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國 強
(商丘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酒作為美味飲品可謂源遠流長,至魏晉南北朝飲酒較為明顯地表現(xiàn)出雅俗交織的演變軌跡。雖然酒本身并不具有雅俗屬性,但人們的飲酒行為賦予了它或雅或俗的文化內(nèi)涵。酒的雅俗一定程度上就是飲酒行為的雅與俗,而飲酒行為的雅俗則可根據(jù)飲酒的目的、方式以及飲酒時的具體場景表現(xiàn)等來判斷。以此為據(jù),飲酒之俗主要在于縱欲享樂的低級趣味和使酒頹廢的卑劣粗俗,飲酒之雅主要在于詩酒風流和會意灑脫。下面簡述之。
以酒縱欲享樂者常常與飯食、女色、歌舞 、游戲、戲謔相伴并行,使酒頹廢者往往強橫落拓。酒就飯食是其最初、也是最基本的功能,即作為一種美味飲品滿足人的口腹之欲。因此,不可避免地帶有形而下的特點。而超出生存需求,以享受、享樂為目的,以奢華揮霍為榮,公然倡導縱欲為樂,則更加突出了飲酒的低級趣味。事實上,魏晉南北朝酣飲盡欲已成為一種人生觀。晉郭璞就曾宣稱自己唯恐肆欲不得盡,北齊韓晉明以為“廢人飲美酒、封名勝,安能作刀筆吏返披故紙乎?”[1]200寧要美酒不要權(quán)貴,把飲酒作為人生中最大的價值。這種飲酒至上的觀點得到了贊揚和認同,北魏夏侯道遷“國秩歲入三千余匹,專供酒饌,不營家產(chǎn)”,以“坐上客恒滿,樽中酒不空”為人生志向,而“識者多之”。其子夬性好酒,不惜傾家蕩產(chǎn),谷食不足,弟妹饑寒。謂人曰:“人生何常,唯當縱飲耳。”[2]1583突破正常的倫理界限與價值標準,單純以飲酒為樂,不加節(jié)制,失去理性,降低了飲酒的文化內(nèi)涵。
既然將酒作為了享樂的物品與手段,則在飲酒猶不能盡興之時,還會與女色、歌舞、游戲、戲謔等相輔并行,以求獲得極樂的體驗。這種飲酒方式雖然能給飲酒者帶來更多更密集的樂趣,卻也常常將人性中最卑劣的部分表現(xiàn)出來,往往落得個可悲的下場。酒誘淫助性,敗壞人倫,曹芳、元叉都因酒亂倫,污穢不堪。司馬孚《奏永寧宮》言曹芳設帷帳“見九親婦女……婦女皆醉,戲侮無別”。北魏元叉“姑姊婦女,朋淫無別”[2]405。而石邃荒酒淫色,“或夜出于宮臣家,淫其妻妾”[3]2766。可謂體統(tǒng)全失,昏虐無道。
宴席飲酒往往歌樂舞相伴?!端螘分疽弧罚骸扒笆罉凤?,酒酣,必起自舞?!?、晉已來,尤重以舞相屬?!酪詠?,此風絕矣?!盵4]5524所謂“此風絕矣”,大概是指南朝不再以舞助酒,在北朝仍有此風。北魏肅宗朝靈太后“文武侍坐,酒酣迭舞”[2] 1632。而北周高祖與蕭巋宴飲,“及酒酣,……巋乃起,請舞”[5]864。至于以歌樂助酒取樂,則一直未絕,但出現(xiàn)了另類歌樂的情況。如“張驎酒后,挽歌甚凄苦”[6]407;謝幾卿與庾仲容“既醉則執(zhí)鐸挽歌,不屑物議”[7]709;西胡梁國兒“每將妻妾入冢飲宴,酒酣,升靈床而歌”[3]2996。單純?yōu)榱巳?,不顧忌物議譏誚,以挽歌、靈床自娛,違背道德倫理,混淆喜喪之別。而東晉司馬道子集會,“尚書令謝石因醉為委巷之歌”[3]2184,則表明上層統(tǒng)治者的審美趣味已傾向于底層的鄙俚之樂了。
佐酒盡興的游戲主要有投壺、博戲、弈棋、樗蒱等。游戲更容易使人上癮,常常日夜不休。王澄與王機“日夜縱酒,投壺博戲,數(shù)十局俱起”[3]1240;劉義真“縱博酣酒,日夜無輟”[4]1636;鄧琬“酣歌博弈,日夜不休”[4]2135。范寧曾批評“蒱酒永日”“傲誕成俗”[3]1987,可見在當時是較為普遍的不良風氣。漢靈帝曾數(shù)“令后宮采女為客舍主人,身為商賈服”[8]3273,與之飲食以為戲樂。司馬道子“使宮人為酒肆,沽賣于水側(cè),與親昵乘船就之飲宴,以為笑樂”[3]1734。蕭寶卷“于苑中立市……使宮人屠酤”[9]104,自己則扮成市魁為樂。匈奴劉聰也“立市于后庭,與宮人燕戲,或三日不醒”[3]2671。一般臣民不顧低賤卑微,竟以屠酤謀利。如徐度“嗜酒好博,恒使僮仆屠酤為事”[10]188。而曹景宗嗜酒好樂,“野虖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7]181,以為游戲。
肢體的動作行為猶不足助酒為樂,則繼之以言語戲謔。漢代就有以言語戲謔者,東漢馬武嗜酒,“時醉在御前,面折同列……帝故縱之,以為笑樂”[8]785。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言語戲謔的取樂行為多了起來,主要是以言語戲樂、嘲弄,意在捉弄中引起快感,具有惡作劇的性質(zhì)。若不能應景戲謔,輕則大煞風景,重則引起猜忌。劉宋時劉敬宣、沈懷文每宴集不飲酒,不調(diào)戲,引起主事者不悅與猜忌。若戲謔過度也會引起事端,楊戲不服姜維,“酒后言笑,每有傲弄之辭”,被免為庶人[11]1077。到撝“酒后狎侮同列,言笑過度,為左丞庾杲之所糾,贖論”[9]648。而管輅嗜酒,“飲食言戲,不擇非類”[11]811,人們也多不予禮敬。帝王生殺予奪,以酒昏虐,也同樣沒有好下場。如孫皓“于酒后使侍臣難折公卿,以嘲弄侵克,發(fā)摘私短以為歡”[11]1462;苻生饗群臣“無不引滿昏醉,污服失冠,生以為樂”[2]2075。結(jié)果喪失政權(quán),一個被俘,一個被殺。
酒之惡俗最甚者是以袒裸為戲,漢廣川王劉去曾“數(shù)置酒,令倡俳裸戲坐中以為樂”[12]2431。至魏晉,這種惡習多了起來,如“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6]392;王忱“一飲連月不醒,或裸體而游”[3]1973,又與十許人連臂被發(fā)裸身慰問其婦父,真是丑態(tài)百出,污穢不堪。而光逸與胡毋輔之、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等散發(fā)裸袒,閉室酣飲累日。如此放蕩還被譽為“八達”,而且一直影響到南朝士人?!赌鲜贰ぶx靈運傳》載,謝靈運“又與王弘之諸人出千秋亭飲酒,裸身大呼”[13]540。室內(nèi)、室外、野外、獨裸、眾裸,不顧忌場合觀感,肆意而為,于社會風俗造成了惡劣影響。
與飲酒之俗主要在于低級趣味不同,飲酒之雅主要在于詩酒風流和會意灑脫。酒與詩文相伴,在西漢就已出現(xiàn)?!段骶╇s記》卷四載,梁孝王讓諸文士作賦,韓安國使鄒陽代作,各被罰酒三升。揚雄嗜酒,“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12]3585。酒與文學、學術(shù)相結(jié)合,已經(jīng)脫離了物質(zhì)享受和感官享樂,有了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魏晉南北朝,以詩文佐酒成為普遍現(xiàn)象,有的是宴飲賦詩,有的是自酌賦詩。曹丕《又與吳質(zhì)書》有“酒酣耳熱,仰而賦詩”之句。吳質(zhì)《答魏太子箋》也言“置酒樂飲,賦詩稱壽”??梢姡@類飲酒賦詩主要是為了應酬交際,于士人是呈才效力的表現(xiàn),于君王則為籠絡的手段,為自己的統(tǒng)治增加凝聚力、高尚性。如梁高祖“招延后進二十余人,置酒賦詩。臧盾以詩不成,罰酒一斗,盾飲盡,顏色不變,言笑自若;介染翰便成,文無加點。高祖兩美之曰:‘臧盾之飲,蕭介之文,即席之美也’”[7]588。明顯把詩酒作為了招延后進,獎掖人才的手段。北魏高祖饗侍臣,與彭城王勰、鄭懿、邢巒、道昭、宋弁等群歌互答。謂道昭曰:“自比遷務雖猥,與諸才俊不廢詠綴,遂命邢巒總集敘記。當爾之年,卿頻丁艱禍,每眷文席,常用慨然?!盵2]1240將“遷務雖猥”與“不廢詠綴”相對,表明北魏胡人也以詩酒向尚,直言酒席為“文席”,改變了胡人飲酒粗鄙的形象。
名士相聚亦常常詩酒留戀。高門望族謝混“風格高俊,少所交納,唯與族子靈運、瞻、曜、弘微并以文義賞會。嘗共宴處,居在烏衣巷,故謂之烏衣之游”[4]1590。所謂“高俊”即風雅相尚,高自標榜,其標志就是宴飲以“文義賞會”。與之相似的還有蕭介,也是“少交游,惟與族兄琛、從兄視素及洽、從弟淑等文酒賞會,時人以比謝氏烏衣之游”[7]588。北齊李渾宴聚名輩,詩酒歡嘩??梢?,詩酒相佐已成為南北名士宴飲時的常見情景,尤其是世家大族為保持文化優(yōu)勢,維護高等門第,詩酒賞會成為了重要手段。名士相聚常于良辰美景,即景賦詩也就成了宴飲相聚的賞心樂事,雖然仍有取樂的性質(zhì),卻無疑提高了飲酒的品位。石崇《金谷詩序》言石崇等人:“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遂各賦詩,以敘中懷?;虿荒苷?,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毖蜢铩皹飞剿匡L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3]1020。慨嘆山水永在,而觀覽者“皆湮滅無聞”。由自然而感喟人生,從現(xiàn)實中超脫出來,景、詩、酒都被賦予了豐厚的哲理內(nèi)涵。暮春三月,景色宜人,常為士人相聚之時。王羲之《蘭亭序》言上巳節(jié)諸名士一觴一詠,暢敘幽情,表達了對宇宙人生的深刻體悟?;笢氐热恕叭氯諘髟?。不能者,罰酒三升”[6]432。陳鄱陽王“率府僚與伯陽登匡嶺,置宴,酒酣,命筆賦劇韻二十,伯陽與祖孫登前成,王賜以奴婢雜物”[10]469??梢姡娋瀑p罰為當時慣例。除了呈才斗智的游戲成分,即景飲酒賦詩還是一種情感交流的途徑。簡文帝《與劉孝儀令悼劉遵》言與劉遵“良辰美景,清風月夜?!脐@耳熱,言志賦詩?!嬲呷?,此實其人”。美景詩酒作為共同的文人雅好,增進了相互間的情感。阮卓“修山池卉木,招致賓友,以文酒自娛”[10]472。梁佑“常與朝廷名賢泛舟洛水,以詩酒自娛”[2]1579。以景、友、文、酒寫出了恬淡灑脫的情懷。
在宴飲交際中,臨酒賦詩,主要是為了以詩才文筆增進友誼,彰顯文化修養(yǎng)。獨處時,自酌賦詩,則主要是為了以詩酒盡懷抱。北魏盧元明“善自標置,不妄交游,飲酒賦詩,遇興忘返”[2]1061。高自期許,以詩酒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也有的是在失意不得志的境遇下,酌酒賦詩以自我寬慰。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序》:“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蓖跷ⅰ兑詴娴苌t靈》:“濁酒忘愁,圖籍相慰,吾所以窮而不憂,實賴此耳。”明確提到詩酒是用來疏解憂愁的。周朗《報羊希書》言己解職家居,雖然居處清貧“幸有陳書十篋……頗得宿酒數(shù)壺”。亦自覺歡然。詩酒成為一種精神寄托,在苦悶時給予寬慰與支持,在順遂時給予超然與灑脫。檀超“嗜酒,好言詠,舉止和靡”[9]891,自認為淡泊通脫超過了晉代的郗超,可見其自覺的高遠追求。而江革“優(yōu)游閑放,以文酒自娛”[7]526。亦表現(xiàn)出閑適高雅的情懷。
飲酒之雅,除了借助詩文顯示性情高潔之外,還常常與山水、琴樂相連,就山水、琴樂來顯示脫俗品性。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認為,“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其實,整個魏晉南北朝對于山水自然的喜愛都寄托了高雅的情懷,孫綽《太尉庾亮碑》概括為“玄對山水”,宗炳《畫山水序》總結(jié)為“山水以形媚道”。山水自然當中蘊含有玄遠之道,欣賞山水便能超脫悟道。而酒亦有同樣的功能,王蘊云:“酒正使人人自遠?!盵6]402王薈云:“酒正引人著勝地?!盵6]408所謂“自遠”“勝地”皆指超越現(xiàn)實,達到精神上的自由境界。山水與酒在玄學影響下統(tǒng)一起來,所以喜愛山水者大多也愛飲酒。如孔稚珪:“風韻清疏,好文詠,飲酒七八斗?!粯肥绖眨诱I山水,憑幾獨酌,傍無雜事。”[9]840鄙棄現(xiàn)實社會的俗務,而專注于山水與酒,以自得自樂為人生追求。蕭方等“性愛林泉,特好散逸。嘗著論曰:‘……一壺之酒,足以養(yǎng)性’”[7]619。主張任其志性,去人間如脫屣。孫玚“每良辰美景,賓僚并集,泛長江而置酒,亦一時之勝賞焉”。以飲酒美景為“勝賞”[10]321,表現(xiàn)出清新脫俗的價值觀。
酒與琴樂相連,也被賦予了一定的高雅屬性,因為琴被認為是君子的象征。應劭認為:“雅琴者,樂之統(tǒng)也?!痪铀S?,琴最親密,不離于身。……以為琴之大小得中而聲音和,……適足以和人意氣,感人善心。故琴之為言禁也,雅之為言正也,言君子守正以自禁也。”[14]293琴為君子抒發(fā)懷抱的重要方式,所以魏晉南北朝琴與酒也是常常聯(lián)系起來的。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說自己甘愿“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表達恬退隱居的愿望。戴逵《酒贊》(并序)言己“臨觴撫琴,有味乎二物之間”,體悟到“萬異既冥,惟元有懷”的超脫感。北魏陽固《演賾賦》:“朝樂酣于濁酒兮,夕寄忻于素琴。”都是將琴酒作為抒發(fā)性靈的象征。尤為奇特的是陶淵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3]2463從無弦琴體會到“琴中趣”,則琴已完全抽象為高雅情懷的象征,故以琴佐酒自有灑脫超然之氣。
酒借助詩文、山水、琴樂等顯示出高雅屬性,也可以直接明心見性,表現(xiàn)出飲者的恬靜脫俗的品格。這類飲酒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為“獨酌”和“自得”,二者皆關(guān)注于自我,自覺地疏離于社會,鄙棄世俗,遠離凡眾,只在乎精神上的愜意,以飲酒酣暢顯示自己的遠韻與不同流俗,企圖將生存轉(zhuǎn)化為了心靈性情的直接外化,而不是肉體物質(zhì)化的生活。如阮修:“絕不喜見俗人,遇便舍去?!园馘X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W缘糜诹指分g?!盵3]1366庾敳:“未嘗以事嬰心,從容酣暢,寄通而已。處眾人中,居然獨立?!盵3]1395袁粲:“閑默寡言,不肯當事……好飲酒,善吟諷,獨酌園庭,以此自適?!瓡r杖策獨游,素寡往來,門無雜客。”[4]2232不問世事,不見俗人,獨游獨酌,自適自得,試圖過一種純粹精神上的生活,顯見出自己的高潔絕塵。顏延之:“獨酌郊野,當其為適,傍若無人。”“又好騎馬,遨游里巷,遇知舊輒據(jù)鞍索酒,得酒必頹然自得?!盵4]1903表現(xiàn)出隨意灑脫的情懷。北魏眭夸:“未曾以世務經(jīng)心。好飲酒,浩然物表?!盵2]1929飲酒儼然就是為了擺脫物累。北齊李元忠:“初不以物務干懷,唯以聲酒自娛……遇會飲酌,蕭然自得。”[1]315酒已成為精神自由,無拘無束的象征。以“獨酌”為表象,以“自得”為旨歸,以疏離世俗、不屑于瑣務為生活原則。簡單素樸,恣心肆意,此時的“獨酌”就是擺脫物累獨立絕緣精神的外化。
魏晉南北朝飲酒的雅與俗與玄學的影響關(guān)系密切。當以玄學擺脫禮教約束,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時,常常借酒放浪,表現(xiàn)出俗的一面。當追求玄遠人格時,則以酒會性,散逸淡泊,表現(xiàn)出高雅的一面。借酒放浪者往往自污自穢,以示對現(xiàn)實的鄙棄與不屑。以酒會性者大率賦詩言詠,縱情山水,著琴致思,獨酌自得。
放浪之俗與會性之雅,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皆為老莊玄學影響于士人的具體表現(xiàn)。這一點在阮籍的身上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因其好《莊》《老》,遂有登臨山水、嗜酒彈琴、得意忘形之所謂“癡”,又有大醉六十日、“禮豈為我設邪”的放浪不羈。其“癡”是其率真淳至的表現(xiàn),其醉則有著“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3]1361的憂憤。而其末流,則徒事酒色,淪為“放達”掩蓋下的肆情縱欲。如阮咸處世不交人事,卻與群豬共飲,表現(xiàn)出單純的動物欲望。阮孚蓬發(fā)飲酒,終日酣縱,以致金貂換酒。畢卓“為吏部郎,常飲酒廢職”,竟致夜間盜酒而飲。公然宣稱:“得酒滿數(shù)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盵3]1381單純以飲酒為目的,只為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追求感官刺激,摒棄一切社會責任、生活禮儀。以縱欲享樂的放蕩行為突破社會規(guī)則,嘩眾取寵,反而被視為放達。則此所謂的達,已經(jīng)沒有了深刻的思想意義,成了沒社會內(nèi)容的動物般的低級欲望的滿足。
飲酒會性者在晉代主要有如阮修、庾敳、張翰等人,他們以《老》《莊》遺形去世為旨歸,注重于自得自適,不再以長酣高達、肆酒散誕為盡興,而更關(guān)注于自得其樂。至南朝,則飲酒以從容淡泊者多了起來,諸如前文所列“獨酌”“自適”之類,皆以《老》《莊》避世隱逸之趣為旨歸,表達怡然自樂之情。同樣是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飲酒的行為及其意蘊卻發(fā)生了很大的差異,個中原因在于他們處理自我與外界關(guān)系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魏晉名士飲酒不羈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反抗禮教,老莊思想也好、飲酒也好都是用來反抗現(xiàn)實、表達不滿的手段,因此很容易引起衛(wèi)道士的不滿。何曾當面批評阮籍縱情背禮、傷風敗俗。而阮籍則在《大人先生傳》中將禮法之士比喻為虱子,進行了強烈的諷刺。在這種劇烈的沖突中,魏晉士人的飲酒放蕩帶有濃厚的憤世色彩,蘊含著對現(xiàn)實的不滿。但是,到了南朝,這種憤世色彩逐漸淡化了,士人的飲酒盡量避免與外界產(chǎn)生沖突,更多的是聚集于內(nèi)心,從社會向自我收縮。行為上雖然灑脫不拘,卻更多的是個人的自得其樂,力避對他人產(chǎn)生刺激,以消除棱角,求得圓融。企圖以莊子的“順人而不失己”(《莊子·外物》),“物物而不物于物”(《莊子·山木》),來擺脫物累,而非借酒澆愁、發(fā)泄不滿。于是飲酒就成了純粹的自我體驗,也由此促成了飲酒雅俗的嬗變。