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恒
(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昆明 650500)
《瑪莎·奎斯特》(Martha Quest)是2007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2013)的第二部小說,同時它也是萊辛半自傳體小說系列《暴力的孩子們》(Children of Violence)的第一卷。萊辛歷來被譽為繼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之后最偉大的女性作家,其小說大多以非洲殖民地生活為背景,或者以現(xiàn)代女性尋求自身解放的道路為題材?!冬斏た固亍氛故玖四晟倥涯娴呐斏谝粋€叫作贊比西亞的非洲殖民地的成長軌跡。在《瑪莎·奎斯特》的文本研究中,學者們主要采用女性主義、心理分析、后殖民主義等理論視角分析瑪莎的女性主義意識[1]、叛逆表現(xiàn)[2]和文化身份[3]等。但是,目前為止尚未發(fā)現(xiàn)把該作品與神話原型聯(lián)系起來的研究?!拔膶W的結構原則要得自原型批評和總解批評,因為這兩者為整體的文學提供了范圍更廣闊的關聯(lián)域?!盵4]因此,筆者將運用諾思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的神話原型批評理論對該文本進行分析,旨在探討瑪莎與奎斯特太太在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原型,以及溯源萊辛式的母女關系。
根據(jù)赫西俄德(Hesiod)的《神譜》(Theogony),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是眾神之王宙斯(Zeus)和農(nóng)業(yè)女神德墨忒爾(Demeter)的女兒。冥王哈迪斯(Hades)為珀耳塞福涅的美貌所傾倒,遂將她綁架到了冥界。與哈迪斯完婚后,珀耳塞福涅成了冥界的王后。在被哈迪斯擄走之前,作為德墨忒爾的掌上明珠,珀耳塞福涅一直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備受母親的呵護與寵愛。由于姿容俊美,珀耳塞福涅招致奧林匹斯眾神的青睞。為了不讓珀耳塞福涅受到傷害,德墨忒爾將女兒藏匿在深山里,并且不讓她與其他神有任何接觸。德墨忒爾終日在田野里忙碌耕耘,珀爾塞福涅則整日在原野花叢中嬉鬧。一天,珀爾塞福涅像往常一樣在開有各種鮮花的草地上悠閑漫步。她漸漸朝田野遠處走去,越走越遠,最終徹底走出了母親的視線。受到宙斯默許的大地之神蓋亞(Gaia)開出了一朵光彩奪目的水仙花。珀爾塞福涅滿心歡喜地伸手去摘那朵看似無害的花時,大地突然裂開了一道縫,哈迪斯駕著四匹黑馬拉著的馬車從裂縫中疾駛出來。哈迪斯一把將珀爾塞福涅抱起,把她帶回了黑暗的死亡之國。[5]至此,希冀獨立、憧憬自由的珀爾塞福涅被帶往到了另一片世界。
瑪莎從小與奎斯特夫婦生活在贊比西亞的一個小農(nóng)場上,偏僻貧窮的成長環(huán)境與傳統(tǒng)嚴厲的家庭教育使得瑪莎的叛逆情緒異常強烈。年紀尚輕的她不僅厭惡勢利品性根深蒂固的母親,也鄙夷無病呻吟且一事無成的父親。她對父母及周遭環(huán)境極其憎恨,以至于這種憎恨早已化作血液流淌在她的身體之中。平日里,她毫不掩藏自己對母親的鄙視與憎惡。為了還擊母親,瑪莎甘愿坐在灼熱的陽光下讀哈維洛克·艾利斯有關性的書。她其實并沒有真的在看那本書,純粹只是想讓保守的母親知道,因為奎斯特太太曾經(jīng)憤怒地說哈維洛克·艾利斯讓人惡心。即使當著凡·任斯伯格太太的面,瑪莎也敢面露慍色地指責自己的母親,“你令人討厭,斤斤計較,工于心計又……你真惡心”[6]。當瑪妮對她說到凡·任斯伯格太太正在告訴奎斯特太太史蒂芬妮要結婚的事,她帶著莫名其妙的厭恨說,“哦,閑話這事情一定會讓她覺得很享受”[6]。受社會習俗的影響,奎斯特太太仍給女性特征明顯、發(fā)育完全的瑪莎穿幼稚可笑的連衣裙,還努力把那孩子氣的裙子在瑪莎身上拉平,瑪莎則眼里泛著怒火,既窘迫又害臊地說,“天吶,你要把我弄成突胸鴿嗎?”[6]漠然隱忍許久的瑪莎站在鏡子面前,用剪刀把連衣裙的上身剪了下來,把裙子裁剪成瑪妮的時髦裙裝那樣,并且向母親表示她再也不會穿那種兒童連衣裙了。受邀參加瑪妮一家的家庭舞會,瑪莎為晚禮服苦惱不已。這時,奎斯特太太抱著希望給十七歲的瑪莎帶來了一件某個表親十歲時穿過的衣服,瑪莎對此嗤之以鼻。
壓抑的家庭氛圍以及母親總是將她當作小孩對待,農(nóng)場成了她最想離開的地方,她向往外面的世界,渴望自由。瑪莎準備離家去車站見科恩兄弟時,奎斯特太太歇斯底里地告誡她千萬不能走路回家,因為奎斯特太太眼中的本地人是如此那般的邪惡?,斏灰詾槿唬€趁此機會向母親吐露自己多年以來經(jīng)常走著去登弗里斯山,甚至雅各布堡。不顧母親的百般勸說,她執(zhí)意要從車站走路回來。回家的路途勾起了瑪莎的許多美好回憶,“她走得更慢了,因為不愿旅途早早終結;她品味著自由……她很快樂,因為這會兒她是自由的;她也覺得悲傷,因為不久她就要到家了……”[6]后來,摯友喬斯給她寄來了一封信,推薦她到他叔叔的律師事務所上班。憑借這封信,瑪莎向母親宣布自己將離開家到城里工作。就這樣,她徹徹底底告別了“童年”?!耙簧乳T終于關上了;關住了農(nóng)場,也關住了那個被農(nóng)場塑造的姑娘。一切都與她無關了”[6]。她成了一個嶄新的人,而一段絢麗多姿的生活也即將開始。
在弗萊看來,文學實質上是對遠古神話的再現(xiàn)或變形,是神話的變體,也是神話的賡續(xù)。文學的結構是神話式的,文學作品是“移位”[4]的神話,而這種“移位”則會從作品人物、故事情節(jié)等層面體現(xiàn)出來。在人物性格方面,萊辛賦予了瑪莎珀耳塞福涅的特質:渴望自由,希望從母親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成為獨立的個體。但是,這一共同特質的外顯形式則不盡相同。珀耳塞福涅表面順從母親,但是早已下定決心尋求真實的自我,向往田野遠處以及更遠的地方;瑪莎則是正面反抗母親,以此表明立場以及同母親劃清界限,一心想探索農(nóng)場以外的世界。在敘事結構上,殊途同歸,瑪莎和珀耳塞福涅均如愿以償,通過不同的方式逃離了她們所處的困境。哈迪斯的馬車把珀耳塞福涅從田野帶到了冥界,珀耳塞福涅“受助”擺脫了德墨忒爾的控制;喬斯的推薦信給了瑪莎離開農(nóng)場到城里工作的機會,瑪莎借此逃離了奎斯特太太的掌控。因此,《瑪莎·奎斯特》中的瑪莎是希臘神話中的珀耳塞福涅的變體。
在希臘神話中,德墨忒爾是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是農(nóng)業(yè)、谷物和豐收的女神,也是婚姻、婦女和家庭的保護神。在自己的幾個子女中,德墨忒爾尤為疼愛珀爾塞福涅,一度想將珀爾塞福涅永遠留在自己身邊。珀爾塞福涅的失蹤致使德墨忒爾黯然銷魂,萎靡不振,甚至悲痛欲絕??鄲灲^望的她丟下了自己的職責,這使得萬物停止生長,莊稼全部枯萎,花葉紛紛凋零,大雪覆蓋大地,寸草不生,一片死寂。太陽神赫利俄斯(Helius)不忍心人類繼續(xù)承受苦難,便將珀爾塞福涅的下落告知德墨忒爾。知曉實情后的德墨忒爾立刻求助于宙斯。在她的再三懇求之下,宙斯派信使赫爾墨斯(Hermes)到冥界命令哈迪斯立即歸還珀爾塞福涅給德墨忒爾。但是,在珀爾塞福涅離開冥界之前,哈迪斯哄騙珀爾塞福涅吃了一枚石榴中的石榴籽。無論是人,還是神,只要吃了石榴籽,都不能離開冥界。這也就意味著珀爾塞福涅將必須永遠留在冥界。后來,為了不再讓萬物荒蕪,黎民受苦,宙斯出面協(xié)調(diào),最后約定每年有四個月珀爾塞福涅要作為冥后留在冥界,剩余的時間則可以返回人間陪伴德墨忒爾。于是,珀爾塞福涅與德墨忒爾在一起的時候,人間便是春季和夏季,而珀爾塞福涅回到冥界后,轉瞬之間便成了秋天與冬天。[5]四季的更迭也正是德墨忒爾對女兒來去時情感變化的充分體現(xiàn)。
奎斯特太太是一位保守的英格蘭女人,早年跟隨丈夫奎斯特先生從倫敦搬到了贊比西亞。在不列顛的土地上長大的她自幼受到維多利亞時代理念的熏陶,形成了一套堅定不移的個人價值觀?!翱固靥珓倎淼臅r候,別人嘲笑她的鋼琴和昂貴的小地毯,嘲笑她的衣著,嘲笑她拜訪鄰居時留名片”[6]。按照奎斯特太太的傳統(tǒng)觀念,瑪莎至少要等到十六歲才可以進入社交圈,最好是等到十八歲,在此之前像瑪莎這樣出身良好的女孩要穿兒童裙裝,所以她極力反對瑪莎穿著成人服飾。此外,她還經(jīng)常抱怨這個殖民地的女孩過于早熟。當她砸開房門看見只穿一條粉色小內(nèi)褲的瑪莎把她親手做的裙子給毀了的時候,她一面“警惕地看著女兒成熟的胸部和臀部……快速地走過房間,把手搭在女兒腰的兩邊,好像要把女兒重新摁回童年時代”[6];一面又漲紅了臉,驚訝地說,“我的天……親愛的,出身良好的姑娘要穿這些衣服的話,起碼也要等到……”[6]奎斯特太太知道瑪莎要去參加瑪妮的舞會,特意為瑪莎帶來一件自認為端莊得體的禮服,但顯然這是徒勞的?,斏蚩固靥缚佧溈朔ㄌm先生在車里試圖侵犯自己,她則匆匆表示瑪莎還太小,不可能引起這方面的興趣。
在奎斯特太太的眼中,瑪莎永遠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對瑪莎悉心教導與嚴加控制,在她看來,就是為了防止女兒受到不必要的傷害。為了不讓瑪莎受到不良的影響,她反對瑪莎同科恩兄弟與瑪妮來往;為了不讓瑪莎脫離她的保護,她不準許瑪莎獨自離家超過半英里。然而,她那令人窒息的管教無疑激起了女兒的強烈反抗?,斏钜馀涯娴卣f去車站拜訪科恩兄弟后,如果沒有搭到便車就走路回家,她為此大為惱火,顫抖無助地說,“要是本地人襲擊你怎么辦?……親愛的,讀讀報紙你就知道了,一直有白人女孩被強—襲擊”[6]。為了遠離母親,瑪莎接受了喬斯的幫助,決定進城工作。她先是表示絕對不允許,然后又突然宣布要和瑪莎一起去,但是這個請求遭到了瑪莎的斷然拒絕。即使瑪莎到了城里,奎斯特太太也沒有放松對女兒的“關切”。以往她和丈夫會為從家里到城里這七十英里的旅程做無數(shù)可怕的準備,如今因為瑪莎,她變得恣意灑脫,仿佛沒做絲毫準備就出發(fā)了。到了瑪莎的公寓,奎斯特太太按照自己喜歡的布局重新為瑪莎整理房間,囑咐房東格恩太太替她悉心照顧瑪莎,還經(jīng)常托人給瑪莎送來黃油、乳酪和雞蛋。當然,奎斯特太太所做的這些使得瑪莎更加厭惡她?,斏恍南胫鴴昝撃赣H的影響,可是無論是在農(nóng)場,還是在城里,奎斯特太太都竭力使自己的氣息縈繞在女兒的周圍。
在《瑪莎·奎斯特》中,萊辛塑造了一位德墨忒爾式的母親——奎斯特太太:控制欲極強,永遠將女兒視作小孩對待,并且從內(nèi)心深處否認女兒業(yè)已長大這一事實。萊辛不僅在奎斯特太太的身上再現(xiàn)了德墨忒爾的典型特質,而且用相似的描述生動地刻畫了奎斯特太太過度的愛。為了保護女兒,為了把女兒留在身邊,德墨忒爾把珀耳塞福涅藏匿于深山田野;奎斯特太太則將瑪莎束縛于偏遠農(nóng)場??固靥偷履癄柖紙孕胖灰雅畠豪卫芜谑中?,就能使女兒免遭傷害。然而,她們卻忽視女兒的真正需求,這過度的愛反而成了給女兒帶來傷害的愛。女兒的羽翼日漸豐盈,渴望離開母親的巢穴,飛向屬于自己的天空。面對女兒的離去,她們?nèi)圆桓市?。德墨忒爾強行讓已為冥后的珀耳塞福涅每年都要回到人間來陪伴她;奎斯特太太則通過各種方式干涉已在城里安身立命的瑪莎的生活。因此,人們可以從萊辛對奎斯特太太的人物描寫中看出,奎斯特太太是德墨忒爾的再現(xiàn)。
出于對女兒的愛護,德墨忒爾把珀耳塞福涅從奧林匹斯山帶到深山田野,與女兒形影相隨,無微不至地照顧女兒。即使在忙忙碌碌、兢兢業(yè)業(yè)地履行自己的神職,她也要求女兒在她的身旁或者視線范圍之內(nèi)玩耍。女兒慢慢長大,早已不是個小孩,她仍不愿意放手。她對珀耳塞福涅的愛反而變得越發(fā)令人窒息,對女兒的高度依賴也昭然若揭。這種由愛衍生的依賴迫使她拒絕女兒成為獨立的個體,擁有除了是她女兒之外的其他身份。她渴望在女兒的身上看見自己的“鏡像”以尋求自我認同,同時也希望女兒成為她那樣的女人。這種依賴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在女兒失蹤后,她全然丟棄了自己作為農(nóng)業(yè)女神的職責,導致大地蒼涼,萬物凋零。她的過激反應一方面是其母性所致;而另一方面,是因為她無法接受女兒已與她徹底分離,有了另外的身份。即使知道女兒已與哈迪斯完婚,有了新的身份——冥王的妻子與冥界的王后,她仍不甘心。她滿腔悲憤地沖到奧林匹斯山,說服宙斯下令讓哈迪斯歸還珀耳塞福涅,最終他們達成協(xié)議,即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珀耳塞福涅可以返回人間陪伴在她身邊。然而,她卻自始至終忽略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珀耳塞福涅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身份,也有了自己的責任,不再只是她“鏡像”中的女兒。
珀耳塞福涅對母親強加于她的“寵愛”雖表面上服從,內(nèi)心卻發(fā)著無聲的“抗議”。她害怕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也害怕同母親的親密關系會像強力膠一樣把她和母親緊緊粘連。于是她趁忙于耕作的母親無暇顧及她的時候,悄悄從母親的身邊溜走,消失在母親的視線之外。青春洋溢的她不愿永遠留在母親的身邊做女兒,繼續(xù)受到母親的控制與約束。她渴望探索外面的世界,尋找屬于自己的小天地。母親視線范圍之外的地方不管是洞天福地,還是龍?zhí)痘⒀?,在她的心目中都是自由的所在。哈迪斯的綁架雖有違她的意愿,但實際上幫助她逃離了母親的掌控。然而,到了冥界,已為神妻的她與母親的紐帶并未就此斷裂,因為她每年仍需返回人間陪伴母親。
受維多利亞時代理念支配的奎斯特太太希望女兒也和她一樣遵循這些理念。在對女兒的教育過程中,她極力向瑪莎灌輸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匆姮斏谂_階上讀哈維洛克·艾利斯有關性的書,她無可奈何地發(fā)出一聲善意、傳統(tǒng)的嘆息以示反對。然而,真正讓她不滿的是瑪莎坐在臺階上看書這回事,而瑪莎究竟在看什么并不是問題的關鍵。她希望瑪莎效仿自己年輕時候以及現(xiàn)在的舉止,“你讀什么不要緊,關鍵是你的舉止”[6]?!叭詹宦涞蹏碧赜械拿褡灏谅膽B(tài)使她從骨子里瞧不起猶太人、希臘人和本地人。她同樣也希望瑪莎擁有這樣的品性。為此,她向瑪莎長篇大論地講述猶太人和希臘人是如何“巧取豪奪”、變本加厲地壓榨原住民,而本地人又是怎樣的無恥與邪惡,肆無忌憚地襲擊白人女孩。沉浸在熟悉的性別角色里,她期待著瑪莎扮演與她相對的“年輕”女孩和“鏡像”中的女兒。她按照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習俗精心為瑪莎縫制“得體”的裙裝,并且為瑪莎帶來參加舞會時出身良好的女孩穿的“得體”的晚禮服。即使無意間看見了瑪莎成熟的胸部與臀部,她從內(nèi)心深處也不愿承認瑪莎已不是小孩,仍然堅決反對瑪莎穿成人服飾。
母親的嚴厲態(tài)度讓正處于青春期的瑪莎叛逆不已。她從小就厭惡母親,也不想變成母親那樣的女人,“整天憤憤不平、嘮嘮叨叨,永遠也不滿意”[6]。雖然在母親的傳統(tǒng)教育下長大,但是她既不認同母親頭腦中的價值觀念,也不認同母親心目中的得體外表。她把對母親的不認同訴諸抵抗行為,即做母親不讓她做的事。母親說用化妝品的女人“善于討人歡心”,她就去買了口紅和指甲油;母親說她還是小孩,得穿特意為她做的兒童裙裝,她就將它剪成自己喜歡的模樣,還為舞會大老遠跑到車站親自挑選布料來縫制晚禮服;母親勸說她獨自一人走在路上很危險,她就偏偏從車站走路回家;母親告誡她不要結交猶太人,她就和科恩兄弟發(fā)展了真摯的友誼。仿佛違抗母親的命令她就能在壓抑生活的桎梏中獲得一絲慰藉。與此同時,她渴望自由與拯救。只身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感覺吹拂而過的風散發(fā)著自由的氣息。在她的腦海里,瑪妮家的舞會就像是通向另一種生活的入口;而城市更是自由的代名詞,那里有她憧憬甚久的多姿多彩的生活。她期待著有人來為她負責,帶她逃離農(nóng)場,把她從母親的“魔掌”中解救出來。
在萊辛的創(chuàng)作主題中,母女關系一直享有重要的地位。萊辛善于將母女關系中的復雜、依戀、糾纏、傷害和痛恨呈現(xiàn)得非常飽滿。而德墨忒爾與珀耳塞福涅的復雜關系正是萊辛式的母親關系的原型。無論是德墨忒爾,還是奎斯特太太,她們都渴望在女兒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希望女兒成為同她們一樣的女人。在她們看來,將女兒塑造成她們的“鏡像”,這不僅可以讓她們找到自我認同,更是對她們奉行的母職的傳承。[7]為此,她們將女兒當作長不大的孩子,全然不顧女兒的訴求與心聲,一味把女兒打造成她們想要的模樣。然而,隨著女兒性別意識的覺醒以及獨立傾向的日益增長,這意味著母親的束縛只能是暫時的,不可能永久地存在。正如艾德里安·里奇(Adrienne Rich)在《生于婦人》(Of Woman Born)中寫道,“母親失去女兒,女兒失去母親,是至關重要的女性悲劇……為了成為獨立、自由的個體,她(女兒)必須與母親分離開來”[8]。為了打破母親的“鏡像”,珀耳塞福涅被動“到達”了冥界,瑪莎主動離開了農(nóng)場。雖然珀耳塞福涅和瑪莎紛紛脫離了母親,但是分離得并不徹底,她們與母親的紐帶仍未被完全割斷。德墨忒爾每年都會釋放強大的“母愛”把女兒帶回人間,奎斯特太太則通過進城探望和寄送書信的形式繼續(xù)履行母職。
從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視角解讀《瑪莎·奎斯特》,可以發(fā)現(xiàn)萊辛對希臘神話進行了“移位”,在瑪莎與奎斯特太太身上再現(xiàn)了希臘神話人物的典型特質。經(jīng)過“移位”,希臘神話中的珀耳塞福涅成了正值青春期的瑪莎,她因受到時代精神的感染與所讀書籍的影響,叛逆情緒日益高漲,渴望掙脫母愛的束縛以及肅清傳統(tǒng)觀念的羈絆,向往自由獨立的生活。希臘神話中的德墨忒爾則成了作為家庭主婦的奎斯特太太,她是維多利亞時代理念的傳承者,一心想把瑪莎打造成“鏡像”中的女兒??固靥膫鹘y(tǒng)觀念與嚴苛態(tài)度使得早已讓人難以喘息的母愛蒙上一層黯然凝重的感情色彩。矛盾、爭執(zhí)和沖突使本就微妙的母女關系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然而,無論關系如何破裂,局面如何嚴峻,聯(lián)結母親與女兒的紐帶都會促使母親繼續(xù)實行對女兒的掌控,適時讓女兒重返自己身旁。如同德墨忒爾與珀耳塞福涅的母女關系一樣,這種似斷非斷的情感紐帶把奎斯特太太與瑪莎緊緊綁在一起。萊辛式的母女關系在繼承希臘神話的同時,也融入了全新的時代元素??固靥c瑪莎所遵循的不同價值觀念成了兩人若即若離的母女關系的主要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