有。對父親,她其實愛恨交織。在本質(zhì)上,她更像那個內(nèi)心孤獨的男人。
后來胡蘭成成為朱天文筆下的胡爺,在回憶起初讀張愛玲文章時,他說,“又歡喜又膽怯?!比艘坏┯龅酱竺赖臇|西,是心動的,是害怕的。是有強盜欲望的。
滿城盡是看花客,真賞寒香有幾人?只此一人。他和她的新婚,好友炎櫻是唯一證人。
那“歲月靜好”二字,當時是真意。
快40歲的他,忽然遇到這驚世才女,當然欣喜,但他早有寵辱不驚的心情。生死都曾經(jīng)擦肩。發(fā)妻死時,他去借錢買棺木,只記得自己顧不得哭。好象是在忙別人的事情。這種心情,真實而痛楚,完全是生活真實的樣子。
但她是小女人,寫著新婚的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歇。又寫,“看到他坐在沙發(fā)里,滿屋全是金粉。”愛情似乎能成為女人的全部,說到底,再有才情的女子,還是愛情動物。她亦沒有例外,還每天到菜市場買菜來。連那紫的茄子紅的西紅柿綠的辣椒全成為筆下最生動的事物。有了愛情的女子,會變得弱勢起來,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所謂天荒地老,她們也有過。
只是,又美、又短暫。
那是煙花易冷的短,他因是漢奸身份,躲到武漢辦報紙,遇上小護士周訓德,又真心真意的愛。起初讀胡蘭成,一定是恨。他如此容易動情,是賈寶玉,見一個愛一個。愛得也這樣動容徹底。
大難臨頭,他逃走。臨走,把身上所有錢和金銀全留給小周,看她十七八歲的樣子甚是可憐——在這里,他的可憐亦是天地間的愛情。兩個人在長江邊散步,也寫成最原始的情初情動,天地間,全是他的理,只要他愛上,他就是對。少年時讀到替張愛玲心痛,到后來讀他的文字,以及慢慢了解他的一生,他的人生早就過得花不沾衣,風吹落了花,只留下了香,而胡蘭成,記得這香,不記得那落花。
他以為的愛便是這樣簡單明了,他以為他愛的張愛玲也必然愛——他私下把張愛玲看成與他一體。因為懂得,比愛情更在云間,更高貴,也更離人間煙火遠一些。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